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风月应识我【完结番外】>第97章 神明

  半年多前, 乌伤草原的夜空坠落一颗明星。昆勒王突染重疾过世,这只不可一世的雄鹰统御政权数十载,养在窝里的一群雏鸟羽翼渐丰, 早就蠢蠢欲动,终于在鹰亡之时倾巢而出。

  昆勒王死后, 被他留在羊皮卷上的遗愿也不再作数,草原人不讲究什么谦卑礼让, 谁兵强马壮谁就有说话的资格, 出局者就好比孱弱得吸不动乳汁的羊羔, 活该被饿死。这些利欲熏心的贵族根本顾不得前线漫天的战火,眼前只有仿佛唾手可得的王座。

  如果说他们还会顾忌什么,那大概是对神明仍然怀有一颗敬畏之心,所以没人敢对本该继承王位的都兰公主沙楼绒动手。

  直至举行盛大的天葬仪式那日, 秃鹫盘旋在盘柔山脉的主峰, 昆勒王即将与天长生。阿多吉突然发难, 他向众人宣布沙楼绒的死讯, 质疑的声音被金帐大将军苦察布以武力弹压下去,圣河神使玉泽睺也认可他的身份, 因为他是沙楼绒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公主最亲近之人。

  于是,阿多吉仓促即位, 尊号利狼王。

  可是他的王座坐得并不安稳, 这个所谓的利狼王太年轻,又没有昆勒王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绩,难以服众。阿多吉的叔伯兄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叛乱, 战火像割不尽的野草随风蔓延, 他麾下忠心耿耿的苦察布纵然厉害也无法兼顾内外纷争。

  兵马不足, 人心不齐的情况下,同绥朝的战争从最初的平分秋色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曾经纵马踏过的土地渐渐被敌军攻占,苦察布最终被中原人射杀,死在自己一战成名的大律城里。

  消息传到都城,阿多吉慌得六神无主,一脚踢开床上肢体横陈的几个美人,呼喝宰相入殿商量,随后派遣使臣下书求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不被草原人认可,他们相信英明勇武的王不会让自己的臣民孤军奋战,阿多吉再不情愿也只有硬着头皮带兵前往议和地点。

  几日夜后,利狼王镶金嵌玉的车辇驶入玉瑟城。在大军压阵的车队中,有一辆蒙着黑色毡布的囚车格外引人注目,自利狼王即位以来,他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这辆囚车,这不禁令人好奇,囚车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让他这么不放心?

  是可怕的凶兽还是身份特殊不可暴露之人?

  在都兰公主只闻死讯不见尸骨的当下,在国土一寸寸失陷的当下,这群信奉神明的百姓无疑倾向于是后者。他们希望沙楼绒没有死,希望这位带着神谕降世的公主登上王座,好叫天神息怒,他们也不会再受战乱之苦。

  绣着金色神鸟的大纛树立在城墙上,被夜风鼓动得猎猎作响。

  天气严寒,看守大牢的士兵围着炉火煨着马奶酒,往日都有说有笑,这会儿却因国家陷入危亡之际变得一脸愁苦,酒也喝得没滋没味。

  忽然,有队兵马由远及近奔向此地,踢踏的马蹄溅起漫天雪屑。领头之人乌发披散,额间勒着一条细窄的银链,束成小辫的发间点缀着璀璨的明珠,他骑马的身姿相当潇洒,比起身旁驭马的高大士兵来说,因为身形单薄更显得轻盈矫健。

  这样瘦小的男人在草原上会沦为被人取笑的对象,可他衣着不凡,要知道只有尊贵之人才穿得起这身白金衣袍,谁又敢肆意取笑身份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呢?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走动间发出银铃清脆的声响,士兵纷纷站起来,惊讶道:“是神使大人。”

  神女布雨,干涸的水泽重新得到灌溉,生命垂危的百姓也随之被解救,他们在雨中欢呼雀跃,牵着自己饥渴的牛羊去喝水,然后听见一声婴孩的啼哭——这个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突然降生的婴孩便是乌伤政权的创立者,月轮王。

  自盘柔山脉流下的生命之源被更名为玉泽,以纪念悲悯苍生的神女,为月轮王立下汗马功劳的部族被赐予与这条圣河同姓。

  月轮王对外宣称,他是唯一由神女钦点的圣明君主,是北方草原旷古未有的传奇。

  但治下的部众与百姓不必忧虑,几乎每过百年,在玉泽部族中便会诞生一名神明的替身。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不好辨认,但他戴着没有铃舌的银铃也会碰出铃铛的声响,那是神明在以自然为媒介同他交流。

