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衙门【完结番外】>第32章

  盛萤判断的没错, 对伏印来说厉鬼版谢忱沣的出现就足够“惊梦”,他眼中的迷茫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切尽毁后的了然, 伏印没有预想中的发疯,他只是站在原地, 等手中冰棒完全融化。

  阳光飞快隐匿消散,周围一切重新笼罩在灰蒙蒙的光线中, 盛萤往后退开一步的同时伸手在谢忱沣背后推了一把, 将他直接推到了伏印跟前, 属于对方若想发难,可以瞬间掐到脖子的距离。

  两只不同种类的鬼面面相觑,忽然之间起了一阵阴风,天也黑沉沉压了下来, 董鸢已经跟盛萤拉开了很远距离, 他裹着羽绒服, 细细密密的寒冷像是极细的针, 一根一根插在关节中,董鸢甚至有些恍惚, 不敢确定这种感觉究竟是冷还是单纯的疼。

  黑色的怨念从地底蒸腾而出,这些东西原本就浸润在一草一木甚至每一粒灰尘中,只是原先不动声色, 随着逐渐显形, 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副镣铐,将伏印的四肢捆绑,以暴力手段不由分说地强制留他在这场虚构梦境。

  随后乌云中又透出阳光, 刚刚枯萎凋零的桑树重新抽出绿芽, 冰棒回到伏印手中, 他深深蹙着眉恍惚迷茫,而谢忱沣则冷冷笑了一声,“你是旱魃,倘若你不留恋,单这一点怨气能困住你吗?”

  谢班主的调门很高,除非他刻意往下压一点,否则怎么听怎么刺耳。伏印已经被惊醒,他无法忽略外界的声音,所以谢忱沣这话直接平地惊雷,伏印双目赤红,原本都要消隐下去的怨气又猛然泛起,似在青石地砖上掀起巨浪万丈,渐变的灰黑色发了狂,要吞没庭院中所有入侵者,盛萤像是一瞬吞了把软刀子,从舌尖到脏腑都短暂发麻刺疼。

  就在怨念反噬的须臾,血砂居然也从土壤与草叶间浮出,柔滑如绸缎,磅礴似血河,当空与怨气相撞,撞了个天昏地暗,纯粹的黑与红霎时交融,翻滚搅动,宛如两只相互撕咬的蛟龙,竟一眼望不到头与尾。

  谢忱沣怔住了,他说旱魃不应屈服于怨气非单纯激将,而是他几十年来都这么认为,没有灵魂做主体的怨念就是沙尘,风来即散,不管看起来多凶横暴烈也无法左右旱魃甚至厉鬼。

  而眼前的怨气并非他所理解的怨气,比起最直白的凶悍,更接近一种令人窒息的温柔,身处其中如陷流沙,越是挣扎越透不过气。

  这些怨气以伏印为中心,保护他却也囚禁他,同时还非常排斥谢忱沣的侵入,早在血砂显形之前谢忱沣就被一把掀翻在地,刚刚才缝合上的四肢被摔得有些晃悠,里面的骨头像是断开了。

  除此之外,所有人还在肆虐的怨气中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疯狂沙哑,仿佛嚎哭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滚出去,滚出去……”

  桑树在短短片刻不断枯荣,落下的叶子堆积起来,已经淹没杂草,与此同时头顶风云变幻,阳光与乌云揪着一隅之地相互吞咬,这是梦与现实之争,董鸢站在很远处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这些怨念是不是要留住伏印?”

  并非惩罚也并非囚禁,只是简简单单地挽留,挽留一个故去的魂魄在人世间,并为他创造一个近乎完美的世界……与其说这份执着是怨念,现在看却像是一些更浓烈的感情——贪、嗔、痴、妄皆不少。

  在戏班子还正常的时候,董鸢和伏印除了练功很苦,其它时候还算受优待,偶尔被师父训斥狠了晚饭时候还会多半个苹果,硬要说的话因为性格原因,戏班子的人对两个小孩确实有亲疏之别,但都维持在正常的感情范围中,没有过激的厌恶也没有过激的疼爱,至少董鸢想不到有谁会在死后能形成如此庞大的执念。

  董鸢想不到,陈巧雪却在懵懵懂懂中回忆起一件事来,她在脑海中轻声问:“你变成厉鬼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杀玉浓?”

  盛萤也在想同样的事。

  玉浓是自杀,至少表面看来是自杀,刚开始盛萤和孟扶荞都以为这一部分遭到了“原告”的扭曲,现在想想伏印既然是判官,他主动来寻求盛萤的帮助,应该不至于递交的状纸有太多假话,相反还会努力维持原貌,以求盛萤能够顺顺当当。

  玉浓是个例外,她从头到尾没有被厉鬼吓到,就连死亡都是自己的选择,可她凭什么是这个例外……董鸢都陷入了迷茫,一时之间回答不出个所以然。

  厉鬼是被憎恨裹挟得傀儡,一旦惊醒,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这个时候的魂灵已经辨认不出什么是无辜者,再说玉浓也谈不上无辜,当日厨房杀人她没有在现场,只是因为谢忱沣需要有人去引开伏印,她是毫无疑问的帮凶,甚至吃了那一锅炖煮的人肉。

  “除非是判官阻止了我。”董鸢呢喃。他对死后的那段记忆不太熟悉,惊醒的亡灵如同得了失魂症的人,有某一部分不由自主,当年伏印超度他时又用了非常规的手段,导致董鸢也不能完全记起发生过什么事。

  血砂在陈巧雪的身躯前铸成了链子网,看起来都是棱形的洞,怨气翻江倒海却硬是冲不破,所以她与董鸢都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远远站着。陈巧雪有种很独特的感觉,这一刻仿佛是站在生死轮回的边界处,外层的情感浓烈到几乎侵肤而入,但她的内心很平静,平静到看树是树,看天是天,看人是人。

  “你哭什么?”董鸢抹去眼泪,他在脑海中轻声问陈巧雪。

  “不知道,”陈巧雪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明明不觉得伤心。”

  只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等陈巧雪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董鸢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你这辈子幸福吗?”

