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死了,我想让这个世界都一起消失。

  秋叶不知从何处乘着风飘进这一望无垠的天地, 落上夹杂在泥沙中的砾石,平添了一抹亮色。

  纯白的枯枝下,谢长舒身着粉蓝的长袍亭亭而立, 用丝带全然束起了自己及腰的墨发。传音蝶从肩头飞走后, 他俯下身凑近入定的贺君辞,缓缓勾起唇角, “为师先行一步, 别到时威风全让为师耍了。”

  他吻了吻贺君辞额头的印记,手握着伞离去。脚下的沙随着步履而动, 约莫要到出口处时, 他被一黑雾状的人影拦住了去路。

  疑惑间,谢长舒正要先颔首致礼,却见黑雾缠上了他的手腕,留下了一只环状的金钩。谢长舒眨了眨眼,看向另一边的双鱼美人镯,突然想到什么抬首要问,那人影便不见了。

  “谢过前辈。”谢长舒朝初代魔尊消失的地方作揖后, 便提了衣摆穿出岩洞。

  朝阳俯瞰着人间时,天穹便开始出现裂缝。云团逐渐聚拢在周围, 变成五彩。各修仙正派事先明令告诫民众此景代表着大难将至,因此街上此刻迅速一空,人们皆跑回家中,趴在窗前紧张地看。

  霄阳峰上,灵霄山派弟子围绕着问妖台时刻警惕着。不一会儿, 他们便听到从上空传来的悦耳仙乐, 紧接着一道与日争辉的金光在层云中央满溢了出来。

  光芒中徐徐走出一队人马, 舞着猎猎旌旗。敌军分明还在百里之外, 但来自上神的威压已教地面上的人跪倒了一片。

  尹昊天从人群中走出,与身披战袍的连昱对视。他垂头下来作礼,不卑不亢地道:“不知神君驾临有何指教?”

  连昱不言,只给了身旁天门守将一个眼神。

  守将高声道:“灵霄山派无故毁坏天赐之物白虹镜,有不敬神明之嫌,故本将代九重天特来讨要一个说法。”

  对方以何理由率军前来,尹昊天看完谢长舒传信后便有所预想,但这会真从对方口中听到,他不免有些心寒。

  身后的叶令秋脸色顿时变黑,轻嗤道:“贼喊捉贼。”

  尹昊天默默地听完他嘀咕后,叹了叹,继续维持着面上的恭敬,“这里面怕是有误会。白虹镜并未毁坏,只是近日吾派修缮问妖台,将此镜收于箱中。”

  说完,他回首看向问妖台上的弟子,示意他们将木箱中的“白虹镜”放置在新筑的圆台上。

  守将见此一愣,看向旁边的连昱,却见对方扬起玩味的笑容,并不应答。他只好自己说道:“你们可知欺瞒九重天是灭山门的大罪!”

  “将军可有证据?”尹昊天迟疑了一会还是照计划答道。

  “是否为真的白虹镜本将会看不出?”

  “这……”

  随后,正当尹昊天再次犹豫时,谢长舒不慌不忙地现身道:“在下能证明此镜为真,能开启登仙梯,只是其余四方镜此刻皆在魔族手中,一时夺不回来。”他倏尔一顿,话锋一转,“不过前阵子的神魔大战只是暂歇,神君不妨改道魔界,先为人间夺回三镜。”

  守将:“放肆,尔等凡人丢了东西,九重天未与你们算账已是开恩,竟还敢使唤神君。”

  “哪敢哪敢,只是不想担下这无稽之罪。”

  见谢长舒淡定自如,似乎真的成竹在胸,连昱眯起眼在守将再次看向自己时开了口:“本君有办法一验真伪。”

  众人皆屏息沉默。

  尹昊天提着心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悄悄偏头问向谢长舒:“你还没告诉师兄,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谢长舒弯了弯眉眼,“四方镜啊。”

  尹昊天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拆了其余三面镜子。他瞪大了眼睛盯着谢长舒看,猝然听得上空一阵巨响,一道天雷劈向了白虹镜。

  被激起的灰沉积下来后,那高台上的圆镜完好无损。

  “仙尊手艺不错。”连昱有些微讶异,但很快便扬起先前摸不清情绪的笑容。他轻声令下,连续不断的天雷劈上问妖台,直到台柱轰然倒塌,白虹镜出现裂缝埋入废墟之中。

  滚滚沙尘中,叶令秋的声音分外明晰:“这与市井的无赖有什么区别。”