  神明将他派遣到人间,也会告诉他在宗室中谁会是下一任汗王。

  玉泽部族现在的神使便是这位长相俊美得雌雄莫辨的男子,单名一个睺字。

  他在深夜带着数十亲兵突然到访,向士兵出示利狼王的令牌,随即步入大牢。

  雕刻着金鸟图腾的铜门闭合前,玉泽睺听见士兵在轻声议论——

  “这神使大人怎么生得跟个女人似的,细胳膊细腿,脸跟脖子都白得像是没晒过太阳。”

  “我听说神使大人从小身体不好,十岁时生过一场重病差点被天神带走,之后一直在家中静养,很少出门见风。”

  “原来是这样。”

  ……

  玉泽睺不需要有人带路,利狼王为了确保这座牢狱万无一失,已经将之前的犯人都转移到普通的石牢中,这条幽深阴冷的甬道尽头只关押着一个人。因为她双手被铁链所缚,脸上又戴着青铜面具,所以从关进来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她是谁。

  牢门落着重锁,玉泽睺止步在外,借着墙角燃烧的火盆,他见到跪在稻草堆里的那个女人,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鞭子留下的血痕早已干涸,给漂亮的袍子染上深浅不一的褐色。

  她天生傲骨,如果不是肢体被四边铁锁牵引着只能屈辱地跪下,恐怕膝盖骨被敲碎也不肯向人屈膝。

  阿多吉害怕天神的责难,自然不敢杀她,但他对这个经常被父汗夸赞的妹妹早就怀恨在心,囚禁她的这段日子里怎会叫她舒舒服服?单从她这一身没见好过的鞭伤与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腕,也知道她过的什么畜生不如的日子。

  玉泽睺从未见过她这般悲惨可怜的模样,这会儿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迟疑片刻才开门进去。

  这间牢房犹如铜墙铁壁,连窗户都没有,刚走进去便闻见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是饭菜的馊味、血腥味还有一些难言的臭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浓郁得直冲天灵盖,玉泽睺禁不住干呕了几声,望向女人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稻草堆里忽然传出剧烈的动静,被铁链紧紧锁住的女人好似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她伸长脖颈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躯干动不得,她就将后脑勺狠狠地磕向墙壁,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苦。

  玉泽睺想都没想便冲过去,慌乱地摸出钥匙解开她身上的道道铁链,下一瞬,却被恢复自由的女人扑倒在地,青铜面具随之跌落,两人见到彼此面容。

  “沙楼绒?”玉泽睺咽了口唾沫,意识到自己被骗,冰蓝的眼眸很快覆上冷意,向压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狠狠扇去一耳光。

  沙楼绒印着指痕的脸颊浮起一丝冷笑:“原来是你,玉泽家的小畜牲,你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说着,也将这道耳光原路奉还,目光移落至玉泽睺光滑的喉间,意有所指道:“就因为我无意间识破了你的身份,你怕给部族带来祸患,就跟阿多吉合起伙来陷害我,如果不是轻信你,我又怎会饮下那杯下了迷药的酒?”

  真正的玉泽睺许多年前就死了。

  玉泽部族的长老随着昆勒王征战多年,负伤累累,所以经常食用一种可以消除疼痛却令人致幻的草药,那天夜里,他又发癔症,以为儿子跟妻室偷情,将其错杀,清醒后悔痛难当,却于事无补。

  这件事情暴露出去可能会致使全族覆灭,长老思来想去,便叫岁数差不多大的女儿顶替身份,闭门养病不见外人,等再过几年,等她长大,又有几个人分得清究竟是不是自己从前见过的神使大人呢?

  “玉泽部族本就是为辅佐历代汗王而生,所谓神使更是如此,你背叛我就像背叛天神,死后就连苍鹰秃鹫也不愿啃咬你的尸骨!”沙楼绒揪起玉泽睺的衣领,气恼得又朝她扇去一耳光。

  玉泽睺被她扇得脑袋发懵,耳鸣阵阵,也能从这些力道极重的巴掌里感受到她浓重的恨意,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做的决定对还是不对。她唇角溢出鲜血,往一侧啐了口血沫,不管不顾地向后躺去,听着外面纷乱的兵甲之声,闭着眼道:“公主与其在这里跟我翻旧账,不如好好想想待会儿如何对付利狼王。”

  “你瞒着阿多吉来这里就没有带兵么?”沙楼绒在心里呸了一声,什么利狼王,长到十来岁才张得开大弓的人也配?

