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郎这话正说在宋楚云心坎上, 既已走到门前,又得了这个信儿,怎会不进去打听打听情况呢。

  从馄饨摊子走到医馆门厅不过十来步远, 在这期间宋楚云已经快速盘点了一下他和唐恬的资产,以便做出个简略的花销预算。

  也是上门的时机太凑巧, 小两口刚迈步进门, 就见一个夹杂风声的包裹被人从里间扔了出来。要不是宋楚云反应快, 抬手给人拦住,那包裹必然要狠狠砸到唐恬脸上的。

  “唉哟.....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先生今儿身子不适, 医馆提前打烊了, 请二位换一家去开方吧。”

  说话的小伙计以为宋楚云和唐恬是来瞧病的, 忙躬身告歉, 顺便把落在地上的纸包给踢到角落里去。

  宋楚云看他这表情就知事发突然, 对方也不是故意的, 便松了拧起来的眉,淡声道:“我与夫郎身子无恙,才将在外头听馄饨摊子的老板说这家铺子挂了牌, 想来问问你家掌柜店铺还外租不外租,每月租金又是多少?”

  “啊、二位是来看铺子的呀?那请里边坐,我去给二位沏壶茶水来。”

  小伙计正为牌子挂出去半个月都无人问津而发愁,听宋楚云这话顿时眉开眼笑, 又是招呼上座,又是去沏花茶,忙活好一阵方才来坐定相陪。

  “二位别看我这家店门脸不很大, 但内里有两层, 这在整条吉庆街的铺子里可都是少见的。而且治病医人是行善举的好事儿,要不是我家先生到了还乡养老的年纪, 断不会这么早就挂上外租的牌子了......”

  小伙计还待把这铺子好生推销一番,却蓦然听见一楼里间传出阵扒拉东西的声响。好似什么锅碗瓢盆被人摔来打去,听上去很是不满。

  “这位是....”唐恬眼尖,看到半开的镂空窗扇后头探出来张脸,头发胡子全都花白,俨然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

  “啧!我不是让您在里头收拾东西呢嘛,您又出来干什么?我这前边会着客呢,您老就别添乱了成不成?”

  小伙计一脸无奈,拿脑袋掩住窗扇,仿佛生怕老者从里头冲出来一样。

  “让二位见笑了,这是我师父,也是怀仁医馆坐诊的蒋葳蒋大夫。老人家在这行医问脉大半辈子,病了还舍不得回乡下去,同我闹别扭呢。”

  “我没病!”

  不是宋楚云耿,就冲这中气十足的三个字,他第一反应其实挺相信这老爷子说的话的。

  偏偏小伙计不耐烦了起来,一面应付‘是是是’、‘好好好’,一面把人往里赶。

  “这位小哥,我瞧着蒋大夫身子骨似乎还不错,有什么话不妨让他出来一起说?”

  唐恬温声相劝,横竖老爷子在里头也待不住,把人再多关一会儿没准等下一个好的锅碗瓢盆都不剩了。

  蒋大夫倒不见外,三两下就从屋里蹿了出来,愈发佐证了他身子骨没毛病的话。

  “你们是来看铺子的?”

  “是啊,咱等了大半个月都没主顾,这好容易来一个,您就别......”

  “我问你了吗?!”蒋大夫吹胡子瞪眼,力图用表情恐吓住小徒弟:“我这辈子就剩了这么一个店,你要撵我回乡下也得让我先把铺子安顿好了再说!怀仁医馆开张近三十载,从未改过他行,打我到这的第一天起做的就是行医问药的买卖,你们既说想租铺子,那我问你们,打算租去改行做什么用?”

  实话说小老头的问话语气并不算很和善,是以宋楚云听罢松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贵店挂牌外租,我与夫郎有需求应租,这样的问题我们本就没义务回答。我看蒋大夫也不像诚心要谈生意的样子,既如此那便算了,就当今日我与夫郎没上门拜访过,告辞。”

  这话本来就是,要谈生意就好好谈嘛,人没进门先挨东西砸,进了门又是这种质问态度。亏得是和唐恬在一起,要是宋楚云自个儿来从进门起就要撂脚走人了。

  他是想盘家铺子开甜品店不假,但不代表他愿意受这些无缘无故的闲气。

  宋楚云说要走,唐恬自是乖乖跟着他,然而没等两个人往外迈步,那小伙计又殷勤的迎了上来。

  “实在对不住,二位,请您稍稍留步,听我一句解释。”

  小伙计叹了口气,见宋楚云面色不善不敢强留,只能把阐述对象改为唐恬:“夫郎一看就是个极讲道理的善心人,刚刚是家师态度不好,我代他向您二位道歉,请您看在家师年纪大了的份上,多多包涵。”

  “二位别见怪,家师平日里脾气不是这样的,前一阵他受邀到云枣镇给一位员外老爷诊病,明明是按病开方,可那员外老爷的儿子信不过家师,还另请了位大夫来诊脉。两个人开出的方子截然不同,那员外老爷患的本是热病,按照家师开的方子煎药吃下去能散去热毒,哪知他那儿子又照另一个大夫给的方子熬了药。”

