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 柳丰村迎来了一场断崖式降温。前一阵还能穿柔软透气的秋衣,等北风一旦呜咽着刮起来,就不得不套上厚重的外袍了。

  不适宜出门闲逛的这两日, 唐恬帮廉哥儿整理了诉状,上头桩桩件件, 是他每看一次都会生一次气的程度。

  “你瞧瞧, 这做的还算是人事吗?!”小夫郎将纸张抖得哗哗作响, 以此来鸣他心里的愤愤不平。

  宋楚云揉他的头耐心安慰:“好了好了,知道你生气, 咱别使这么大的劲折腾纸张, 不然等下撕坏又得重写了。”

  不是他夸张, 这已经是唐恬写的第三份诉状了——前两份都在他的怒火下变得皱皱巴巴且全是窟窿眼儿, 摆上堂也不能当做有效物证使用。

  找县令府小公子开后门的路子是昨天通的, 等候传令上堂是今天等的。吃早饭时衙门来了人, 叫不用敲鸣冤鼓,单等那边知会到马娘子跟前,拿着诉状一起去过堂就行。

  前两日廉哥儿还为这事激动不已, 和唐恬商量届时在堂上要怎么告状。不想今日确切要去打官司的消息传来,他却平静得过分,没有表情的脸上浑然看不出半点喜忧。

  “是不是紧张了?”

  小夫郎用诉状换走了宋楚云端过来的热糖水,转而递到廉哥儿手边。

  “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吧, 甜食也能缓解些焦虑呢。”

  “多谢。”

  廉哥儿接过茶盏浅啜了几口,加了姜片的糖水入口微辣,回味却有阵阵红枣香甜。暖流涌进胃里, 的确让他四肢很快就热乎起来。

  “真好喝, 你也尝点。”

  “好。”

  唐恬依言坐到他旁边,两个小哥儿身量差不多, 并排挨在同一张条凳上也不会显得拥挤。

  “衙门的人走了快大个时辰了吧,有纪公子帮忙,咱们应当不用等很久。”

  “横竖堂是一定要上的,多等会子也无妨。我就怕等下与他们当面对峙,以马娘子那个跋扈脾性,你要跟着我受委屈了。”

  廉哥儿这会是冷静的,也正因为冷静,他考虑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利益能不能得到保障,而是会不会牵连唐恬这样一个无辜的,真心帮他的人。

  “就事论事便好,没什么可委屈的。想当初我与周娘子上堂做公证,她那样蛮不讲理,在县令大人面前不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只能低头承认自己做过的恶行么?”

  唐恬拍拍他的肩,柔声道:“上了堂该怎么说你不用担心,有这份诉状在,哪怕我讲的不够清楚,县令大人一看就会全明白。噢对了......楚云,你等会儿也会在堂下旁听吧?”

  小夫郎劝人挺会劝,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担忧跟迟疑,可这些都得基于宋楚云在的前提下。做夫君的那个可以不上堂发言,但必须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才行。

  宋楚云接收到他略带求助的目光,勾唇轻笑:“你第一次当讼师,我当然要在了。别怕,甜甜,按我教你的那样说,保管没问题。”

  唐恬原本还想用自己的胜券在握来安抚廉哥儿,叫人别太紧张,偏偏宋楚云不给他留面子,戳破他也是临时抱佛脚,刚趁夜向他夫君好一阵讨教的事实。

  惹得小夫郎气咻咻哼了声,脸一鼓不肯搭理他了。

  宋楚云刚准备凑上去哄,正巧小金叩响屋门:“主家,夫郎,衙门来人了,请二位陪同廉哥儿去一趟。升堂的时辰定在巳时,您可得快些着准备了。”

  “巳时?那不只有不到三刻的功夫了?”

  廉哥儿一楞,此刻才显出点小哥儿第一次上堂的慌张来。

  “小嫂子......”

  “没事,有我呢。楚云,你先去套骡子,我们换身衣裳就来。”

  为了唐恬头一次讼师当的顺利,宋楚云还特地给他做了件新衣裳。

  深色的齐踝长衫勾勒出小夫郎的身形,平常披散一半的发髻也全梳至脑后。

  不知是不是黑色显瘦,发髻又全束起来的缘故。唐恬看上去像是拔高了半个个头,要是不笑,整个人瞧着莫名有种高岭之花的不可亵渎感。

  唐恬:“怎么样?衣裳合身不?会不会显得很外行?”

