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生五味杂陈,心里弥漫起一股说不上疼、但也称得上酸的惆怅情绪。
他将周青先松开,对方便像没骨头一样滑回了被窝里,大概是认定自己的小把戏失效了,林北生多半就会生气要转背就走。
他这时候才终于悄无声息地哭了,将被子两团洇出深深两小团,十分悲伤地在被窝里消化情绪。
冬天、漫长的冬天,周青先的冬天提前一点,在随着他的眼泪一起降临。
“……你哭什么。”林北生便没脾气了,在他身边躺下,隔着被子将他揽进怀里。
他这时候才总算是完成了周青先的一个愿望,抱着他闷闷地讲:“别哭了。”
他到现在都还是有点凶,将周青先那低垂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手臂绕过肩膀,手掌挨着背,不太有耐心地哄:“快点睡吧。”
周青先一言不发,只是身体悄悄地往他那边蹭了蹭,视线落在他胸口处许久,终于肯闭上眼。
只是这一晚上林北生没怎么睡。
周青先状态实在不是很好,这时候虽然安分了,但晚上莫名又发起高烧,脸色却还白得渗人,豆大的汗珠一直往额前掉,断断续续地说一些呓语。
林北生不得已带他去医院挂了吊针,他在期间也朦胧醒来几次,失焦的视线落在林北生脸上,有时候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了,便蓦地安静下来。
然后就缩着脖子很紧张地眨眼,脸上又彷徨,又不敢相信,但总觉得更多的是害怕。
林北生最开始还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与他说话也没应,便大眼瞪小眼地望着,直到周青先累了,会自己再安静地阖上眼。
后来发现,只要在这时候摸摸他的脑袋,或者是拍一拍他的背,就这么简单的肢体接触,周青先就能很快很局促地放松,再眷恋地进入梦乡。
这好像就成了什么游戏,他总是要在惊醒的第一瞬间看林北生是不是在,嘴里念念叨叨的,唇像鱼一样张合。
林北生说不好奇是假的,有次靠近了,耳朵都要贴上他的唇心,这才总算听清他是在说:“你不要走喔。”
你不要走喔。
他到头来还是只有这一个笨笨的愿望,笨笨地讲给林北生听。
谁能狠得下心把他放在这儿,谁能对这样的周青先说半句狠话,周青先本来是多么恣意骄纵、精致又狡黠的人,现在成了只会流泪和许愿的笨蛋,是一株越不了冬的病恹恹的植物,谁还能对他弃之不顾。
就算林北生的心真是石头做的,这一晚过去也被风化成一滩苍白细碎的沫,随着周青先的呼吸,高高的扬起,又落下。
林北生只好真就不走了。
他便莫名地担下了这个责任,满足了他小小的要求,自己陪了他整晚。
隔日清晨,周青先的烧才退下来,就是一直不见的醒。
林北生拜托戚环去接送林忍冬,对方问怎么了,他也没多大避讳地提了周青先莫名昏倒在住院这事。
热心市民戚女士吓一大跳,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林北生觑了一眼周青先苍白的脸,极力婉拒了。
平日里这么在乎形象,连约在家里见面也要里三层外三层打扮得精精致致的一个人,多半也不想被熟人看到这么憔悴的模样。
戚环也理解,但是早上送完林忍冬之后自己提了大果盆和饭来,就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让林北生有什么事及时联系。
林北生应下,转身回到病房时望着周青先苍白的脸,思忖许久,拜托隔壁床的大爷帮忙留意着,自己不知去了哪里。
一小时后他回来,除去面色沉重了一些,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坐在陪床盯着周青先的发尖,目光沉寂得好似一潭湖。
再隔日时,林北生出门买了个早饭,回来一看,周青先总算醒了。
小周总在医院里躺了两天一夜,醒来一见到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面色难看得很,简直就把“不高兴”几个字写在了脸上,谁给他说话都不理,就低着头正在研究手上吊针该怎么拔。
听到病房的门响,他立即露出戒备且抗拒的表情,颇为不耐烦地皱着眉,见到来人是林北生之后才一怔,欲盖弥彰地把手往身后藏去。
“醒了啊。”林北生倒比他自然很多,放下早餐向他走近,“烧退没?”
周青先眨了眨眼睛,似乎是精神还游离着,视线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看。
——他脑袋还有些晕,恍惚记得自己这两天一直在断断续续做梦,梦里的林北生也亦真亦假的,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个还是不是现实。
直到注意到隔壁病床的人也在朝着他们俩张望之后,他才慢吞吞地放松下来,说:“退了。”
林北生多半是没相信他,过来贴了下他的额心。
“是差不多了,是想再吊一瓶水还是回家?”他用手背手心都试了试,确认他确实没烧了之后才又问,“手上吊针摘了吗?拿过来我看看呢?”
林北生的手暖烘烘的,周青先愣在原点缓了缓神,随后不情不愿地把手伸出来,举到胸口的位置,老实地任他看。
他刚自己折腾一通,针管里有回血,蹿上去挺长一卷。
周青先耷拉着眼皮,眉心蹙了又送,有些别扭地告诉他:“想回家。”
“那就回家。”林北生看到了他自己作出来的伤口,也没多说什么,就按了铃让工作人员过来,“休息得好吗?”