  “我不过区区神使,只叫得动神帐的士兵,那点人手又怎么比得过汗王的千军万马?倒是公主……咳……公主既然是神明所派之人,必有神通,何须我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两人并不怎么融洽的交谈间,阿多吉已经带兵赶到,他大步流星地踏进牢房,紧紧地攥住拳头,阴沉着脸道:“玉泽睺,你居然敢……”

  所有在场之人都没反应过来,躺在一堆干稻草里的玉泽睺发现自己腰间的小刀不见时,阿多吉的脖颈已经被人割断。沙楼绒蹲在地上,欣赏着这颗眼睛还未闭合的头颅,点头道:“我算是明白中原人说的一句话确实有些道理,有时候话不要太多,先下手为强。”

  一把小臂长短的匕首不足以顺利割断人头,沙楼绒用尽全力冲刺过去才在刹那间向手臂灌注许多力量,最终一击毙命。

  在利狼王编织的谎言中,都兰公主已经魂归天上,眼睁睁见到沙楼绒出现在这里,这些士兵不仅没有感到诡异可怖,反而觉得是悲悯的天神再次降临到人间,屈辱求和的战局说不定会有转机。他们面面相觑片刻,俱都放下兵器,臣服在地。

  沙楼绒命他们在外等候,然后转身朝着玉泽睺走去,俯身按住她的肩膀,握着锋利的小刀在她颈间比划:“我送给你的东西果然好用,不如你也试试?”

  话音落下,她便往玉泽睺的腹部刺去一刀,玉泽睺猝不及防之下痛叫出声,尔后咬牙忍住,□□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

  沙楼绒露出满意的笑容,却又有些怜惜地亲吻她深深蹙起的眉头:“父汗为你我订婚时,我真是恨不得杀死你,男人浑身臭烘烘,床上床下都十分粗鲁,有什么好的?但你是女人,呵呵,你原来是个女人,这就有趣得多。阿多吉欠我的已经拿命偿还,至于你欠我的……来日方长,我慢慢讨。”

  她说着,刀尖又在不断流血的伤口里绞动几下,玉泽睺根本没法体会这是怎样的痛楚,疼得晕倒在她怀里。

  脚下这个充满耻辱与不堪的地方,沙楼绒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她抱住不省人事的玉泽睺,又颇为嫌弃地以一根指头勾起阿多吉的发辫,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也一起带走。

  玉泽睺再度醒来,发现自己像麻袋一样被横放在马背上,而马颈下悬挂着利狼王一荡一荡的头颅,自己与它都是沙楼绒的战利品。当她产生这个被人俘虏的认知时,一些难以言说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双耳在寒风中渐渐染上羞耻的颜色。

  她想起被识破身份的那日,沙楼绒说:你想继续当男人也可以,让我保住玉泽部族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生得这么漂亮,成婚以后日日夜夜叫给我听,怎么样?

  腹部的刀伤不知是不是被处理过,血已差不多止住,可是伤口一直被颠来簸去也会疼,玉泽睺终于忍不住,费劲地直起腰身,冲沙楼绒破口大骂:“你想痛死我?”

  “痛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沙楼绒碧色的眼眸中浮起几分烦躁,“不要学着中原人一样娇气,待会儿就放你下来。”

  玉泽睺顿了顿,问道:“过几日便要和谈,你可是有什么计划?”

  “计划?跟着混蛋阿多吉将草原糟蹋成这副模样,你倒是还敢问!”沙楼绒越说越气,朝她屁股落下一记马鞭。

  身前身后都在疼,玉泽睺险些滚下去,却被沙楼绒眼疾手快地捞住,然后紧紧按在马背上,她缓过劲后反问道:“你以为没有我从中作梗就不会变成这样么?”

  沙楼绒瞥她一眼,明白乌伤的国运不是只系在她一人身上,不再过多计较,淡淡道:“我不是神明。”

  塞外的圆月挂在寥廓的天空自有别样风情,她抬头望着好像触手可及的月亮,眼中透露出茫然:“事到如今,我也想问神明在哪里。”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甚至都城也很可能失守,那咱们就带着剩下的兵马回到玉泽从头再来,中原人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沙楼绒脸颊血痕清晰可见,却丝毫不影响她身上散发出的领袖气息,“当然,趁着玉瑟城还是咱们的地盘,我也要叫中原皇帝好好吃些苦头,她派来的使臣没可能这么轻易回去。”

  玉泽睺面露犹豫:“两国相交,不斩来使。”

  沙楼绒嗤笑一声:“你以为这真是和谈么?大绥皇帝既然可以吞并这片河山,又为什么要坐下来同咱们有商有量?阿多吉目光短浅,得过且过,哪管和谈的结果如何,但他的提议正中大绥皇帝的下怀,她们同意和谈只怕别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