  谢长舒亦是内心冷笑。随后,他听得那矜贵姿态的人淡淡地道:“来人,将灵霄山派所有尊主全部拿下。”

  叶令秋率先拔了剑。守将亦拔剑跳下,“胆敢违抗,格杀勿论。”不过几瞬,两人便已交手。

  谢长舒按着子规剑在后边愣神,发现论剑术,叶令秋竟不逊于人。随后,他见守将突然集力于左手掌心,立刻蹿了出去。

  近身的那瞬间,叶令秋察觉到他,腾跃而起,是以守将还未出掌就被谢长舒先拍飞了出去。叶令秋的剑风紧随而出,卡入墙中的守将以身接下。

  未过多久,对方缓缓站起,一抬迸射出寒光的眼教谢长舒脊背一凉。“退后。”他忙推着叶令秋后撤,但刚一站定,对方的神力便朝面门袭来。

  与此同时,在天上的过百位天兵天将齐齐发功,带着能毁灭一切的力量压顶而来。地面众人摆好阵法承下这重击,之后几乎尽数跪地。千钧一发之际,问妖台下运转起法阵,来自四面八方的灵力支撑起防御结界。

  见此,连昱拉下嘴角回首,看着来自全修真界的反抗,冷冷地道:“既然都要反,那便清洗一下人间,重建上五大派。”

  双方持续对峙下,一人身着红衣倏尔从天而降,强行逼停了守将的进攻。

  看着跟前面如冠玉,风华不减当年的人,守将脱口而出:“君绥殿下!”

  “都住手。”君绥看向上空,眸光冷冽,“神界不插手人间争斗,也不可无故降灾,此神明必遵之道你们都要抛弃不顾吗?”

  他这一声后,众神皆陆续收了手,面露震惊。

  “君绥殿下不是羽化了吗?”

  “我怎么记得他自杀时被人救了。”

  听着身后议论声逐渐沸腾,连昱咬牙切齿地道:“一个被贬的姻缘神有什么资格指教本君。”

  君绥厉声道:“如今你是神君,但也要听历任神君谏言,上一任神君不在,还有上上任神君,再不济还有你口中的天道,我不信他要你残害生灵。”

  此话一出,四周便是漫长的静默。

  过了许久,连昱忽然仰天大笑,“看来君绥殿下还不知道天道是谁呢。”他指着下方,缓缓将目光停留在谢长舒身上,“噢,应该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没有卖关子,几乎是迫不及待接着便说:“天道就是你身边那位神通广大的仙尊,受天谴后能死而复生,还能骗得你们都为他所用的云霁峰尊主!”他说完一顿,变了脸叹道:“本君当初确是追随天道,但如今也是发现自己被欺骗,悔不当初。”

  “一派胡言,当初为拉拢众神胡扯出一个天道,如今又为拉拢被你所害之人胡扯天道有罪,神君两面三刀玩得厉害。”谢长舒挺直了腰板驳斥道。

  连昱:“仙尊不认?”

  谢长舒没有犹豫走出结界,“认。”随即,他在众人再次议论前道:“神明知人间万事,却不能轻易下凡,你们可知为何?”

  “若神能随心所欲,那天下便乱套了。”他深呼出一口气,继续真诚地说:“本尊为天道,晓六界之事,这世间所有苦难我若是亲眼目睹,皆会共情。”

  “但我无能为力!”

  “本尊若能只手遮天,怎还会屈居于小小的云霁峰,让你们亵渎。”谢长舒赤红着眼看向空中那人,情绪愈加高涨,“本尊只改变了几件事,其中影响最多的那人你们也能看出。至于你,不过是为了历练他随意挑的一个小角色。”

  “本尊从不曾正眼看过你。”

  连昱的额上直冒着青筋,终于在谢长舒最后一句话落下后失了控。他盯上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君绥,催动他诅咒发作,命令道:“让他闭嘴!”