  “最后人没治好不说,当晚就心悸猝死了,那大夫不仅不承认自己开了方,还反咬一口说是家师是庸医,员外老爷就是被家师拿药给药死的,要拉去过堂打官司。家师行医数年从未有过失手,不想晚年凭白受辱金字招牌被砸,不得已只好告老还乡,他心里不舒坦,这才对二位有所冒犯。”

  小伙计口齿伶俐,这番话让原本黑沉着脸的蒋大夫心生起些难过来。小老头年逾七十,此刻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既愤懑又委屈,气鼓鼓的抱臂站在一旁,倒叫宋楚云望之生不起气来了。

  “我听这小哥说的确有其事,楚云,想来蒋大夫受了冤枉也不是真心针对我们,不如都消消气,坐下来再细商谈商谈吧?”

  唐恬好言一哄,宋楚云的耳根子就软得没办法了。他看看抿唇含笑的小夫郎,再看看一脸殷切和一脸委屈的师徒俩,终究还是站定了步子。

  “好吧好吧,我且先问一句,蒋大夫,您这店到底要不要外租?”

  蒋葳自小就跟随父亲学医,后来在淮昭镇上开了这么多年的医馆,对这个地方的感情有多深不用细说。

  从心底里讲,他是不愿意把赖以维生的店铺给外租出去的,可遭遇那事后他惹上了官司,砸了招牌不说,这淮昭镇也是断断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

  要外租的牌子提早半个月就挂了出去,可上门来询问的几个商户都被他想法子给轰走了。不是嫌租金价格压的低,的确是他还想再上拖一拖,哪怕是三五天,让他和这些陪伴数年的老物件们好好道个别。

  宋楚云许是看出了他眼神里的深切不舍,也收敛了些态度:“老人家,我和夫郎是诚心想来打听一下店铺的租金价码的,这家店若盘下来,我们打算重新修葺开个甜品铺。您放心,不论生意好坏与否,总之在我们手里绝不会让这家铺子败坏名声。”

  宋楚云一语中的,说的正是蒋大夫的心声。

  小老头对视上他那双眸子,似是被里面的某种坚定给触动了。

  脸上因怄恼而起的涨红逐渐褪去,半晌才涩声开口道:“.....这话当真?没想到你们夫妻俩年纪尚轻,竟还有这等心胸,看来是我这糟老头子不中用了。也罢.....清风,你带他们到里边去逛逛,可别叫主顾遗漏了细节。”

  说到底蒋大夫担心的不过是碰到挣快钱的商户,租去店面做些苟且营生。一想到他那亲手打的黄梨木大柜要拿去摆放满是铜臭味的招财摆件,心里就疼的滴血。

  既然是做食肆,而且有宋楚云的保证,他也不该总执念于心头的一点不舍。医者医病,食者医心,美味的甜食能给人带来幸福快乐,这又何尝不是他当初行医救人时的初心呢。

  清风便是那小伙计了,听他师父终于松口,脸上也露出笑来,热情招呼宋楚云和唐恬到二楼相看。

  “来来来,二位楼上请!当心脚下,这木台阶有些年头了是有点松动,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但不影响使用的,结实牢固的很。噢对了.....楼上还有个外延露台,正对着吉庆街,闲时可以喝个茶看个景儿,十分怡人。”

  清风事无巨细,上个台阶的功夫就基本介绍了店里的布局。宋楚云竖耳听着,却见唐恬仿佛心不在焉,目光不住向后游离,不由好奇问道:“甜甜,在看什么呢?”

  唐恬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蒋大夫所在的位置。

  和小徒弟极力推销的热情不同,蒋大夫在他们走后仍一个人愣愣站在原地,略微佝偻的背影显得孤独且落寞。他目光一寸寸扫过大柜、长桌、被药汤浸成深褐色的瓦罐、以及一本厚厚的泛黄的书册。

  “你们在看那个啊?”

  清风见他们感兴趣,也折转回来,靠在楼梯转角小声介绍。

  “那可是我师父最宝贝的东西,早些年许多患者经他的手医治痊愈,便带着重礼来感谢他,他百般推脱坚决不肯要,说那是只是尽他医家的本分。后来送礼的越来越多,我师父见劝不住就特意去书斋买了这本厚册子,让他们把感谢的话写在纸上。”

  “一方面是以此心领患者们的谢意,另一方面是为自己留点念想。他知道这家铺子迟早是要转手给下任铺主的,要真等年纪大了回乡养老,拿出来翻翻还能想起在镇上治病救人时的种种场景。”

  “我也知道他不舍,可他这些年为医治患者劳心劳力,早患上了心衰的病症。我没甚本事傍身,想着既已担了无法平反冤屈的不孝名,那就只能多照顾他些许。至少让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两年里,能过上几天闲散自在的轻松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