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池回去之后就没觉得周围消停过。
二姐是晚上醒过来的, 看到舒池就开始哭,一阵兵荒马乱的探病,又到了第二天。
家离医院也有点路, 舒池住在医院对面的旅店, 大姐好几次都说让舒池去她家住两晚,舒池都拒绝了。
每次都是这样,舒池一年到头没什么其他事也就过年回来, 就算是过年也不住家里, 宁愿睡在宾馆。
大家从小一块长大,家里就是一个老宅,泥土房还因为台风天塌了, 又窝在棚户里住了两年,等父亲工地结了账才又去租了一套。
等舒池上初中的时候, 一家八口人就住在两室一厅。
三个姐妹和奶奶住在一起, 父亲母亲和弟弟一间, 爷爷睡在客厅隔出来的小床上。
即便孩子出嫁的出嫁打工的打工,长租的房子还是没有改变。
到现在那套房子早就退租了, 爷爷去世, 父母带着奶奶住在小弟家里。
舒池的确没地方去。
舒华也就是客气一下, 她知道就算把舒池领回家, 也不知道让妹妹住在哪里。
元旦一共就三天假,舒池回来以后就没睡饱过。
医院对面的旅馆隔音太差,才五点就能听到楼下集市摆摊卖鸭子的声音, 一些家禽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饶是舒池睡眠质量不错, 都很难抵挡这种久违的嘈杂。
她照顾了舒清两天,二姐夫也只来过一回, 俩小孩都下午才过来,由舒华领着。
二姐舒清短发,脸比舒池圆一些。
只是长期的疲劳挂在脸上,加上夫妻关系婆媳关系不和睦,她的眼神总是黯淡的。
舒池坐在病床边削水果,一直陪着二姐。
舒清看着拿刀削苹果皮的妹妹,问了句:“你什么时候走?”
舒池:“过几天吧。”
这边天气没荆市冷,不下雨还有点热。
舒池穿得薄了一些,她削皮利索地很,还不会断,最后长长的果皮掉在垃圾桶里,她把苹果递给舒清。
二姐刚挂完水,手上的留置针看上去格外显眼,问:“工作不要紧吗?”
她的声音听着都有气无力的,舒池抽了张纸擦了擦手,摇头:“反正也做不完的。”
舒池削完苹果又去看护士给的药,写着午后服用。
又伸手去拉床头柜的扶手,去看下午还有什么要做的,一边说:“四点还有一个ct,吃完你睡会。”
舒清一边吃苹果一边看舒池,她们姐妹都岁数不小了,老大四十多,头发都白了。
家里四个孩子,除了舒池也都结婚了,来看舒清的时候都拖家带口,热热闹闹的。
以前舒清觉得这样挺好,人活着有个倚靠,但她现在看舒池,又觉得很自由。
二姐问:“老三,你觉得我离婚好吗?”
昨晚舒池去吃饭的时候大姐又因为这事跟舒清说了一顿。
舒清能感觉到大姐的口气缓和,却还是不敢看她们父亲。
家里母亲做不得主,从小到大在外打工的父亲对儿女的婚姻都能插手,离婚他第一个不同意。
舒池觉得父亲更像个外人,还比不上舒健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
起码舒健得知二姐夫在外面乱搞,抄起棍子就要过去了,亲爹却在一边抽烟,施施然地说骂一顿就得了。
舒清做完手术出来刚睁开眼没多久,她爸就要来骂她,还是被舒池拦住的。
现在二姐殷切地看着舒池。
她有时候觉得舒池不太像她们家的孩子,都是出去打工的,偏偏舒池就混得很好。
舒池没抬眼,声音淡淡:“你不想和他过就离婚。”
她还在看着开出来的诊疗单以及缴费收据,舒清还要静养很久,舒池叹了口气:“你不是想好了?还问我?”
舒池看了眼二姐,想到自己上小学的时候,舒清还是个喜欢偷偷收集帅哥海报的小姑娘。
她们家的小孩都没零花钱,去学校上学的午饭还是爱心午餐,一年到头自己能有个几块钱都不错了。
纯粹是亲妈打麻将得来的零头,还得藏好,不然又会不翼而飞。
多数是被奶奶拿走。
舒清的梦想一直是嫁个喜欢的人,二姐夫长得还可以,个子高在舒清眼里加分。
两个人是打工认识的,没多久就有了,然后再结婚,算来也结了十几年了。
这几年舒清过得不快乐特别明显,舒池一年就回来一次,也看得出来。
她关注了舒清的短视频账号,有些心情显而易见。
一开始还只是打气能熬过去,毕竟有感情。
后来两个人开始吵架,男人动手,就很难忍下去了,更别提还是当着孩子的面动手的。
这个时候没别人。
大姐一天也没什么时间呆在这里,她跟丈夫开了一家卖海货的店,开了店的人基本就没什么时间出来。
她们的父母一个白天还要出去上工,晚上来一下就不错了,来一下又冷嘲热讽。
对舒清来说家里的婆婆更是尖酸。
这个时候隔壁床的女人去做检查,病房里就只剩下舒池和舒清。
窗外有一棵很高的树,阳光很好,看上去仿佛是春天,也能看到在草坪玩的孩子。
女人哭了,舒池抽了张纸递给她,又去拍对方的背。
舒池:“决定了就不要哭了。”
舒清拍了她一下,“你倒是从小倒大都不哭。”
舒池:“没什么好哭的。”
她一张脸是乍看的凶,隔壁床的女人趁舒池不在还问了句你妹妹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
舒清摇头,却不知道怎么说。
是奶奶给舒池划出来的?