  谢长舒瞧着跪坐下来忍受着剧痛的人,正无从下手间,他的余光瞥见连昱逼近,便一挥子规剑指向对方。

  执剑的手逐渐握紧,他亦蓄势待发。

  兵刃将要交接,一道剑光势如破竹,从连昱肩侧划过。谢长舒还未定睛,便见聂牧平的身影突然从空中跃下奔至他身旁的君绥。

  他略一扫过两人,就跑向前去追同时现身的贺君辞。

  浓重的黑雾越过山岭纷至沓来,转瞬就在地面上圈住战场。而战场当中,贺君辞手执神灭剑已然应对上连昱,一招一式皆难以用肉眼捕捉。

  不消一会,金属的碰撞在最后一声爆响后戛然而止。

  谢长舒眼见两人双双掷下武器转为法力的较量,当即便推掌而出。强大的气流引得大地都在震动,疾风卷土吹向四面,将树干拦腰折断。

  这会同人并肩,谢长舒才瞧清了贺君辞的面容,接收到对方叫他安心的眼神。

  他微勾起唇转回头,见连昱像是被刺激到一般面貌狰狞,银牙也似要咬碎。下一瞬,头顶的天空轰然作响。

  天雷再次撕开云层劈下,在地面留下裂痕。谢长舒提着心看着那灼眼的利刃挥来,正要腾出手拦下,腰间就被一只手揽住往后退去。

  贺君辞目视着连昱拿起剑直冲而来,耳边听着天雷的行迹。忽然,他发觉他们被三面夹击,连忙翻身至谢长舒跟前将人推开。

  他背对着连昱躲过两道天雷,正偏身擦过从背后而来的剑移到左边,猝然被一寒光划破了侧颈。

  连昱左手出了刀。

  火热的鲜血沿着刀锋流淌,滴落在地上。连昱望向小心靠近的谢长舒,得意道:“跪下来求本君啊,不是挺能说的吗?”他又在贺君辞颈项上划下一刀,“把本君哄高兴了便让他死得好看一些。”

  “你到底要什么?”谢长舒慌了神,脚一绊险些趴地。

  而这一幕落在连昱眼里却是真的屈服。他瞳孔紧缩着,妒火中烧,“师尊,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明白吗?”

  谢长舒:“……”

  “本君爱死你了,在所有人都阻止我飞黄腾达的时候你一举将我推上神君之位。这千百年来身边所有人对我皆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但本君无所谓,因为我一直知道您会在九重天之上护着我。”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就这样对我吗?今日这个局面都是因为您先背叛我的!”

  谢长舒没有当即吭声,只是安静地思索着。不远处,众人陆续赶来,站定后亦不敢出一言。

  过了许久,谢长舒丢了剑,缓缓从焦黑的土地上站起,看向前道:“本尊差点要感动了,你爱戴过我吗?你从不敬重任何人,你会敬重一个素不曾谋面的天道?”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继续靠近,“说实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又过了许久,连昱才开了口反问:“那你为何要对颜鸿旭那么好?”

  “本尊对谁都会那样好。”恍惚间,谢长舒好像又见到了那个不善交往的病弱少年。也许最开始带着目的接近,但也曾袒露过一点真心。

  谢长舒闭了闭眼,捂着胸口道:“人不能太贪心,神也是。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善的话,放开君辞,我们对峙。”

  “为什么最开始找的不可以是我?”连昱钳制着贺君辞后退。

  谢长舒没再前进,而是对视上贺君辞的眼睛,一五一十地道:“君辞在他刚一诞生的时候,父母便离开了他身边,才刚记事就被轻视,被迫流浪,食不果腹。再后来被欺骗被利用被诬陷,这些都是我亲自造成的。”

  贺君辞张着口,愣愣地看着对方垂下羽睫,遮住闪动泪光的眸子,看着对方颤抖着肩,浑身都在彰显着惧意。

  害怕自己恨他吗?

  这一刻,贺君辞想了很多,想到最初谢长舒对自己疏离,到只限于师徒之间的关怀,再到知道心意后的逃跑,到日夜思念恋眷。

  最后,到如今没有半点气势却最霸道的告白:

  “他若死了,我想让这个世界都一起消失。”

  此话一出,在场旁观的众人皆瞠目结舌。他们面面相觑,骤然察觉到天色变暗,像是从山际伸来魔爪,将苍穹遮盖。

  随后,人们正极目远眺从西面飞来的光亮,距离近了皆猛然一惊。几乎才刚抬脚,硕大的火球便重砸向附近的树林,燃起大火。

  热浪的袭来告知这一切的真实,而火球的接踵到来也似乎真要将世界埋葬。

  看着四面火光冲天,尹昊天大吼:“长舒你冷静,你那弟子还好好的呢。”

