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昭镇上的私塾和一般学堂不同, 没选清净地段,反而在一片闹市区。不过这私塾设在了老先生的住所内,外边有一圈灰砖院墙, 能阻隔不少闹市的喧嚷声。

  报名那日天色不好,下了点朦朦春雨, 加上宋楚云他们到的早, 就只看见几个领着四五岁孩子的家大人。

  唐恬一度忧愁极了, 连在私塾前等拜师礼时还在碎碎念:“怎么办啊......那些来启蒙的孩子最大的才七岁,小些的还有不满四岁的, 让我坐他们中间, 肯定要被笑话死了.....”

  “怎么会。”宋楚云好笑, 一面给他整理斜挎的布包一面耐心安慰:“我才将去给你买糖的时候看见街角站了几个小哥儿, 年龄和你差不多大, 没准也是来开蒙的呢。”

  庆元斋的新品果脯麦芽糖好吃极了, 入口有酸有甜,小夫郎却没心思细细咂么滋味。

  “你真给我买糖了呀?哪有人进学堂兜里揣糖块的,让人瞧见不得笑我是没长大的孩子心性, 赶紧拿回去......”

  真格儿是家里要出读书人了,一贯乖巧听话的小夫郎也开始要面子,当众拒绝夫君投喂来的美味吃食。

  偏生宋楚云养孩子养上瘾,颇有点第一次当爹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兴奋劲。

  “放心吧甜甜, 我打听过了,这位老先生为人温吞和气,一点儿都不迂腐刻板。启蒙的读物无非是弟子规、三字经之类的, 上头好些字在家时我教过你, 你也写的很工整。”

  “遇到不会的问题不要害羞,问先生或者留着回家来问我都可以。上课中途有休息的时间, 就是不知道会休息多久,今天先给你把糖块揣着,等休息能拿出来和同窗们分享分享。”

  “私塾是辰时上课,申时放学,一会儿你进去我就回家,等放学再来接你回去吃晚饭。每天学习结束夫子会留下课业,晚饭吃了我陪你一起做,好么甜甜?”

  宋楚云有意逗他,当然不会轻易就让小夫郎躲走。唐恬两只手都被握着,避无可避,只得红着脸点头:“.....好。”

  放眼望去,私塾门口等着的学童不下数十个,身边给拎布包嘱托话语的大多是阿爹阿娘。即使有个别是家丁小厮跟来,也仅各司其职远远等候,像他这般被夫君送来上学还被夫君拉手叮嘱的,满大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打扰了,请问.....夫郎是来翰墨学堂念书的学生么?”

  一个穿长衫拿笔墨的小哥儿蓦然凑过来发问,宋楚云和唐恬顺声回头,看面相竟还是个熟人,正是牙行里见过两次的愿哥儿。

  “欸,是你?”唐恬抿唇一笑,眼见着遇上相熟的同伴很是欢欣:“这次春季招生夫君给我报了名,现下在这等学堂开门行拜师礼呢。你呢,也是来上学的吗?”

  愿哥儿眉眼是小哥儿都有的那种秀气,笑起

  来露出一颗虎牙又有点活泼机灵:“嗯!牙行离集市不算太远,我祖父早就留心让我少在牙行瞎混,说哪怕是个小哥儿也得识得几个字。这次翰墨学堂广招学生,我祖父就给我报名了。”

  有个认识的伴儿一起上学是最好不过的事,彼此在学堂能有个照应,小夫郎也不会因独自一个人坐在小崽子中间而觉得尴尬。

  宋楚云少见唐恬会如此主动的和谁闲谈,没了原先那种怕生的羞涩拘谨,倒很有点当家夫郎的风范。

  “我听祖父说,这位老夫子是翰林院退下来的举人,满腹诗书,才高八斗。有不少的人家想请他去授私学,可老老夫子嫌权势压人,不肯去。那些人家被甩了冷脸,便纷纷找关系使坏,不让人在镇上另行开办书院。老夫子没办法,这才重新修葺自家住宅拿出来当了学堂的。”

  不在牙行受阿齐这种人的呵斥教训,愿哥儿口齿都伶俐了不少,将这些听来的新奇故事说的头头是道。

  唐恬不清楚原来私塾还有这么个由来,闻言笑笑道:“看来这位老夫子当真是个善心人,有他启蒙,镇上乐意读书的人一定会愈加多起来。”

  这个时代讲究的仍是重农抑商,只是世风如此,总要吃饱穿暖才有条件去品读诗书。

  说话间打私塾里出来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不到弱冠,但那一身的斯文气度不容小觑。

  “请各位学子都按报名时领的序码站好,一到十号站左边,十一到十八号站右边。陪同来的家大人和小厮退到门帏外,等老先生出来学子们就要行拜师礼了。”

