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元年, 冬。
大夏十万水师突袭大雍北境,北边战火燃起。与此同时,齐州这边的战事也悄悄拉开序幕。
赤凰军喊打喊杀、佯攻寄云城的同时, 崔昭昭亲率一支千人军队已经偷偷绕至齐州王都梧凰城外。梧凰城内,慕容九带着两千佯作伙计的赤凰军入了城, 一边采买货物,一边伺机配合崔昭昭攻城。
魏州瘟疫久久不见平息, 是以魏州的金氏举家搬至梧凰城。金氏的大哥与二哥皆在城中, 听闻九衢商行的慕容夫人入了城, 便递了拜帖,想要借机一探究竟。
慕容九等的就是他们。
她将拜帖放下, 端起茶盏,细细拨动浮沫, 淡声道:“回禀你家主子, 今晚我在府中设宴, 如若不嫌弃,今晚可来赴约。”
屏风之外, 送贴的小厮拱手一拜:“是,小的定把夫人的话转告家主。”
待小厮走后, 慕容九看向一边的伙计——她们都是赤凰军中的精锐, 是崔昭昭特别挑选出来的好手。
“准备准备, 我要金玉旗与金玉珩今晚有来无回。”
“诺!”
梧凰城内外一共三层, 最外层是瓮城, 王府在最里层。中间那层是百姓与商贾们的居所与市集,近日进了备战状态, 不论是城头还是巷陌, 巡逻的将士比平日多了两倍有余。
夜色渐深, 乌云漫天,天上零星地飘着碎雪。虽说齐州比其他州府温暖一些,可入冬之后还是会下雪,这几日无疑是齐州最冷的时候。没人能想到,崔昭昭会在这种时候发动战事,这也是崔昭昭的胜算之一。
离约定里应外合的时辰还有四个时辰,慕容九在落脚的小院中设下酒宴,静待两位兄长的到来。
酒壶搁在水碗之中,正在温着。水碗下的炉火烧得正烈,沸得水碗中的清水低低呜咽。慕容九身上罩着一袭黑裘,裘毛黑得发亮,她安静地坐在桌边,像是一头静待猎物的黑豹,悄无声息地散发着杀气。
院墙之外,马蹄声渐行渐近,最终停歇。
慕容九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盏,小啜了一口。暖酒沿着喉咙直下,却暖不了慕容九的心。
金氏……本该是她的家人,该是这世上最可靠的后盾,可惜……
慕容九抬眼望向庭中的山石小路,四方商行已成绊脚石,主理四方商行的两位兄长自然也是绊脚石。
两盏灯笼出现在视线尽头,婢子引着金氏两兄弟徐徐行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皆被拦在了小院门外。
金玉旗与金玉珩相互看了一眼,示意随从候在院外。这里毕竟是齐州王都,想必慕容夫人也不敢闹出什么大事来。毕竟,他们两人在齐州可是上宾,慕容夫人只是个外乡女子。
当两人走入前厅,看见慕容九后,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你……”
“你不是死了么?”
这句话刚出口,两人转身便想逃,却被拦在了门口。随从警觉里面有了异动,刚想冲进来,便被左右埋伏的赤凰女兵制服在地。
“二位兄长就这么走了?”慕容九提壶给两人斟满酒,“见到妹妹,不该说点什么?”
两人觉得事情是大大的不妙,怪不得他们的生意会被这位慕容夫人一再蚕食,原来遇上的是这个小魔头。若是九妹不是女子,四方商行的少主绝对是她,哪里能轮到他这个当大哥的。这点自知之明,所有金氏的儿子都有。
输在九妹手里,他们心服口服,可九妹明明被大长公主杀了,却在此处出现,其中定有蹊跷。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他们必须立即禀报二公子。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没错,可瞧见来路已断,下一个念头便只剩下了“求生”二字。
“九妹说什么胡话呢。”
“兄长瞧见你是高兴,正想打发人去把你的两位嫂子请来,一起用膳。”
慕容九听着他们的蹩脚理由,冷笑道:“我与嫂嫂们不熟,何必请她们过来坐立难安呢?”说着,她将酒壶放回水碗里,不重不轻地故意磕响一声。
庭院之中忽然多了十几个持剑劲装女子,霎时将佩剑拔出,明晃晃的剑锋不住轻颤,剑鸣的余音尚在耳根回旋。
两人不敢硬碰硬,当即折返,乖顺地在桌边坐下。
大哥金玉旗举盏敬向慕容九:“九妹,你能活着,可真是大好!”
慕容九举盏与他碰了一下酒盏:“是啊,活着当是大好。”
金玉珩附和道:“你我终究是一家人,有话可以好好说的。”
“二哥且说来听听。”慕容九喝了一口暖酒,好奇地看向金玉珩。
金玉珩正色道:“崔伯烨那小子待你虚情假意,兄长们都知道,也懂你的委屈。既然九妹已经与他义绝,咱们自不会再帮他一分一毫。”
慕容九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九妹还能活着,多半是弦清……”金玉旗的话说到一半,发现不该这般直呼女君的小字,“多半是陛下的手段吧。”
“不错。”慕容九顺着他们的话答道。
两人相互递了眼色,看来有些事还是可以商量的。
“一家人何必自相残杀?”二哥继续哄道,“九妹,你瞧,我们兄弟二人可是你最后的亲人了,我们两个有难,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你们在齐州不是上宾么?会有什么难?”慕容九故作疑惑。
大哥叹了一声:“若齐州还是崔叔泗当家,我们确实算上宾,可现下不一样了。”
“不一样?”