  “师弟啥也没做啊。”谢长舒抹去眼泪正要回头,却被一团黑气蒙住了双眼,而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您千万别动。”

  黑气向后散去,露出贺君辞的身形,“还有,弟子期待师尊的求饶。”

  随之,谢长舒不过眨了一下眼,满目便只剩下了熔浆,如同那日在极净之台所见到的。他的脚下只有一小块立足之地,火焰在周围肆虐。

  连昱才反应过来时,贺君辞已经从手中逃脱。他迅速俯冲向下,逐渐靠近谢长舒,却被火焰中飞出的锁链攀上四肢。

  完全被束缚住不能动弹时,他眼见贺君辞出现在正对面,高举起神灭剑。

  剑光飞快劈来,连昱用尽全力挣脱,在惨烈的喊叫声中失去了右臂。他没有多做休整,扑向前带走谢长舒就直上云天。

  挣扎数次未果后,谢长舒在疾风中喊:“事已至此,你放弃吧。”

  “本君才没有输。”连昱继续胁持着人向上,穿过富丽堂皇的神宫,迫近九重天之上,“反正罪无可恕,师尊同我一起死吧。”

  谢长舒看着隐隐闪着电火花的云层,顿时心慌,“系统!系统!”但话音未落,上空就劈下了能毁灭一切的雷电。

  危急关头,手腕上褪下的美人镯集天地灵力拦下了那雷。谢长舒心惊肉跳地摸索着衣袖,突然触及到另一边手腕,金钩直成利器。他没有犹豫,从背后用此物深扎进连昱的心脏。

  霎时,连昱的全身像被封住般失去法力,但还是尽可能捞住谢长舒,问:“师尊不想死?”

  看着身前人绝望的眼神,谢长舒叹了叹,认真地道:“下辈子懂得爱人,也会有人爱你。”他一举拔下金钩,在美人镯碎裂的同时脱身坠落。

  雷电失了阻碍疾射而下,不过眨眼就使连昱灰飞烟灭。他被赶上来的贺君辞接住,然后飞速向下。

  如银剑一般的雷电紧追不舍,谢长舒被护在下面,呼吸几乎停滞。他艰难地抬起手,唤出百御伞,在贺君辞张开翅膀护住他后背的同时松了手。

  轰隆一声,火红的熔浆喷涌而出,滚滚浓烟裹挟其中遮蔽了天日。

  方圆千里,鸟兽四散,山崩地裂。

  归于平静后,贺君辞才抬起身看向怀中一直颤抖着的人。他捧起谢长舒的脸,柔声道:“师尊,师尊看我,可伤着了?”

  过了好一会,谢长舒才缓缓睁开眼,微哑着声问:“结束了?”

  贺君辞笑了笑,搂着人坐起。“结束了,从今以后,师尊只会在我身边。”话完,他吻去对方眼角流出的泪,

  谢长舒抱住他缓了许久,才瞥向一旁已经无声无息的熔浆,发现其中还飘着百御伞的残骸。

  百御伞的伞骨中事先被藏了铁丝,方才最后一刻,它引了雷去,壮烈牺牲。

  贺君辞见怀中人一直盯着下面看,便抚上对方的背安慰道:“弟子给您寻新的灵器,天上地下,总能找到相似的。”

  谢长舒伏在人肩头委屈道:“吓死为师了。”他用手轻搭在贺君辞身后,看着雾霭散去,又暮色四合。

  他平复完了心跳,就偏过头来高高仰起。

  ……

  “急死人了,活着死着啊。”尹昊天领着众人爬了另一座山头观战,这会天与地皆沉寂下来,他瞧了半晌仍看不着人。

  守将眼见夜幕将临,觉得贸然离去不太合适,便提议道:“上天有观人间影像的灵镜,应该能找着人,你们要看吗?”

  “看看看。”尹昊天不假思索。然后没多久,他便在半空中瞧见谢长舒双臂环上贺君辞的脖颈,主动亲吻,逐渐忘情。

  见此,身后人陆续往前探头,传来阵阵惊呼。

  【作者有话说】

  没错啊,主角死了这个小说就写不下去了(狗头

  不过这里师尊还是震慑反派的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