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片场的时间一晃而过, 很快,到了许缘凡拍完所有戏份的杀青日子。她没来得及喘口气,意外地接到了裴昱的报丧电话——裴昭华的父亲在医院去世了。

  “现在你们那边忙吗?如果忙的话, 你先别说, 等她不忙了你再告诉她。”裴昱语气自然。

  冷静温和的嗓音一如既往, 听不出其中有任何悲恸异常。

  许缘凡喉咙滑动:“……你不自己跟昭昭说吗?”

  “我问她忙不忙,她没有一次说不忙!还是你来看着办吧。”

  许缘凡愣半天,还以为他又是在说什么开玩笑的话, 干巴巴地道:“哥哥,不好笑。”

  “什么不好笑。”

  “这可是她爸爸去世了!难道就要因为她工作忙, 我们瞒着她?”

  “哦, 你是觉得……”

  沉默了会儿。

  裴昱话顿住, 似乎在思索到底怎么措辞,最后他只浅淡淡地笑了下后直白道:“妹妹啊,其实并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会有人感到难过。”

  今天的清晨,太阳格外地亮。

  许缘凡走到有窗帘遮挡的阴影处,老实交代道:“昭昭最近忙还是不忙不太好说……她接下来还有一些戏份,但临时请假办个葬礼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是忙, 不用告诉她了。你也早点休息, 拜拜。”

  “……”

  许缘凡不敢置信的盯着已经挂断的通话页面。

  这可是亲生父亲的去世, 他这态度简直像在给那种半生不熟的老同学下请柬:有空来,忙就算了。不麻烦您。

  她攥着手机,悬着心在酒店房间里来回踱步。再也没心思整理那个堆在床边的行李箱了。

  如果真的连通知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分了?

  难道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真的差到了这个程度吗?

  许缘凡低头揉着太阳穴, 满脸纠结。

  她从来没见过裴昭华的父亲,只偶尔听裴昱说过只言片语, 知道他们关系一般般。以为一般是普通的意思,没想到会是老死不相往来,葬礼也不必到场。

  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会有人难过……吗。

  隔天思量再三,许缘凡还是决定亲自去片场把这个消息告诉裴昭华。要不要出席葬礼,还是得由她自己判断。

  却碰到一个麻烦的家伙。

  周围到处是忙着布景的工作人员,只留出很小的一块空地。一树叶片稀疏的香樟树投下阴影。

  林子佩正站在裴昭华身旁,抱起手臂用下巴看着过来的许缘凡:“怎么偏在我要来的前一天杀青,你故意是不是?我还想看看你演得怎么样呢。”

  许缘凡直接无视她,走了过去,轻声说:

  “昭昭,我有事想跟你说。”

  “怎么了?”

  此刻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好正要开拍。裴昭华说:“等中午说吧。你先跟林子佩玩儿,她特意来看你的。”

  许缘凡下意识问:“看我的演技是不是跟她一样烂吗?”

  林子佩:“……我来旅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个朋友喝酒。你们这剧组,好多都是我的朋友。”

  许缘凡:“因为你跑过很多剧组的酱油?”

  林子佩:“……”

  目送裴昭华的背影没入人群和摄像机中央后,许缘凡转过脸,看见林子佩仰颈望向天一副忍气吞声的表情,不由笑了下:“怎么了,到底想找谁喝酒。”

  “你们……其实是有事告诉你们。我要结婚了。”

  在日光融融,树荫晃动的微风中,许缘凡慢慢地睁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眯着眼睛抬手挡住晒到她脸庞的光线的女人。

  香樟树的叶片被风吹成一团,筛下的光斑跳动着。

  总觉得她说出口的话,没有什么真实感。

  见她不吭声。

  林子佩语气幽幽地开口:

  “你想问受害者什么名字,对吧?”

  许缘凡扑哧笑出声,立刻摇晃脑袋,难得温柔地说:“我想问那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新郎叫什么名字。”

  听她柔声细气里,竟完全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林子佩心情反而变得难以言喻起来:“算了吧,你跟我到底都那么多年了,还是不要肉麻了。”

  她搓着胳膊嫌弃道:“害我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许缘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唇角挂着万年不变的纯良笑容。

  “……”

  “我好久没来片场了,果然还是那么无聊。拍戏这工作可真无聊。”林子佩望向投入工作的众人,“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许缘凡斟酌着,突然问:“如果昭昭的父亲去世了,你会跟她一起去参加葬礼吗?”

