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云惦记帮小夫郎打探那小哥儿的境况, 没等两日,就拿着拟好的地契去了趟三舅家。

  碰巧幼时一块玩过的表弟也在,十多年前还是两团鼻涕挂脸上的小伙儿如今终于出落的像个男人了——当然, 仅限于外表看起来像而已。

  “......你个要死的讨债鬼!我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泡完豆子再把猪草剁了,你看看你!柴火柴火没劈两根, 豆子豆子没泡掉粗壳!一天到晚就知道好吃懒做!今日晚饭你不用吃了, 给我到外边去把衣裳洗干净!”

  宋楚云刚一踏进院子就听见来自三舅母的撒泼怒骂, 出于好奇,他侧过头往声音来源地看了看。

  好巧不巧, 挨骂的可不正是前几日在溪边遇上的那位小哥儿么?

  那小哥儿半掩着面颊, 只露出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被舅母拿木棍狠抽了几下也不敢吱声, 兀自咬牙默默忍受下来。

  “舅母有话不妨好说, 这么粗的棍子砸在头上是会砸死人的。”

  宋楚云徒手拦下马杏芳打人的木棍, 语气不咸不淡看不出半点波澜,可那手头上的劲却用的极狠。

  马杏芳气撒到一半被阻拦,恼到脸都扭曲了。她两手并用试图抽回木棍, 哪知另一头捏在宋楚云指缝里,任凭怎么使劲都无法抽动分毫。

  宋冬生见他阿娘落在下风,立即凉凉一哼:“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表哥也要不分青红皂白过多干涉吗?”

  “不分青红皂白?”

  宋楚云当真是让他那个被马粪糊了脑子的表弟给气笑了:“我倒是要问问你们, 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要被你们一家子人这样欺负?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在先,也好意思来阴阳怪气我?”

  宋冬生俨然忘了面前这位表哥是上门来买地的金主老爷, 他完美继承了他爹死要面子那一套, 什么都可以丢,就是颜面不能丢。

  “廉哥儿是我阿娘花银子买回来的儿媳妇, 活没做好挨两下打怎么了?谁家嫁了人的小哥儿不是这么过来的?噢.....怕是我忘了,表哥如今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早几年在镇上当地痞的时候,想来调戏良家妇女哥儿的混账事也没少做吧?”

  胡说八道。

  宋楚云忍不住心里腹诽。

  原身是爱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不错,也爱仗着有膀子力气动不动就出手打人。

  但调戏民女这种下作事真格不曾做过,唯一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一回就是在村口强抢了唐恬,结果到头来还让他白捡了个绝世大便宜。

  马杏芳看上去咋咋呼呼,实则满身心眼子加起来还没有她儿子多,蓦然见宋楚云上门,好半天才想起来是为着什么。

  “算了算了.....阿云这回来是来谈卖地的,为个小哥儿耽误功夫不值得。廉哥儿!今日有客上门,我就不和你过多计较了,你自己好生长长记性。下回再敢耍懒骨头,当心你那两条烂膀子!”

  被叫廉哥儿的小哥儿闻言身子微不可闻一颤,低低应了声是。

  他似乎还想感谢下宋楚云的解围,然而刚抬了抬头,撞见宋冬生那半恐吓半威胁的眼神,立马就慌慌张张低下头去,沉默着跑走了。

  经此一见,宋楚云对廉哥儿在三舅家里的遭遇已然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也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这笔买地生意,不能如此轻易就谈成。

  -

  现下宋楚云确定廉哥儿就是三舅母的儿媳,那么对于人大半夜还独自在外割猪草一事就说得通了。

  穿书过来这么些日子,他对旧时代的封建糟粕也不是全然没有了解,但大多数人家都还有着淳朴善良的一面。就算是婆媳关系处的不好,也少有像他三舅母这般恶意刁难的。

  瞧廉哥儿忍痛挨打的样子不像是头一次经历了,可怜这个手脚勤快的哥儿,只不过是脸上生来有块胎记,就要受这些无妄之灾。

  思忖间三舅母端来两盘菜碟,招呼宋冬生去拿碗筷,要留宋楚云吃顿便饭:“阿云呐,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吃饭的嘴多,能干活的人少。要不是看着你来了,这肉我们只怕两三个月才舍得吃上一回哩。”

  宋楚云余光扫了两眼菜碟,不知是被舅母谄媚的笑容影响了食欲,还是平日和唐恬吃得太好被养刁了胃口。

  总之看到那白水煮烂的青菜叶子和炒得糊黑的青椒肉丝,他半点想拿筷子的欲望都没有。

  “知道您家道艰难,饭我就不吃了,先来谈谈正经事吧?”

