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廉哥儿走的那日出了点太阳外, 之后两日天色一天比一天暗沉,才临近十一月底,就已然有要下雪的架势了。

  土地僵冻, 村里的农户几乎都停了活儿,一家子缩在屋里烧柴取暖。好在宋楚云手脚快, 赶在月前就把土地都给开垦了出来, 大棚一搭倒没怎么耽搁撒种。

  周边人家的安静氛围愈加衬出宋家小院的热闹, 从大清早开始院门口就围满了人,直到午时还没散去。

  “大伙儿别挤, 大伙儿别挤!你们按顺序排好队, 识字的先到旁边去领纸, 把你们要说的话统统写下来!”

  唐恬因着这一次上堂打官司且大获全胜, 在村里又火了一把。不仅村里的小哥儿巴巴找上门来, 连镇里的也慕名而来了不少。

  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小哥儿, 一涌进院子就开始哭求唐恬为他们做主,声泪俱下述说着在家里受到的偏颇委屈。

  小夫郎没法,只好让大金搬来桌椅, 安排小金维持秩序,另外再抓了宋楚云和大鑫两个壮丁,两人一左一右负责记录跟摘重。

  大鑫勉强能认得几个字,按小哥儿的发言对照唐恬列出来的条例进行对比。

  符合较多的就指引人进一步上宋家夫郎那里叙述详情, 若只是抱怨日子难过的,则婉言劝说找个人少的角落哭完继续回家去缝衣裳。

  经过一上午的筛查拣选,真正值得打官司的人其实尚不足三个, 剩余大部分都是小打小闹, 单纯找个地方发泄下心中不满而已。

  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小哥儿是来捞自家男人的,被宋楚云揪出来询问详情后, 方得知是小夫妻吵架遭夫郎赶出门,拉不下面子回家,把这当受气者保护协会来投靠了。

  “我再说一遍,我们这里不是衙门,也没有专业的讼师,更不会插手别人家的家事。大娘,您家老头儿总给隔壁寡妇挑水这茬儿找我们真的没用,以及您扬言要把寡妇家的水桶偷偷打烂那也不归我们管。损人钱财咱不提倡哈,毕竟也不全是寡妇一个人的错。”

  “这位汉子,你说话就说话别翘兰花指,你刚说什么来着....噢,对,你家夫郎脾气不好,常常一生起气来就不给你做饭吃,问我能不能帮你递张诉状把他请到牢里住几天。这个是不行的噢,你要是想每天都吃上饭的话,建议自己到牢里去住,表现得好说不定能按时管三餐呢。”

  “来来来....搭把手,把那位拄拐杖的大爷扶到跟前坐下。您说啥?噢....您就是给隔壁寡妇挑水的那位大爷啊。嗐!真不是我说您,身子不好就别干粗活,瞧您这身残志坚的倔强劲儿。那寡妇有什么好的呀,等您入土了大娘不也成寡妇了么?哎哎....大爷您别走啊,您拐不要了?”

  一整个上午宋楚云都沉浸在他自己的单口相声里,递诉状的人来时都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走时个个都翻着白眼、骂骂咧咧。

  仅凭一人之力打发走数十倍的热心群众,并且全程没有一句劝说是重复的,此等怼人功力不得不让唐恬竖起大拇指。

  “呼.....累死了,今儿人比昨天还多,瞧瞧这诉状,多的桌上都快堆不下了。”

  小金维持秩序免不了要跟爱插队的大娘们争吵,比嗓门压根比不过,属实是单方面挨骂挨累了。

  唐恬也起得早,早饭没吃就被满院子的人包围,这会儿中场休息,那些来寻求帮助的小哥儿们都各自回家的回家,去啃大饼的啃大饼,总算给了他一点喘息之机。

  “来,我煮了红枣茶,趁热喝两口润润嗓。锅里还有焖好的炖肉,肥的我都给挑出来了,瘦的拌点汤汁就很下饭。”

  宋楚云端上满满一锅冒热气的炖肉,鲜香扑鼻的味道瞬间勾来三颗淌口水的脑袋。

  “哇,好香啊!”

  唐恬眼里冒起小星星,不知是不是被炖肉香迷糊了,踮起脚就在宋楚云脸上吧唧了一口。

  “夫君,你真厉害!”