  宋楚云:“不会,非常合身,比正经挂牌的讼师还有气场。”

  唐恬:“真的?这可是我头一回以讼师的身份上堂状告,等下就按流程走,递上诉状然后等县令大人问话就可以了吧?要是这场官司能打赢.....呸呸呸,什么要是,一定能打赢,那咱们就救了个被婆家虐待的小哥儿。”

  “虽说放眼村里乃至镇上,有和廉哥儿一样遭遇的人不少。我们不能每个都帮衬搭救,可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让他们白受欺辱,觉得天道生来就是如此不公。”

  宋楚云:“嗯,你说的很有道理。”等下回来就穿这套试试。

  小夫郎哪里知道他夫君脑子里现在全都是不可描述,还自顾自地在为宋楚云的赞同而高兴。

  “那我们出门吧,可别叫马娘子先到,在堂前胡乱说话了。”

  “嗯。”

  -

  -

  唐恬的这番担心倒也不算多虑,马娘子区区一介农妇,上了堂本该收敛性子,老实本分些。

  奈何她没读过书,因无知而涌起一股子底气,只以为是早上衙役说她刚花二两银子给宋冬生买来的小妾有外逃之嫌,还准备捋起袖子找纪远好生辩驳一番来着。

  “......县令大人,您要给草民做主啊!那姑娘分明是我花了钱从贩子手里买来的,卖身契签的好好儿的,怎么会是邻村员外家逃出来的厨娘呢?”

  马杏芳是个粗人,不仅嗓门大,说话时还老喜欢伸胳膊拍手,像是一句话不对头就要跟人打起来一样。

  纪远让她吵的头疼,惊堂木拍了又拍。终于在拍响第三次惊堂木叫肃静时,衙役传报,上堂打官司的小哥儿来了。

  唐恬一上堂,旁观席里就传出阵阵私语声,有不少都是上一次看过宋楚云帮他状告周娘子的围观群众。这回唐恬不仅站在原告方,还是原告请来的嘴替讼师,如此身份加持,着实很难不让人感到意外。

  不过这阵私语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给替代了,百姓们看见廉哥儿脸上的胎记时,纷纷倒吸了口凉气,发出似惊讶更似嫌弃的低啧。

  唐恬立马朝廉哥儿看了一眼,所幸后者神情如旧,指尖攥得发白,却不见丝毫逃避之色。

  “参见县令大人,小人今日有冤情陈述,所告之人正是这位马娘子。她百般虐待儿媳,多次对人进行拳脚殴打,还刻意放任亲儿对儿媳施以欺辱,诉状小人已拟好,请您过目。”

  马娘子往日见多了廉哥儿穿打补丁的衣服,亦瞧惯了他畏手畏脚,一派小心谨慎的模样。方才见唐恬身边站着一人,腰板挺直,目不斜视,不成想竟是她花八钱银子买来的便宜儿媳。

  “你这良心让狗吃了的下作小哥儿!我说这几日你死哪去了,放着家里一堆的活没人干,合着是攀上高枝,学了这种嚼舌根的贱人本事!说!你到底使了什么歪门邪道,居然找人来状告老娘我?!我是少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喝了?啊?你个舌头讨阎王拔了的活哑巴,倒是说句话啊!”

  “马娘子。”

  眼见马杏芳要扑过来,唐恬反应极快,一把将廉哥儿拉到身后挡着。

  “这是在公堂,不是你自家小院,你有什么不满只管向县令大人陈述就是。当堂就敢动手,你不把我们这两个原告放在眼里便罢,难道连县令大人你也不尊重敬畏了吗?”

  人群里宋楚云因他这话露出点点笑意,昨晚才给唐恬提点过,必要时可以将矛盾转移,实现借力打力。

  从现场表现来看,唐恬一点就透,真是只聪明好学的乖崽崽。

  纪远本就不甚耐烦马娘子吵嚷半天,粗略看完诉状后更是脸色大变,将纸张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公堂之上,岂容你这般胡闹!来人,将他们二人分开,被告马氏,若你再敢当堂咆哮,对原告施以暴行,休怪本官立刻将你收押后审!”

  县令大人说话还是管用的,马杏芳再怎么跋扈豪横,也不敢继续挑衅父母官的威严。她狠狠剜了唐恬和廉哥儿一眼,不情不愿的退到左侧去了。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小哥儿是个没爹娘的野种!他那猎户养父好赌,没钱还账才把他抵押给了我的。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想着我儿冬生身边没个可心的人,就做主将他收了房。我也不知道好好的他教唆旁人来状告什么,我想既然是我们家的家事,不如先让我把他带回去,免得.....”

  “一派胡言!”

  小夫郎还是年纪轻,沉不住气,听马杏芳有大事化小往家事上扯的意图,一时没忍住怒气,直接打断她的话给呵斥了回去。

  “肃静。”

  纪远不怒自威,一记惊堂木拍下来,也逼退了唐恬的满腔怨怼。

  “事实如何本官自有判断,你既出任讼师就该清楚规矩。本官没问便无需你作答,等被告陈述完再由你发言。”

  “是......”

  纪远这话一出唐恬就知是自己冒进了,他下意识看向人群角落里的宋楚云。几乎同时,他就得到了一个满含鼓励和温柔情意的眼神。

  慢慢来,别着急。

  唐恬看出宋楚云给他做的嘴型,心下一暖,也不过度急切想要陈述出廉哥儿所受的欺辱折磨了。而是退到一旁,冷眼旁观马杏芳怎样为自个儿曲委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