“二公子一直闭门不出,却月月打发主簿来商行索要银两。”二哥早就发现不对之处,“我总觉得,齐州现下的话事人早已不是二公子。”
慕容九进一步问道:“那是谁?”
大哥压低了声音:“许氏的家主……”
“许复?”慕容九对这个答案颇是吃惊。她本以为现下掌控梧凰城的,当是军中哪位将领,没想到竟是这位齐王至交,许氏家主许复。
两人重重点头。
“朝廷明明下了缉捕文书,崔叔泗也来了手书,命他们将崔淞与谋害贵妃的许犯交出来,却被他出面按下了。”大哥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小小幕僚竟有这样的本事,他说什么,二公子便从什么。
慕容九眸光微沉,不由得细细思忖。
二哥接话道:“九妹,你也知道的,爹爹在京中闯下大祸,得罪了陛下。我跟二哥也是为了活路,才不得已投靠魏州与齐州。如若有第二条路走,我们绝不会与朝廷为敌。”
大哥也跟着难过起来:“九妹,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跟二弟,我们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你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份上,给我们一条生路。”
慕容九苦笑着叹了一声:“我如何给你们生路呢?”
二哥急道:“我们愿意投诚朝廷,当朝廷的内应!”
“兄长,你们可是误会什么了?”慕容九故作惊疑,“我现下只是一介布衣,并不是朝廷的人。”
大哥双目通红:“陛下放了你,就证明她舍不得你这个阿娘。”
“可她已经是陛下了。”慕容九无奈叹息,“世人皆知,楚王妃已死,我拿什么身份去求她宽赦你们呢?”
两人静默。
慕容九又道:“你们本可举家投奔京畿,事到如今,商行银两大把流入齐王府,已经坐实同谋,你们让弦清如何放过你们?为君者若徇私枉法,谁还服她这位女君呢?”
“你们明明有选择,明明可以走生路,却偏偏还是选择了齐王,这是你们自己选的,可怪不得其他人。”慕容九抢先打断了大哥想说的话,缓缓站了起来,“正如当年,你们与金昊同流合污,利用我成为楚王姻亲时,你们可曾想过我是你们的九妹?”
那些所谓的逼不得已,在慕容九看来,都是假话。
四方商行经营百年,各地皆有人脉,当初韩州的兄长们可以安然逃往楚州,他们也可以安然逃往京畿。路是他们自己选的,走到最后却成了死胡同,这可怪不得旁人。
大哥与二哥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解释不了。
他们与父亲本就是一路人,虽说自小宠爱这位小妹,可心底多少是嫉妒的。当知道这位小妹将成为他们金氏与崔氏联姻的棋子时,他们从未想过小妹愿与不愿,只想着他日小妹诞下皇族血脉,然后这个皇族血脉登基为帝后,他们金氏能鸡犬升天,成为皇亲国戚。
金盈盈从来都不是妹妹,她只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货物,一旦卖出,便可以给他们换来无数的功名利禄。
“回答不了我,是不是?”慕容九早知是这种结果。
两人理亏心虚,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连声哀求:“九妹,就饶哥哥们一回吧!至少……至少你的嫂嫂跟侄子侄女们是无辜的呀!”
“所以四方商行的产业留给她们,也是天经地义。”慕容九整了整裘衣,语气霜寒,“她们往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成日守着后宅大院,岂不美哉?”
“九妹!”
两人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下意识想去抱住慕容九的双腿,做最后的哀求。
慕容九往后退了一步,恰好避开了两人的拥抱,淡声道:“大嫂是个温婉性子,你欺辱她的那些事,旁人不知,我却一清二楚,这是你欠他的,大哥。”
“你!”金玉旗神情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一柄剑锋穿入了他的背心,穿心而过,一瞬要了他的命。
“还有你……”慕容九冰凉看向了二哥。
金玉珩已经被吓得木立当地,此时不住打颤,结巴道:“饶……饶了我……九妹……你知道的……我与……我与你二嫂……是真心……”
“真心?”慕容九冷嗤,“她原有婚约,不是你见色起意,她怎会嫁入金府?她那位青梅竹马的郎君,死得可真惨,你敢将此事告知二嫂么?”
“我……”
“安心去,她们我都会照顾好。”
慕容九的话音刚落,金玉珩也被一剑了结。
她冷眼看着地上两具渐渐冰凉的尸首,冷硬的心没有半分动容。离开了这两个醉心权欲的夫君,她相信那两位嫂嫂能活得更好。若是不知如何活,她便教她们如何活。
天下女子,不是只有相夫教子一条路可走。
死了夫君并不是塌了天,只要她们愿意走出深宅大院,她们也当有独属于她们自己的道。
这是慕容九自小的夙愿,万幸世间并不是她一人的夙愿。她有弦清,有昭昭,还有夭夭她们一群女子,愿意陪她一起踏出这条道——愿天下女子,不为棋子,不为货物,就是个活生生的人,从心而活,活成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天上的雪花下得大了起来。
慕容九拢了拢身上的黑裘,走至檐下,望向阴沉的天幕。这场大雪,终能过去,来日的暖日当空,大雍当是另外一番天地。
“昭昭。”她抿唇轻笑,默念那个人的名字。
就从今夜开始,她与昭昭成为这条血路的先锋,一路厮杀到底,荡平整个齐州。
“传令下去,全军着甲,准备血战。”
作者有话说:
更文~
先收官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