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清晨的拍摄异常顺利,昨天被夏琳月反复磨的几个细节都顺利通过。上午的戏份,竟然比预计早了一个小时结束。

  夏琳月摘下帽子随手扇风, 一边把自己的刘海扇得乱七八糟, 一边把视线投向许缘凡, 笑问:“昨天晚上睡得好?今天小宇宙爆发了。”

  许缘凡含糊应着,抬起手背贴了贴脸,目光转动在人群里寻找裴昭华的身影。由于昨天的调整, 接下来已经没有她的戏了。

  可裴昭华没先走。

  她端着一杯咖啡喝着,也不去吃饭, 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看戏。

  “……”

  这种被大前辈的目光审视的感觉太不安了。许缘凡悄悄溜达过去, 压低声音紧张地问:“什么问题?”

  “谁?”

  她见裴昭华挑眉一笑, 就知道她心里憋着坏准备逗人了。碍于片场人多眼杂,许缘凡没敢抱怨什么,乖乖巧巧低声请教问:“当然是我。我的表演有什么问题吗?”

  “要说的话……”

  话顿了一顿,裴昭华转身走了。

  就那么把半句没头没尾的话扔在空中。

  许缘凡心里抓狂,不由追过去,紧跟在她身后。

  “然后呢?”

  “什么然后。”

  裴昭华从纪沁手里接过车钥匙,看了眼四周无人, 直接握住许缘凡的手腕把她带到车前。

  “干什么?”许缘凡下意识顺从地跟进去。

  车门一关。

  密闭的空间只剩下两个人, 她心里一咯噔。

  提心吊胆地问:“我的演技已经差到得躲起来才能说的程度吗?”

  “……”

  裴昭华愣了一秒钟, 然后低头笑了。

  半晌,还忍不住笑的同时,有点感叹:“你还真是一到片场,满脑子除了演戏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当然了, 我又没有想其他事情的余裕。”

  察觉裴昭华话里的取笑,许缘凡有点恼了, 想着,又不是谁都跟她一样天才程度那么高,上一秒还在发呆走神听不怎么听讲戏,下一秒正式拍摄让夏琳月大呼完美。

  自己这样天资普通的小演员,要把那点工作做好得把全身的能量都调动起来拼命。拿到剧本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废寝忘食才觉得勉强可以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再努力也比不上你的百分之一,可如果还不努力,只能羞愧到投河自尽了。”

  “为什么要那么沮丧,”裴昭华有点意外,“你是个有天赋的演员。”

  许缘凡不以为然:“你又捉弄我。”

  “我捉弄你?”

  “嗯。”

  “记得你小时候学跳舞,你的老师不过是说有个小姑娘比你还厉害,你就气得再也不肯跳芭蕾了。多傲气,嚣张到不讲道理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妄自菲薄了。”

  确实有过这么个事情。

  那时候的许缘凡太小了,忘了当初是怎么想的,可能太要强了输不起,或许心底也有借机发脾气博取关心和陪伴的成分。

  谁知道,她说再也不学,就真的没人逼她继续了。

  听说有天赋的小朋友哪怕哭着喊着不想学的东西一旦真放弃,会浑身难受,很快又要重新捡回来。如果这个说法成立,许缘凡就不算有舞蹈天赋了,毕竟她两次抛弃跳舞,两次都轻而易举、干净利落……头也不回。

  现在,如果没有特定的场合或特殊的氛围,许缘凡甚至都不太能想起来自己之前练过那么多年的舞蹈。

  裴昭华又说:“夏琳月虽然肆意妄为、脾气大又喜欢骂人,但她在专业上的实力是毫无疑问的顶尖,你可以完全相信她的判断。”

  她那么认真说着。

  许缘凡却走神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跟她挤在一个座位上。

  根本没有其他人,座位明明很空。裴昭华却从开始的并排懒坐,慢慢靠到她身上,现在几乎直接要把她压在车门上了。

  “你……”

  许缘凡一下子从工作状态回到日常状态,脸红起来。怀疑着,这应该不是自己主动贴的啊?可她怎么会离自己那么近。

  裴昭华靠住她的肩膀,笑了声说:“而且我也觉得你进步很快啊,是个有潜力的后辈。在圈子里待了那么多年,我的判断多数是准的。”

  “真的?那你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许缘凡语气充满质疑。

  总觉得她此刻笑盈盈的模样像宠溺又像逗弄,不说恭维,也难客观。反正不能当真话听。

  “好吧。”裴昭华端正表情,重新用教导主任般严肃的口吻,低沉又清晰地说,“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小姑娘,不要妄自菲薄。”

  她轻轻握住她的手。

  很奇怪,只是这种程度的触碰,就让许缘凡不好意思起来。明知道车窗全部贴着单向膜,从外面看是乌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

  可她还是紧张得不行,心跳异常。

  裴昭华愈加靠近她,低头欲吻,却被许缘凡躲开了。

  她小幅度地摇摇脑袋,几乎分不清是在示意拒绝还是说服自己。裴昭华一只手捏住她的脸,力气不重,但足够把她脸捏得变形。

  “看着我,蛮蛮。”

