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华捏着手机, 另一只手拿着许缘凡的包。看见她在门口,直接把包塞到她手里。转过身要进去。
“等等。”许缘凡想也没想地拉住她。
“还有什么事。”
裴昭华低下眼,看向她扯住自己外套衣带的手。
“我……我们昨晚有……”许缘凡停顿一下, 很快调整着更加委婉的措词, 说, “就是那个,我有麻烦到你吗?”
裴昭华唇角一动,似乎笑了下:“不太。”
这含糊两个字和难以捉摸的口吻都是许缘凡没料到的。她只得傻乎乎地盯着裴昭华几秒, 更加坦白地问:“那有发生什么吗?”
许缘凡也没料到自己会问那么直接。
可是既然问了,她梗着脖子继续盯住裴昭华的脸, 想要从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眸里捕捉到真正的答案。
裴昭华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平淡反问道:“什么发生什么?”
“就是昨天晚上……”
“晚上怎么了?”
沉默片刻。
许缘凡无语了好一会儿, 才纳闷道:“这……好像是我在问的。”
裴昭华靠着门框,低头慢条斯理地系好外套松开的腰带,抬眼,对上她那一直傻呆呆、直勾勾的目光,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到底想问什么?现在三流的电视剧都不流行失忆了。”
“是吗,我以为会一直流行呢。”许缘凡胡乱接着话。
她虽然迷茫又混乱,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平常的裴昭华, 根本不会这样绕着圈子说废话。
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她的思考。
不看就知道是舒坤贤。接下来还有耽误不起的行程, 她肯定已经等急了。
“那我走了。”许缘凡不自觉用力地攥紧了下包, 莫名有些心慌地望着她。手摸进口袋,准备接起响不停的电话。
明明是一个气氛诡异又焦急的场面。
可是,两个人默默对视着,周围那些问出口却还没有得到回答的话浮散在周围, 渐渐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好像只有彼此是重要的存在。
最后,裴昭华笑了。
“去忙吧。想起来什么……再告诉我。”
她这么轻轻说着。
许缘凡觉得自己又受到了强烈的蛊惑。她拼命告诉自己冷静, 别去多想了。
忽而静下来的铃声惊醒她。
再不快点下去,真的要惹舒坤贤生气了。
许缘凡深深望了她一眼,捏着包跑去电梯间。迎面打开的电梯门,里面就是竖着眉头怒气冲冲的舒坤贤。
“我刚才说那么半天时间紧急,你根本没在听,对吧——”
许缘凡缩了缩脖子。
她摆出乖乖挨骂的样子,实际没怎么在听经纪人的抱怨和教训。
直到坐进汽车里,她依然皱着眉。
“在想什么呢?”舒坤贤不解道,“你看起来像个不知道怎么切生日蛋糕的小孩。”
许缘凡心大大地跳快了一拍。
侧过头,看着她半天才说:“我一直听不懂比喻句。”
“我问,你在烦恼什么。”
“……”
许缘凡忽然觉得,确实可以请教一下旁观者。她再三思量,在心里打着草稿地把事情改得面目全非才说出来。最后问: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那么反常?”
舒坤贤明显惊讶:“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不是个小狐狸吗?平常总是一副自己懂很多东西的样子,连这都不清楚?”
“……”
许缘凡猛地摇脑袋。
舒坤贤几乎没多思考,轻松回答道:“说明,你的那个朋友趁你喝醉,占了你一个很大的便宜。谁知道你酒醒后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人家不好意思直接说,而且,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装的,只能说让你想想了。”
许缘凡愣住,她回了一下神后,感觉到心跳砰砰作响。
可还不及真的想起什么,车已经停了。
接下来的时间,说是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一点也不夸张。舒坤贤多么有决断的人,直接把许缘凡进组前后的大多数工作都压到了这时候。
练舞和排练的中间,还要参加各种商务活动。
许缘凡累得无力多话,最后甚至开始钦佩起这个魔鬼经纪人,调整日程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亏她真敢排成这样。
某种意义上也是信任她了。
从最后一个团体的活动开始,许缘凡心神不宁起来。
她坐在化妆间里喝了杯过于苦涩的咖啡之后,总是有种胸闷感。多半是休息不好,睡眠不足,□□不耐受了。
刚换好演出服的徐慢慢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马上要进组了吧?”
许缘凡一脸厌世地盯着窗外,叹气:“听说很多奄奄一息的受难者,都是在被救下的那刻松懈后死了。”
“……”
徐慢慢惊讶地转过脸:“什么?什么意思?这孩子怎么了?”