  “不会。”

  “为什么?”

  “她跟她爸关系不好啊,应该只想让最少的人到场。”

  许缘凡反应过来,为数不多知道裴昭华过往事情的人里,只有眼前的林子佩是最有可能被套话的。她立刻低头整理表情,装着自然追问:“他们关系为什么不好啊,出过什么事情吗?”

  “没,就是关系不好,你姐姐那么心狠手辣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对她不好的人贴心贴肺。”

  “不会。昭昭是重感情的人,如果没发生什么事情……”

  林子佩却笑了声,打断她的话:“只有这种时候,才发现你确实还是个小朋友。”

  “什么意思?”

  “只有小朋友才以为只要没出过大事,父亲就爱子女,子女肯定对父母有感情。”

  许缘凡眉头微皱,不吭声。

  这时,明媚的天空转眼暗下来,一阵阵风卷起碎叶尘土绕在人们身边。两个人都屏住呼吸,等风停住。

  林子佩见她沉默了,反问:“她爸爸怎么了吗?别骗我没事,不然我就去问裴昭华了。”

  “哎……”许缘凡转念一想,又老老实实地说,“好像刚刚去世了。裴昱哥叫我别告诉她,可能怕打扰她工作。你觉得我该说吗?”

  “别说。”

  “可万一以后被媒体知道怕闹风波……”

  “那你说。”

  “……”

  “别用这种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我。你姐是裴昭华,还拿她当怕风吹怕雨淋的小娇花?早在多少年前,就是那些媒体听裴昭华的话,不是裴昭华听话。”

  许缘凡心底也清楚,她只是拿不定主意的反复拉扯。

  林子佩抱起手臂看好戏般笑着说:

  “丢个硬币,怎样?”

  拍摄一直到入夜才收工。许缘凡当然没丢硬币,她待到太阳落山,终于在裴昭华的周围找到一个四处无人的安静时刻。

  “说吧,怎么啦。”

  裴昭华拧开保温杯子。

  车窗开着,传来的夜风里飘散着野花的香气,刺刺的,却意外得使人平静。

  她边喝水边睨着踌躇半天的许缘凡。

  “哥哥跟我说……”

  许缘凡简单交代了自己被告知的事情。

  一时安静。

  裴昭华继续喝着水,动作没变化。

  她把保温瓶盖里的水喝完,拧上杯子:“我给裴昱打个电话。”

  这个夜晚还是那么宁静,像无数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完全没有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的特殊。事件的主角脸上也找不到与之相称的表情。许缘凡观察着,难得听见她在电话里跟裴昱聊了几句家常。

  问他吃过饭没有,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姐姐一样。

  许缘凡默默看眼时间。

  虽然现在是九点半。

  然后他们说了下葬礼相关的事情。很快挂断电话。

  “你要请假去吗?”

  裴昭华摇摇头,表情明显松了口气:“你一整天心神不宁的原来是这事。每个人都会死,不是什么大事。葬礼可以晚一点办,我可以去。”

  还没思考她的话,许缘凡先点了点脑袋。

  “好,送你去机场了,等会儿我要被你的经纪人骂了。”

  “哎好。”许缘凡垂头丧气,“我怎么好像比你还忙……”

  “不用好像,你可比我忙多了。”

  裴昭华唇角扬了一下,又收敛住。用听不出是不是玩笑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反正我以后不想接戏了,干脆当你的生活助理,怎么样。”

  许缘凡猛地转过脸盯她,手无意识拧住衣服下摆。哪怕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不可能是真的,心还是砰砰跳快。

  不由撇嘴道:“想得美,你长得那么惹眼又不听指挥,舒姐才不会雇你。”

  裴昭华扑哧一下笑了。

  回家,许缘凡给裴昱发消息:

  [哥哥,葬礼是火葬之后再补吗?]