  舅母满心盼着能把卖地的事赶快敲定下来,这笔钱她可大有用处——一两银子还了外边的赊账,剩下二两得拿去给宋冬生再寻摸个便宜媳妇儿。

  宋楚云眼底闪过一丝清明:“来,这是地契,我已经拟好了,您拿去看看。”

  马杏芳不识字,只得让宋冬生代她接了,细看个究竟。

  宋冬生早些年是上过几天学来着,无奈脑子实在不够用,几个简单的字都记了忘,忘了记。后来没了办法,这才找村里的老木匠学手艺,勉强混几口饱饭吃。

  宋楚云来前就设了套,整份地契用的全是拗口难懂的文言文,并且好些关键语句用的还是生僻字。

  宋冬生梗着脖子看了半晌,基本上全没看懂。可他不愿在恶霸表哥面前丢脸,便强装镇定问了几个简单问题。

  宋楚云有心整他,不论宋冬生问什么,他都含糊其辞的用‘这些纸上写的明明白白,你一看就清楚了’给堵回去。

  宋冬生哪好意思承认他作为家里唯一一个读过书的男人却看不懂这份地契,悻悻的试探宋楚云,那三两银子现在到底给不给?

  “这个自然,你按个指印在上头契约就生效,钱我现在就给你。”

  一听立即就能拿到钱,宋冬生也不纠结地契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了,二话不说,咬破手指就在上边按了个手印。

  宋楚云看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笑得意味深长:“行,这是三两银子,你点点数。”

  亮闪闪的三锭银子晃花了三舅母和宋冬生的眼,做表弟的那个再看向他表哥时,眼睛里的不屑一扫而空,转而变成了一半羡慕一嫉妒的复杂神色。

  三舅看到生意谈成也很高兴,老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连话也变多了些:“阿云呐....这还得是多谢你了,不计较曾经的事.....那什么,你坐下多喝两杯茶水,同你表弟好生聊聊......”

  宋楚云无差别瞧不起不疼老婆的男人——连自己枕边人都不能善待,还能指望他能做成什么大事?

  跟宋冬生聊是没半点共同话题可聊的,就只能套点话看看怎么帮人伸张正义这样子。

  三舅母得了钱一时高兴过头,听宋楚云语气和缓地发问,全然略过刚进门时发生的事了,颠着三锭银子就数落起廉哥儿来。

  “噢....你问我那儿媳啊?呸!提起他我就来气,当初要不是他那赌鬼阿爹找上门来告求,我绝不会答应他和冬生这门亲事的!”

  “我们家冬生,那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小伙!如今娶了这么个脸上有胎记的丑八怪,真叫我们一家子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三舅母一口一啐,从她的语气神态里不难看出对廉哥儿的嫌弃与厌恶。

  宋楚云瞄了眼宋冬生那张长满麻子的倭瓜大脸,强迫自己不要反复在脑子里循环那句‘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小伙’,以免没忍住当场笑出猪叫声来。

  “舅母既然瞧不上这儿媳,怎么不干脆休了他?让他回乡去,也好过整日在这里挨打受骂呢。”

  “嘁.....休了他?当初他那赌鬼阿爹找上门来,说自己欠一屁股债,用廉哥儿换了八钱银子走。冬生要是休了他,我那八钱银子不就白花了?”

  马杏芳是为人恶毒却不自知,在她看来,廉哥儿是她花了八钱银子买回来的。说是儿媳,实则跟下人仆役没有任何区别,不高兴了能打,不痛快了能骂,对人根本没有半点尊重可言。

  “他那赌鬼阿爹刚开始说的千好万好,廉哥儿嫁进我们家来能烧火做饭,砍柴耕田。谁知人娶回来,盖头一揭竟是那副鬼样子,大白天的我都不敢放他出去干活,要让村里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冬生娶了个妖怪呢!”

  “我花这么多钱买他,总得使得上作用吧。刚好手上有了这三两银子,等我过段时间进山,再给冬生买个好生养的哥儿回来,生个一男半女延续我们家的香火。到时候就让廉哥儿近身伺候,毕竟买小妾可比娶个正房要便宜多了嘞!”

  马杏芳说到兴头上,话语越发尖酸刻薄,口口声声都是压榨无辜小哥儿的狡诈算计。

  宋楚云懒得再听,将按好手印的地契往怀里一卷就要告辞。

  反正钱已经拿到手,三舅母假意留了一遭,见留不下人来就随他去了。

  宋楚云只觉这小院说不出的逼仄憋闷,告完辞抬脚便走。

  直待他走出好长一截路,身后跟着的那条尾巴还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

  他想了想,利索停下脚步,冲远处的窝竹堆中朗声一唤:“出来吧,廉哥儿,这里没有旁人,你想同我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