“累了吧。”季令柔低沉又轻柔的声音,“别说话了,让她稍微睡会儿。”
旋即,休息室里安静下来。
许缘凡靠在并不舒服的木椅子上,闭起眼,一下子睡着了。不过,很快就被叫醒去最后的彩排。
正式的彩排昨天已经结束了。
今天只是在正式表演前走一遍流程,再次熟悉熟悉舞台,记住机位。
舞台强烈的光束,少女们戴着自己的耳返,华丽的裙装发出微不可查的沙沙声音,灯如烟花,像嘉年华。
许缘凡感到有点疲倦,背过手不着痕迹地掐手心清醒。
这种疲倦状态下要正式演出了。
但是不太担心。
她认真演过戏才愈加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有舞蹈天赋。小时候高烧去比赛都可以一丝不错地完成表演并拿奖。
跳舞上,她总有不怎么想如何就是可以做到的自如。
换到其他领域才知道自如是天赋。她在演戏上完全没有这种优越,大前辈一条过的戏,她总是做足努力的情况下还得按照导演的指导拍好几条……
许缘凡一边走神想着些有的没的,一边走着最后的彩排流程,顺嘴还回了句什么话。她自己都没意识。
突然,耳返不知道是在强烈震动还是放电,在耳朵里滋滋作响。
被吓到的许缘凡退了两步,一脚踩到了舞台的边沿。
身体失重的瞬间,自己的意识像从空气里抽出凝冻的冰块,无比清晰却只能旁观着往下坠。
以为必摔的下一秒,离她最近的徐慢慢奇迹般伸出手捞出了她。许缘凡下意识抓住她伸出的手臂,借力站稳了。
结果,鞋跟不稳的徐慢慢反倒摔了下去。
“……”
“……”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舞台上的几个人乱作一团。
季令柔最快反应过来,她跳下去后,伸手把徐慢慢腿边灰扑扑的电线拿开,看见她膝盖上渗血的擦伤:“还好吗?”
舞台没有很高,徐慢慢是还算有所准备地摔下去。她缩在地上坐着,很快调整好表情笑:“没事儿,一点事儿都没有,扶我一下,这里有点儿不好起来……”
“对不起。”许缘凡白着脸道歉。
反而让徐慢慢更加担心:“许愿池小朋友,你怎么了?”
许缘凡没吭声,目光紧紧盯着她磕破的膝盖,半晌又跟她道歉。徐慢慢做了个鬼脸说:“好了,不要斤斤计较嘛。”
简单的消毒止血后化妆师出来帮她涂上厚厚的粉底液和遮瑕,确保伤口不影响舞台效果。许缘凡一直看着,也不说话。
最后一场演出就在意外中开始。
耳边出现的是无数次重复过的音乐。轮转的灯光,太过强烈地照着,舞台下的观众面容模糊。歌舞像浓烈的甜酒,极力调动着别人的感情。
每一个转身,每一下的动作都被无数人仔细地看在眼里。显露身材曲线的裙装闪闪烁烁。最后一首节奏澎湃的歌为今天的、今后的团队表演收了尾。
粉丝的尖叫声里,许缘凡依稀看见了有人在抹眼泪。
她心里却始终没什么波动。直到包含告别的完整表演结束,下场后,终于从那种无法言喻的麻木中脱身,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徐慢慢:
“我送你去医院。”
几个人同时看向徐慢慢。徐慢慢依然站得平稳端正,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可是,脚踝处明显红肿着。
“这、这是刚才,最后才不小心有点崴到。”徐慢慢有点磕绊地对许缘凡解释。她很快被架着去旁边坐下了。
然而,没有给许缘凡陪同的机会。
紧接着的行程,连多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经纪人一开口,她立刻被队友们劝着出发,继续下一个工作。
一路上,车窗外路过的行人,写着同样匆匆忙忙的同样的面孔,拥挤着过马路,肩膀碰撞到谁的肩膀都不必回头的麻木。
“怎么看上去失魂落魄?最后一场演唱会表现很好。”舒坤贤把眼罩和降噪耳机递过去,“路上睡一会儿吧。”
许缘凡没接,手撑着脑袋低声说:“睡不着。”
什么叫表现很好?