这怎么说。
舒池:“哭也不会有人可怜的。”
她的口气很平淡,仿佛这是她的人生经验一般,末了拍了拍二姐的手:“不要怕,反正他也不会不同意。”
这倒是真的,现在二姐夫舒池早晨碰见过,对方有些发福,完全不像当年新婚的样子。
跟这个小姑子随便说了几句,出轨对他来说好像毫无愧疚,说他也想离婚。
舒池没动手,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舒清:“我有点怕。”
舒池:“怕什么?”
舒清又不说话了,舒池问:“怕爸妈还是怕邻居?还是怕孩子?”
舒清都怕,她结婚得太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结婚。
反正认识的像她这么大的都结了,那碰见个喜欢的,结就结呗,孩子一生,却好像没了之前的热络。
舒池又问:“二姐,你有想做的事吗?”
舒清一开始在厂里打工,结婚后就带孩子偶尔找份临时的工作,她的工资不高,还要问老公拿一点。
她像是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一样,微微抬眼,啊了一声。
舒池又问了一遍。
她的袖子往上撸了撸,这件外套还是在温泉山庄穿的那一件,舒池一只手伸进兜里拿手机,一边却摸到了一串圆圆的东西,是丁芽的那串桃花珠。
这两天的家长里短让她都没能喘口气,这个时候却好像摸到了一簇桃花,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舒清早就发现这个妹妹身上的气息柔和了许多。
很多时候舒池回来,身上都笼罩着一股雾沉沉的感觉。
舒池本来就长得有点凶,又不太热络的样子,即便是大过年大家难得不吵架聚在一起,舒池也是坐在边上的人。
“有……”
舒清低低地说了一句。
她的脸色还很差,这次住院仿佛掏走了她的精气,声音都有气无力的。
舒池点头:“那就去做。”
舒清诧异地看向她:“你都不问我想干什么?”
舒池理所当然地说:“你不就是想开美甲店么?”
女人摇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针孔,轻声说:“大姐骂我不切实际。”
舒池嗯了一声:“确实有一点,可能会亏本。”
她直接得噎住了舒清,隔了一会舒清才说:“所以算了,我离婚以后还是找个厂里的,能按时接……”
舒池打断她的话:“做吧,你小时候不就喜欢这些,还捡过垃圾堆里别人不要的指甲油。”
她们那时候住在群租房,楼上住了一些年轻女人,奶奶每次在香风中破口大骂这群小姐。
舒清却会去捡她们不要的指甲油。
那些拧开盖子都有些困难的,差点凝固的,过期的指甲油。
舒清有点不好意思,她的短发别在耳后,手指勾了勾被子:“你还记得啊……”
舒池点头,“我会帮你的。”
舒清却不说话了,她没脸看舒池。
舒池当年一个人出去打工她也没帮上什么忙,自己做姐姐的没给妹妹做什么,反而还要妹妹帮她。
舒池却抓住了她的手,“二姐,别见外。”
她的手甚至比舒清的手还不好摸。
都是出去打工过的女孩,舒清早早结婚,干活的同时带孩子,舒池完全走上了另一条路,她头也不回,甚至可以说是仓皇逃窜,不想重蹈覆辙。
当年舒清就很不懂舒池的选择,这个时候又听舒池问:“二姐,你后悔结婚吗?”
舒清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隔了好半天,她才说:“可是,总要结婚的啊。”
说完她又觉得好笑,结婚还是在闹离婚。
“老三你放心,我不会像妈那样催你结婚的,”她之前也试图给舒池介绍过,这个时候想起,又觉得当时的心理有点微妙,“我就是怕像大姐那样被相亲才结,发现自己挑的也没那么好。”
反而是舒池的状态最好。
她说着说着又要哭了,不知道从哪点上心头的一点凄楚,看着这个向来坚强的妹妹,“但你老一个人,我还是觉得很不容易。”
舒池:“还好,都会熬过去的。”
舒清也是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说不出什么很深奥的话。
在这个午后,没有别人的场合,她蓦地想到自己要结婚的那一年,她跟上初中的舒池也在这样的午后聊过几句。
她问舒池以后想做什么,什么时候找对象。
舒池那年更黑,更瘦,手腕甚至有点嶙峋,寻常女孩的灵动在她身上一点也感受不到。
还是个哑巴。
舒池拿着舒清的手机,用短信发件箱慢吞吞地打了一句——
没人会喜欢我。
我想开自己的店。
当时舒清就有点心酸,毕竟妹妹是个哑巴,找对象只会配个条件更差的。
可是舒池并不傻,开店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没人喜欢,有个财产傍身。
多年过去,在这个午后,舒池熬过那些苦日子,也算是村里混得好的。
她的眼神一如当年,却反过来问二姐想做什么。
舒清羞愧不已,只觉得妹妹一直那么清醒,自己却过得稀里糊涂的。
她问舒池:“那你说的有人喜欢你,是真的吗?”
舒池却笑了,她是个不爱笑的人,就算吃到糖,也很吝啬笑容。
这个时候舒池捻着手里的桃花珠,点点头,居然有种过期的青涩,“真的。”
她总感觉丁芽喜欢她。
可舒池更确定的是——
“我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