  “……”

  真受不了她这种轻柔的语气。

  许缘凡扑扇着长睫,飞快瞥她一眼,努力稳住乱跳的心不受到蛊惑,冷静地道:“我们不能两个人一直待在车子里,别人背地里肯定会议论。”

  “你都不肯看我。”

  裴昭华牵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若有似无地吻了吻。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神里有微妙的柔软笑意,“还说喜欢我。”

  “……”

  许缘凡抿唇,忍着那种微微触电的酥痒感觉,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她自己贴过来,明晃晃在勾引人,可近在咫尺这张漂亮过头的脸,还是那么端庄清纯,一副半点坏心眼也没有的样子。

  到头来只好怪自己心不静,动不动就脸红。

  盘旋在两个人之间的沉默空气,像浮游着丝丝甜腻气息。

  许缘凡说不出话,裴昭华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半晌,她唇角弯了下。

  一个原本只在她身边乖乖长大的小姑娘,突然进入她的领域,变成跟她演对手戏的搭档,那种待在片场捧着剧本反复研读、推敲打磨演技的模样……实在是,陌生又可爱,让人很想逗逗她。

  想看她到底能不能在片场心无旁骛彻底无视自己。

  想扰乱她,想看她入戏又出戏的神情变化。

  裴昭华早就想那么做了。

  刚好这个剧本里的秦昭如也总是故意找机会惹南源……就当帮她入戏了。如此理由正当。

  许缘凡抬起脸,正对上她眼神里的那种光彩,忽然捕捉到什么。

  “你不会是觉得我认真演戏的样子很新奇,所以故意跟我捣乱一下,想试试我会不会分心吧?”

  “……”

  “……”

  “怎么能这么说。”裴昭华微偏了一下脑袋,想表示委屈,却没忍住唇角的笑意,“明明在帮你培养戏感。”

  天光越来越亮,透过玻璃也能感觉到暖洋洋的温度。周围偶尔有人路过,有轻微交谈声。车子里还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安静,舒适。

  “坏蛋。”许缘凡往后靠,懒洋洋地窝在车座里,望向她的眼神充斥着看透和谴责:“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你也经常欺负我吧?所以那时候收到你给我买的丑娃娃,才会委屈地躲在被子里哭。”

  猝不及防翻旧账。裴昭华先谨慎地回忆了下,可关于欺负,一下子只能想起亲弟弟的无数声泪俱下的控诉。她不由微微坐直身子,低下声:“哪儿有。”

  许缘凡不说话了。

  她保持着严肃。

  过片刻,看见裴昭华几乎开始心虚的眼神,终于憋不住了,扑过去紧紧抱住她的腰:“嗯,没有。”

  脸贴在她软软的怀里,一边觉得天底下果然只有裴昭华是重要的存在,一边冷酷无情道:“但是姐姐,在外面,特别在片场,就算没有人,我们也不可以有什么亲密动作。绝对不可以。”

  “但你可以像这样抱我。”裴昭华语气冷静,指出她的双重标准。

  “嗯,我可以。”

  “……”

  裴昭华低头看她,她迎着光,柔软的发顶一圈亮,有种小动物的毛茸茸质感。

  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怎样算亲密动作,像这样……可以么?”

  “不可以。”

  沉默几秒。

  许缘凡头顶传来若有似无的冷哼。她正要说什么,却被裴昭华攥住下巴,俯身吻了下她的唇角。

  “这样呢?”

  “……”

  许缘凡心又跳快了。

  手背过去搭车门,不给她继续捉弄自己的机会,说:“不可以,姐姐,总之我们装作不熟就好了!”

  话落,她跳下车夹着尾巴逃命。

  裴昭华目送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有点想笑,心中忽然有烟瘾,转身在车子里随便翻了翻,果然什么也没有。以前因为拍摄需要,学着抽了一阵子,隐约有瘾后戒了,时隔多年,又拿到一个抽烟的角色。

  抽烟,戒烟……

  她的人生总是重复着这些,入戏,出戏。

  幼年出道,一路以来被冠以天才之名,好像对着镜头总能轻轻松松地做到正确的演绎。其实不止于天资,她对角色的塑造也有投入相当的努力,这种努力总是悄无声息地游在日常生活里。

  从接到某一个角色开始,全身心沉浸,观察花花草草的同时都在揣摩人物视角。

  她如果饰演警察,就会在那段时间里真心认为自己当过警察。

  别的角色亦然。

  所以,裴昭华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割裂在一个个不同的角色之间。

  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所有的情绪逐渐变得很淡、很淡。后来……才出现一抹稚嫩的生机勃勃。使她混乱困惑,又让她清晰明澈。

  她看向远处湛蓝的天和棉白的云。明明是日复一日的普通景象,为什么感觉美得那么不可思议、近乎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