开场前那耳返根本也没有漏电,几乎没有什么刺痛,只是强烈嗡嗡了几下,而她却神经质地倒退了两步,她还把队友推下了舞台。
害得平常被纸片割破手指都会喊半天的徐慢慢,忍着痛完成表演。
许缘凡脑袋始终低垂着,安静沉默。
最后,经不住舒坤贤的劝,她放下座椅闭眼躺了会儿。一路上,身下不时乱晃,感觉像孤身坐着船飘在汪洋无边的大海里。
果然没有睡着。
不过,无论她睡不睡,明天还是正常到来。
工作还是继续。
本来今早的第一场要拍的是裴昭华和许缘凡的对手戏,吻戏。由于是朦朦胧胧的回忆场景,借位完成就可以。
应该是很简单的场景,却因为许缘凡的表演不够,拍了好几条都过不了。
中间,纪沁分着饮料递给工作人员,让大家休息一下。
夏琳月喝了几口茶后,决定让许缘凡待在旁边去酝酿情绪,先用旁边空着的棚,把本来是下午的裴昭华的戏份提上来拍了。
这一段是电影里的高光片段。
秦昭如换装潜入舞厅接近关键人物。剧本上,还有一段差点暴露身份,换了身衣服,骗过了敌人搜查的剧情。不单是一连串紧急关头的逃脱剧情,就连一个简单的换装镜头都是备受期待。
许缘凡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
气质凛然的女军官突然换掉军装,穿了身玲珑有致的旗袍,扮作一个前来看戏的悠闲大小姐。她唇角的笑,眼神里狡黠的光,还混着天真、娇俏,跟白天那个无表情地杀伐果断的女军官完全像两个不同的人。
背后是华丽喧嚣的舞场。
她那么有点歪歪斜斜地坐着,把玩着指上的戒指,分明是个放浪形骸的世家千金。
强烈反差的刺激感,让人根本无法从画面中移开视线。
她起身一手背着,一手伸出邀舞时,唇角扬着优雅又掠夺的坏笑。
以裴昭华为中心的表演,那种勾人的神态与画面让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沉浸到其中。
无论幕前幕后,没人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
许缘凡盯着裴昭华,心里泛着难以言喻的崇拜,同时还压着淡淡化不开的倦怠。
裴昭华是真正的光芒四射,还是童星时就掩不住熠熠光芒,成年多年后,依旧有无数影迷为了看她在大荧幕上出场的几秒镜头而买一张电影票。γιんυā
可……
没想到自己连那么简单的戏都拍不好。裴昭华和夏琳月是那么厉害又那么要求完美的人,摊上自己这么个废物东西可真倒霉。
如果是更有天赋的人来演,比如李嘉源,一定更配得上她的戏……
许缘凡渐渐感觉到四周的环境是失去了颜色和声音的一片荒芜。自己在做什么,像旁观的局外人似的。
心里有种枯叶悬在枝头等待凋落的宁静。
好像,真的不该当演员的。
虽然跳了大半辈子的舞只是为了讨好裴昭华,但至少她在舞蹈方面,有些天赋。从没有过现在那么强烈的失意。
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自卑感。这一个瞬间,她好像真正长大了。
裴昭华的戏果不其然一条过了。
夏琳月要求再保一条,很快拍完。
裴昭华的目光立刻转向人群。然后,朝着不远处的角落里走去。
“待在墙角干什么?”她问许缘凡。
“面壁思过。”
“……”
裴昭华刚想取笑,却发觉她并不是玩笑话的样子。
“怎么了?”
“入不了戏。”
“为什么入不了戏。”
“可能是,你的存在感太强了。”许缘凡头也不抬,目光始终看着角落,非常冷静地分析现在的状态,“你的戏好到完全吃掉了我的表演。”
“我不能带着你入戏吗?”
“好像不行。按照我自己的观察,大致上有两类演员。第一类主要靠领悟和积攒下的经验形成特殊的直觉,在表演里可以随意捏出需要的感情。”
许缘凡是想请教的语气。
裴昭华安静听着。
“还有一类,只能把自己有过的情绪代入角色去发挥。我是后面那类……”
听到这,裴昭华忽然蹙眉。
多少年的朝夕相伴,让她对这个小姑娘说出来的话总能直接猜到七八成剩下的。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现在不能让你代入角色?”
“对。”许缘凡扬起脸,看向她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纯粹好奇地问这个大前辈:“因为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喜欢了,就没法被带进去?”
裴昭华:“……”
不知为何,裴昭华心里沉了一下。
不知不觉她的脸色阴下来。没说话,只是更近一步打量着她长睫下那双倦怠的眼睛。
“……”
两个人安静对视着。
为什么?
她没问出口,只是用一种许缘凡始终读不懂的眼神凝视着她。
沉默了一会儿。
“入不了戏,是么。”
裴昭华眼神里压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烦躁感。
“……”
她忽然抬手,撩起许缘凡耳边的一缕长发,说:“这场戏之所以借位,因为夏琳月知道我一直拒绝拍所有非必要的亲热戏。”
手指往下,指腹又轻轻触碰到她的脸颊。微凉,又痒痒的,奇迹般地打断了许缘凡的思虑沉沉。
裴昭华就这样抚摸过她的脸颊,用一种几乎辨不清蛊惑还是冷静的语气低下来说:“为了你,也不是不可以真亲。”
前一秒的许缘凡还是疲倦又绝望,为自己的表演糟心,更为马上要开拍却迟迟进入不了戏的现状焦躁。
此刻却被她那种直勾勾的陌生眼神,弄得完全愣住。连话都反应了半晌。
裴昭华凑近她耳旁,又说:
“蛮蛮,下一条再不过,我们不借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