  可不是嘛,围着宋楚云的人不比围着唐恬的少,他不仅按照顺序挨个给人怼回去,还抽空去弄了顿午饭。

  对比小夫郎费一上午口舌,讲的嗓子都冒烟了才安抚掉四个小哥儿,老宋头厉害的真不止一星半点。

  被不被夸宋楚云不在乎,他只担心唐恬身子吃不消:“还傻乐呵呢甜甜,这两天饭没好好吃,瞧着脸颊都消瘦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到底不是专业的。这样吧,吃过饭我出去一趟,给咱请个外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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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里这么一大帮子人,还是要想个法子好生安置的。否则时日一久,先不说有没有那个精力去应付,就是家里几个人都锁着脚离不开,很大程度会影响到正常生活。

  这个外援人选宋楚云早有定论,要能设身处地为姑娘、小哥儿们考虑,还得是专门的讼师,要有一定上堂申诉的经验,最好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宋楚云一骡杀到白儒书斋的时候阮清荷正在案前整理卷宗,大半年不见,她跟记忆中的没甚区别。一袭黑衣,神情严肃,只在看见宋某人的俊朗笑脸后,才露出点小女儿家的娇怯来。

  “宋大哥......你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啊,阮姑娘,在下有点小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手头上的案子多不多,可否愿意相助?”

  “宋大哥说笑了,我一介女流能承接什么大案,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官司,因收费价格低廉,勉强混两口饭吃。”

  阮清荷这话倒也不完全算谦辞,她虽说在白儒书斋挂牌,但一般的重案要案是落不到她手里的。大抵是人固有的观念在作祟——男子生来沉着冷静,两方对峙起来,就比情绪化的姑娘家占优势。

  “阮姑娘切莫妄自菲薄,既能当挂牌讼师,你身上必有过人之处。况且宋某委托的事还必得你来才行,书斋的规矩我大不懂,你能自己接案子么?”

  阮清荷听到他问能不能私接案子时短促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清浅一笑道:“贵夫郎前一阵替小哥儿上堂状告,在整个镇里传为佳话,宋大哥可是想让我替那些哥儿做主,专为他们打官司?”

  “阮姑娘冰雪聪明,你是个姑娘家,能感同身受他们的辛酸苦难,天然的就比旁的讼师有说服力。况且....宋某说句不中听的话,世道如此,姑娘、小哥儿本就是弱势群体。若以你为代表,号召力会更大,那些原本不善言语的人也能找到一线希望,敢于用律法维护自己的利益。”

  这事阮清荷其实很早以前就有想法了,奈何她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掀不起什么大风潮。

  现下有成功的案例在前,又正是官司刚打完的高度议论期,要是能将这个风潮开辟成熟,也不失为一件流芳义举。

  “宋大哥有心怀百姓的侠士风范,清荷敬服,若有什么需求您尽管说,我必尽全力相帮。白儒书斋只是个挂牌名衔,无所谓私不私接案子,反正每笔辛劳费里我都会抽取一部分充作场地税钱。”

  这是应该的,用了这里的房屋和纸笔,辛劳费自然该收多少就收多少。

  宋楚云微微颔首表示应肯:“你既这样说,那我就讨些名帖回去了,估摸最快在明日,就会有人上门来拜访。”

  “这样快么.....也好。”阮清荷莞尔,拱手一礼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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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援请到位,宋楚云一骡又立刻杀回了小院。

  下午场的人格外多,饶是他这样嘴皮子利索的都费了些力气才稳住局面。

  前两日的待客模式都是他和唐恬各占一方,要打官司的到唐讼师那报道,家长里短的到宋调解员那挨怼。两边各忙各的热火朝天,虽吵嚷但不乱。

  宋楚云有心把这些潜藏主顾交到阮清荷手里,便让大金小金找左邻右舍借来板凳,在院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四排。最前边还放了张长桌,一个简易的动员会场就此完成。

  在场绝大多数的小哥儿都不认字,不识得这地方究竟在哪。宋楚云也很有耐心,一一详尽先穿过哪条街道,再拐过哪个转角。

  起初众人还担心和夫君之间的私密事不好告知给这位阮讼师,在听说对方是个姑娘家后果然如宋楚云所言,天然的就生出一种信任感,好几个当场就决定要去找她试试。

  一个带动两个,两个带动四个,没多久原本挤满人的小院就渐渐消停下来。

  那些小哥儿姑娘们拿着名帖三五成群,有的说着趁天色尚早去探探虚实,有的挽手结伴约定下次再组织个诉苦大会。

  初冬天色不禁耗,待小院里最后一位客人也挥手告别时,空气中已隐约传来柴火和晚饭的香味。

  唐恬在外边站了一日,连鼻尖都冻得有些发红。往常这个点天上黑沉一片,今日却少有的起了阵晚风,风吹开厚重黑云,依稀能见云团边被夕阳勾勒出的浅色金边。

  “甜甜,你在看什么呢?”

  宋楚云收拾完桌椅,走到他身后,懒懒圈住矮小一截的身子。

  唐恬并未说话,只伸出手,指向没有目的的远处。

  那里有青丘朦胧的剪影,空中偶尔会掠过一两尾褐色鸦雀。它们扑扇着翅膀,不经意间就飞至村落边的房屋上。初冬的白霜与柴火炊烟相互映衬,在某个日复一日的傍晚里,和山溪一起等待初雪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