  她自己从小失去双亲,也早就脱离了原本的那些亲戚关系,葬礼这种白事只在书籍和影像里见过,依稀记得火化下葬得在遗体告别之后。

  往后拖那么多天……遗体能放得住吗?

  怕扰乱昭昭心情的细节事宜,许缘凡全都去问裴昱。

  裴昱:[我爸生前的遗愿,死了以后要穿着三重寿衣请和尚念经两礼拜,等到超度法礼全部结束才能烧,正好赶上她结束工作。]

  许缘凡:[真的吗?]

  她心里想,一全套下来还挺有仪式感……

  很快下一条消息。

  裴昱:[怎么可能是真的!当然就在医院里放两个礼拜。我的傻妹妹啊,你怎么听别人说什么瞎话都信?]

  许缘凡愣怔地盯着手机屏幕。普通人会在这种事情上面胡说八道开玩笑吗。

  又想起他那句话,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会有人难过。

  —

  按老一辈的规矩,葬礼相关的事情都由长子负责。裴昱在客厅里忙得团团在,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陆陆续续上门吊唁的亲朋好友招呼得有条不紊的。

  大家或站或坐地挤在烟雾缭绕的客厅絮絮叨叨,一大半是香烟。

  后进来的客人,被几个人领着进去先拿香对遗像拜几拜。有的小辈还会跪下磕连个头。

  简易的灵堂前供奉着发光的电子仙桃和电子蜡烛。

  总觉得有种诡异的中式派对氛围。

  饭桌上,裴昭华坐在最靠里的位置,用最少的字回答周围声声关切的亲戚们。中午这顿饭一结束,又开始一路热闹起来。乘上火葬场接棺材的大车,裴昱坐在棺材旁,按照风俗,他的手扶住装着遗体的棺材一路都不能松开。

  他转过头,看了眼坐在后面的姐姐。

  那个穿着漆黑肃穆西装的女王大人,正手托下巴看着窗外,一路风景。

  车里渐渐响起亲戚们给面子似的哭丧。

  他们姐弟两个人,却从头到尾都是不咸不淡的表情。

  从火葬场离开,遗体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裴昱一手撑着黑伞一手捧到骨灰盒送到墓地掩埋。

  这些事情按习俗全都是裴昱一个人负责。裴昭华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

  按理说,守灵结束才能入土,可冻过的尸体会腐败得非常迅速,所以他们去完火葬场才捧着遗像回家补一下类似守夜的流程。

  等到晚上的宴席也结束,客人终于一波一波地离开,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裴昭华立刻走到阳台把窗推到最大,狂风吹乱她的长发。

  同时驱散着房子里混合着各种古怪气味的浑浊空气。

  “你几点走,还是要留下真的守夜吗?”

  裴昱玩笑着问。

  “你先走,把钥匙给我,房子明天会有人过来收拾。”

  “我今晚住这儿。明天跟人约好了去南山玩,这里距离近。”

  在夜风里,裴昭华转过脸一边抬手扎着乱七八糟的长发,一边默不作声地睨看他。似乎想说什么的表情,迟疑了会儿,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裴昱只注视着白墙上新挂的遗像,笑着:

  “这几天没事的时候,我努力想回忆点爸爸做过的什么好的事情,竟然一件都想不起来。真怪啊,现在就连电影电视剧里那种做尽坏事的恶毒角色,他都得有那么几个闪光点吧。”

  裴昭华冷淡道:“没什么怪的。好的剧本才会给反派塑造一些做坏事的理由,烂戏就和现实里的烂人一样,不跟你讲逻辑,从头到尾只是烂而已。”

  “你是说我们的爸爸这辈子就是烂戏里的烂人?”裴昱的笑容在脸上挂着久了,渐渐凝固成无奈的样子,“这、这还真是……犀利。”

  “不用刻意附和我。我们只是同父同母,不代表所思所想必须相同。你从小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怪异的善良。你当然可以有你自己的想法。”

  “你刚才是在夸我吗?我刚才好像听到飞快闪过去了一个褒义词。不好意思,好像幻听了。”

  “……”

  裴昭华无表情地瞥他,那张漂亮过头的面孔不知为何有点恐怖。裴昱揶揄的笑容立刻收敛,无奈道:“为什么觉得我在刻意附和?等一下,先听听另外那个或许可能是好话的一部分,什么叫做怪异的善良?”