  “幸福”是个很遥远的词汇,至少陈巧雪没有想过自己二十不到,还没谈过恋爱就要给“幸福”一个定义。她只是过着很平常很平常的生活,幼儿园、小学,然后以中等偏上的成绩升入初中,再考上一个当地不错的高中,家里对她管教很严,至少上大学前不许分心,连兴趣爱好都限制在狭小范围内,偶尔情绪低落,也会上头地想成绩和面子才是父母真正想要的,自己只是他们奔目标而去的工具。

  陈巧雪使过性子,这个年纪总是难免的,也没有哪家哪户十几二十年从没红过脸吵过架,吵完别扭两天,慢慢又好了。她高中毕业上了大学除了课业之外,也多出来不少属于自己的时间,除非道德有缺,父母的管束不再像以前那么严厉,逢年过节呆在学校或跟着表演团到处走,家里都不拦着。

  这样的日子寡淡到乏善可陈,陈巧雪身边十个朋友有八个类似,她一直觉得谈不上幸福,至少不是理想中的幸福。

  陈巧雪理想中要父母恩爱的同时很尊重自己,成绩紧要但不是特别紧要,考砸了第一时间能得到安慰而非说教,有时间有精力培养自己的爱好,家里还很支持……她也一直认为这样的诉求并不过分。

  可她现在就是特别想家,想那个平庸的港湾,想港湾里有时候说话不太中听的人,那是一种平静的空落落的想念,想得心都缺了一块儿。

  董鸢本就是灵魂中一抹未散的意识,他与陈巧雪浸在同样的情绪中,又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我真嫉妒你。”

  他不觉得自己就是陈巧雪,投胎转世已经洗去所有痕迹,陈巧雪就是陈巧雪,这百年时光只属于陈巧雪这个人,前世后世无论是谁都无权干涉。

  所以董鸢才会嫉妒,但他也明白嫉妒无用,他与陈巧雪处在不同时代,很多事并非交换身份就能得到,陈巧雪有过的委屈和难堪也只有她本人能消化,换一个人,一个性格,选择不同,兴许得到的结果也就不值得嫉妒了。

  顶在面前的怨气又是一轮爆冲,血砂猛地向后凹,差点刮到陈巧雪的鼻子,她那点心思不由自主地回拢,落在盛萤和孟扶荞的身上,纠缠不清的红与黑中,唯独这两道身影清晰可辨,让人莫名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

  谢忱沣是导致伏印梦中惊醒的根源,泻了一地的怨气针对罪魁祸首毫不手软,已经卷着谢忱沣上下甩了几个轮回,导致他刚刚才接上的四肢如同螺丝松动,已经抖落了两块。

  谢忱沣不需要反抗,他并不畏惧这些怨气,此刻世上只有两样东西能让他妥协退避,那就是判官和血尸,前者掌管他的轮回路,后者能让他灰飞烟灭,除此之外就连旱魃也不能对魂魄造成实质性伤害,而厉鬼说到底也只是人死后执着不休的魂魄。

  “我跟陈巧雪去找小堂鼓的时候,在杂草丛中还捡到了另一样东西。”盛萤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过几叠的纸,因为之前下过雪,水迹从纸张背面洇透,还好都是些铅笔字,没有严重晕开,上面的内容仍然清晰可辨。

  这是一纸遗书,字体娟秀,上面没有署名,但十之八九是玉浓留下的,其他人在死之前估计被董鸢撵得没这个闲工夫。

  遗书字不多,盛萤并没有尊重亡者隐私,将它展开后开始逐字逐句地读……她的话音很柔和,却是某种置身事外的柔和,如讲故事的人,只是讲故事,不与故事中任何人共情。

  遗书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这几年感觉自己总是浑浑噩噩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总也找不到,或有时找着找着就忘了在找什么,现在却忽然想起我丢的是个女儿,缘分尽时她两岁还不到,叫圆圆,手臂跟藕节儿似得,特别不爱哭,像我。

  时间太短了,怀胎十月骨血分离,就好像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与我告别。我那时候完全没有做好失去她的准备,我也不觉得自己会失去她,生命多顽强啊,它该按次序一代一代来,而不是一出折子戏,没缘由的开始悲欢离合。

  后来我听人说只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说不定能再找到我的女儿,但找到的……我不确定,他不是我的女儿。谢班主跟我说虽然姓名模样都变了,但灵魂是一样的,可我看不见灵魂。之后几年我越发清楚的知道我与圆圆不会再见了,无论多厉害的人,无论我怎么强求,她就是不会回来。

  所以算了吧,我不求了。

  书到此处戛然而止,盛萤话音一断,四周的杂声便倒灌下来,怨念在空中肆虐,刮出如风呼号的响动,冷凄凄的,悲哭不止。

  直到孟扶荞开口,才算打断了这种耳朵根都被扯疼的感觉,“这么看来玉浓已经放下了,怎么又生出如此多的怨气?”

  作者有话说:

  自动感谢以后一周开一次吧~因为冷评体质所以评论我也是好几天来收割一波!谢谢大家用心的评论,只是i人缩进壳里不知道怎么回复啊啊啊啊啊……感谢在2023-05-16 11:04:51~2023-05-17 11:1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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