  他话音落,就见等在门口的学子们都陆陆续续往指定地点上靠,唐恬四下扫去两眼,惊奇的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围过来五六个哥儿和姑娘,真如宋楚云所说,看年龄皆与他相差无二。

  私塾的拜师礼比正经书院来的要简单,报名时交的学费就当是束脩了,老先生立于堂前,众人注目相视。由那位年轻人代为敬茶引领鞠躬,最后老先生亲自在炉鼎里上一炷长香就算完成。

  唐恬手里的序码是十二,等左右两边的人分别被安排进不同课室他才清明,原来这些序码是按年岁大小来排的。

  拜师礼行完就该正式进入课室学习了,那些五六岁刚开蒙的孩子被年轻人领走,剩下的一群小哥儿则跟着老先生进了内堂。

  宋楚云和来送崽子的家大人站在一处,离得太远不方便说话,就遥遥向小夫郎挥手,示意让他安心念书,等放学的时辰再来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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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是自家住宅修葺的课室,但里头讲台和桌椅一应都照着书院的规矩摆放,桌子角上拿浆糊沾了名姓,唐恬在第二排最中间。

  “真好,咱们挨在一起呢。”愿哥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可头一次进学堂,坐也坐不住,就伸着脖子新鲜的东张西望:“唐....恬?是这样念的吧?那我能叫你恬哥儿吗?我叫许愿,你叫我愿哥儿就好了。”

  “愿哥儿。”唐恬依言唤了一声:“你瞧,镇上肯送小哥儿和姑娘进学堂读书的还挺多,只是没有书生,是不是不与我们在一间课室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镇上的书生瞧不起这种私塾,都觉得要进有声望的书院去才好。比如青山书院、东临书院,每个季度招的学生那可是这里的好几倍,而且青山书院里教学的夫子全是举子出身,若没有童生的功名人家还不乐意收呢。”

  “这样啊.....没关系啦,咱们是小哥儿,本就求不了功名,能读书识字就已经很好了。”

  “谁说不是呢。”愿哥儿嘻嘻一笑:“不过今年学堂招到的人多,我祖父去年就想着给我报名了,可惜生了场重病错过开学的时间,这才等到今年。来之前我还有些担心,要是人少,启蒙的学子便都得在一间课室,我和那些小家伙们一同习字定要被人嘲笑,好在相同年龄的足有七八个,且我还遇上了你。”

  愿哥儿说的这茬和唐恬愁的如出一辙,看来不是他爱多想,的确是十几岁才开蒙的小哥儿太少,运气差一点就得成大龄留级生了。

  唐恬默默点了下课室里的人数,加上他刚好八个人,五个小哥儿,三个姑娘。最小的那个坐在窗边,发髻还扎着女儿家喜欢的小团结麻花辫儿,瞧着十足天真烂漫。

  有这么些个年龄相仿的人在一起念书,唐恬先前的忧愁总算是烟消云散了。

  给他们授课的老夫子已逾六十,留着一撮象征风雅的长胡子,年过花甲腰板却硬朗。许是因为久浸翰林院,炼就出一股文人的鸿儒气质。

  小哥儿进入学堂,对授课的老先生是相当尊敬的。因而起先还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几句,待夫子进来便纷纷安静端坐,不多时响起一阵整齐的诵读声。

  唐恬学的专心,对照三字经第一页读得摇头晃脑,理所当然没看见窗边某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宋楚云把身体藏到树枝后,不禁心内暗笑自己这般放心不下还翻墙进来看的举动有多幼稚。

  笑完又觉得其实也挺好——至少超级兵当不成,这军校里磨练多年的反侦察本领算是找到新用处了。

  不枉费他花心思和孙掌柜整这么一大出。

  送唐恬上学堂念书这件事早就宋楚云的计划之中,然而镇上的情形并不比柳丰村里强多少,书生们都去书院了,去不了的小哥儿也多是请私教授学,能送进学堂的只有那些半大点的孩子。

  他怎么舍得小夫郎挤在四五岁的崽子们里面受委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找相同年岁的小哥儿一起上学。

  喜莱饭庄生意好,宋楚云功不可没,孙掌柜自然不会不卖他的面子。为了让小夫郎可以成功读上书,宋楚云私下和孙掌柜议定,用翰墨学堂的报名印牌可以换得一张喜莱饭庄的年度优惠票。

  做生意的人常常要设宴请客,反正家中哥儿请先生上门来教是教,进学堂找先生也是教。有了优惠票吃饭能打折,既帮饭庄拉拢了回头客,又帮主顾节省了一笔饭钱开支,各自皆大欢喜。

  宋楚云做这件事不为向小夫郎邀功,是以先前没向人提过半句。

  他只希望唐恬能像其他小哥儿那样,正常的进学堂念书,结交几个心地善良的知心朋友,把从唐家带来的自卑、胆怯、敏感、脆弱,用他给的温暖回护一一清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