  “你小时候——”

  裴昭华走过去坐下,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一直奇怪明明挨打的人是我,你为什么突然蹿出来在旁边嚎哭,拱火似的。偶尔你自己被打了,反而不怎么哭。”

  听她说起这个,裴昱唇角微扬了一下。

  因为想用哭泣阻止大人的暴力,像小动物发出响亮的声音吓退敌人一样。后来发现没用,还跟着挨揍。

  “其实你是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挨打很可怜,又不敢拦,干脆哭嚎着过来陪我挨两下。是这样吧?”裴昭华唇角扬了下,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剩好笑了:“怪异的善良。”

  “我得澄清一下。其实小孩子在非常小的年纪就足够感知到谁是家里靠谱的人,我们家,只有你是个英勇神武的大人。所以比起挨那两下打,我更害怕他们这样区别对待我们俩会让你恨我。还是跟着你混才有安全感。所以根本那不是怪异的善良,是迂回的懦弱。”

  裴昱语气优哉游哉,像只是说着别人的闲话。

  他那一双跟裴昭华相似的眼睛黑白分明,显得十分沉静。

  “你插科打诨张口即来的话里,只有贬低自己的时候,最像真心话。”裴昭华眉毛蹙起,声音低下来:“为什么?是因为我小时候对你不怎么好吗?”

  见她神情严肃,裴昱明显愣怔了下。

  他还没想好该什么反应,下一秒,裴昭华烦恼又困惑说:“可是蛮蛮也这样。为什么你们两个人的自谦都永无止境。”

  裴昱忍不住笑了。

  “以前你的亲妹妹和我说,她每次遇到需要表现完美的紧张场合都会想着你。她说世界上只有你是完美的存在,她想着,自己和其他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是灰尘,也不需要紧张什么了。”

  这话溢美的夸张。裴昭华有些尴尬,补救似的:“小孩子都喜欢乱说话。”

  “她十七八岁的时候说的。”

  “……”

  “……”

  “总之,”裴昭华及时地换话题,“就算你内心对爸爸怀着深厚的感情,我也尊重你的想法。以后不用刻意附和我。”

  “可是——”

  “虽然你对他的好感,会让我在心里怀疑是不是童年缺失其实扭曲了你的人格。”

  “……你已经说出来了。”

  “总而言之,我会尊重你的想法。”裴昭华低声说:“虽然对我来说,我们的父母唯一做过的能算好的事情,就是又生了一个你。”

  大晚上,灵堂还摆在身边,自己的姐姐竟然说出了如此感动到的令人发指话语,渗得裴昱脸庞扭曲了一下。

  注意到他明显抽搐着眉眼和唇角表情。

  裴昭华:“……?”

  裴昱把到嘴边的“你是不是鬼上身”咽了下去。

  他干巴巴说:“不太习惯听。”又赶紧问:“所以为什么觉得我刻意附和你?”

  因为走完上山的两公里路,裴昱亲手捧着骨灰盒入葬后,他起身的时候抬起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水。

  站在他斜后方的裴昭华看清楚了他充满血丝的泪眼。

  那个低眉垂眼,默默饮泣的神情,如果说是演出来的,那他的演技毫无疑问要比裴昭华更出众。

  瞥到他的神情后,裴昭华心中立刻浮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原来他经常表现出没心没肺的样子,都是在顾忌自己这个非常厌恶父亲的姐姐。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琢磨着怎么开口。

  没关系,其实不需要顾忌什么。

  听完她的话,没想到裴昱瞪大眼睛,脸上露出了震惊又好笑的表情。他口齿清晰道:

  “当时你站在在我斜后方,斜风一吹,你手里的那个烟全都他妈飘进我眼睛里。熏得我闭眼睛半天,睁开来眼泪哗哗忍都忍不住……”

  “……”

  “……”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他们对视半天后,在供着遗像的灵堂前,姐弟两个人突然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窗外皓月当空。

  这是一个月色明亮、适合饮酒的爽朗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