“……挺好的。”周青先脸上呈现出一丝不自在,顿了顿又问,“我怎么在这里?”
林北生简短地向他解释:“你在家晕倒了,半夜一直高烧不退只好送医院,医生说是受凉了。”
周青先脸色变了又变,仔细揣摩了林北生的表情,轻咳一声挺直了背,装腔作势地讲:“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我中途有给你添什么麻烦吗。”他若无其事地说,小心地试探他,“我只记得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林北生视线落下来,直直地撞进周青先的眼里。
他的眉毛浓而密,眼窝深,面部也很硬朗,如此自上而下看人时只叫人有压迫感。
周青先有些紧张,一颗心都悬在空中,但面上还是很好地微笑着,做出冠冕堂皇的模样对峙。
林北生就望着这样的他,视线一直落到周青先鼻尖,眼里不知蕴藏着什么情绪,忽地很轻地笑了一声,说:“你觉得呢。”
周青先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林北生这番说辞反而让他心中彷徨更甚,正准备细致地观测他脸上的微表情,却有护士过来询问状况,只好不得而终。
林北生站在一边去腾地儿,一旁病床的大爷便和他搭话:“那你朋友啊,可不爱搭理人了,我见他醒了问问他身体感觉怎么样呢,人也木着张脸杵着,我说一句他瞪我一眼。”
“凶得很。”大爷笑呵呵地说,“你一来就不一样了,跟耗子遇见猫似的,一下就乖了。”
他形容得也不太对,林北生倒也没反驳,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接:“不见得,这都装乖呢。”
周青先表面上在看护士帮他拔针,实际上把这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林北生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不知道他能听见,总之先垂着视线装聋作哑。
不过等着真要拔针时他就无暇关心这些了,眉下意识地蹙起来,背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死死地盯着护士的动作。
下一刻一双干燥的手停在他的眼前,林北生那熟悉的、带着太阳烘晒衣服的舒适气味将他盖住,周青先心中一松,手上的针便在这恍神间拔掉了。
林北生松开手,若无其事地退开,把那巨大的果盘和早餐拎在手里,对他说:“回家吧。”
周青先僵硬地按住手上的伤口,麻木点点头。
回家一路上气氛都有些微妙,他察觉到林北生对他的态度似乎有所不同,但也具体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心中还开始惴惴林北生那一声笑是什么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身侧的林北生,斟酌之后选择一个容错率较高的话题开始:“感谢你这几天照顾我。”
他礼貌地冲林北生笑:“住院和其他的费用我一并打你卡上吧。”
林北生坐在他旁边挑了挑眉,视线幽幽转过来,说了一句:“哦。”
他望着周青先,平静地问道:“你怎么有我卡号的。”
周青先:……
“……不经意看到的。”他在心中暗自骂自己两句,慌忙间找了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林北生都被他逗乐了,靠着窗哼笑一声。
周青先头皮发麻,轻咳一声把话题挑开,端正态度严肃讲:“之前我的母亲对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对此深表歉意,那次她出逃并非我本意,我接下来会更严格地看守她,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林北生听完也没见得有任何松口气的迹象,只问:“她清醒了吗。”
“没有。”周青先说,又不自觉地用食指指甲去磨拇指的指腹,末了补充,“应该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车里的氛围便沉寂下来,一时间都没人说话,汽车暖气开得有些足,此刻倒是显得有些沉闷了。
一直到下了车,林北生才忽然又问到:“你的那位未婚夫呢。”
“那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夫了。”周青先立即驳回,义正言辞地把自己以前就已经讲过的内容再讲一次,“我和他只是出于商业上的联系,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这一次事件之后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以后也不会再有。”
林北生答了句哦,脚步逐渐地停了。
周青先猛地警觉起来,回头来看他,视线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指甲就要嵌进肉里。
“你紧张什么。”林北生抱着臂,视线一如既往地平静,忽地发出一声轻笑,“这不是你的家吗?”
周青先冥冥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敏锐地察觉到林北生对他的态度有点不对劲,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他调整表情,努力做出一副游刃有余地姿态,问他:“你不进来坐坐吗?”
“不了。”林北生将那果盘和早餐都递到他手里,简洁地告诉他,“我有别的事。”
十二月后的天气逐渐冷下来,C市的冬天通常不见太阳,周青先本就穿得单薄,现在更是被风吹得头晕。
他现在很想要回到家里理一理思绪,但是又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林北生,心下再三抉择后,梗着脖子告诉他:“那等你那边空下来,我们一会再见。”
他又这么强硬地做了约定,也不管身后的林北生是什么表情什么状态,逃一样钻进自己的安全圈里。
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件宝贵的红色外套,被人洗了之后晾起来,被风吹得鼓鼓的。
周青先心下一惊,心中霎时因为强烈的不安而产生灼烧感,一颗心顿时也被高高挂起,想立刻查明自己失去意识的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有没有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
他无从下手,慌张地点开与林北生的对话框,首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才导致林北生两天前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
——只见最新一条消息里,什么都没发,什么都没写。
他那天晚上晕倒之前无意识发给林北生的,只有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