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鸢是个识趣的, 当耳朵里传入了不该旁听的话,她便知趣地退下了。“两女相悦”这四个字对她而言,无疑是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字眼。她见过女君因为燕王的传书面露喜色, 见过女君因为燕王失联而郁郁寡欢,更见过这二人炽热汹涌的眼底情思……喜欢一个人, 到底是什么滋味?
玄鸢不由自主地生了好奇之念。她自幼便是大长公主选中的死士,家人是谁, 她不知, 来自何处, 她更不知,与她最亲密的莫过于她手中的兵刃。可兵刃终究是冷的, 是给予不了她温暖的死物,再怎么可靠, 也替代不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她想了又想, 忽觉“喜欢”二字是极难办到的事, 至少比乱军之中刺杀敌首难多了。她本来就不是个心思九转的人,觉得麻烦, 便没有再往下想。玄鸢迎着微凉的月光望向了檐外,轻轻地叹息一声, 得出了一个结论——相悦是件麻烦事, 能不掺和便不掺和。
“有你便好。”玄鸢紧了紧剑鞘, 已是打定了主意。忽闻身后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 玄鸢警惕回首, 只见那人穿着紫色官服,头上没有戴乌纱, 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缓缓朝这边走来。
“谢宁?”玄鸢认得此人。
灯笼的微光自下而上, 照得她那张脸出奇的俊秀。谢宁在看见她的一瞬,宛若石化,硬生生地止住了步子,与玄鸢离了十步之遥。她站在廊中,望着长廊尽头的着甲女子,下意识想避一避:“玄鸢将军……你还没走啊?”
玄鸢正色道:“陛下尚未回宫,我自当在此。”
“哦,那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我晚些再过来。”谢宁赶紧调转方向,遇上玄鸢绝对没有什么好事,溜之大吉。
“慢着!”玄鸢快步追上,拦住了她的去路,“你这个时候过来,定是王上召唤吧。”
谢宁眨眨眼,玄鸢有时候脑子转的挺快,可也仅限于正事:“嗯,可是似乎来的不是时候。”她早就猜到燕王与陛下见面定会缠绵个一阵子,没想到她故意迟了一个时辰来,还是来早了。
玄鸢看了一眼天色:“候着。”
“啊?”谢宁也跟着看了一眼天色,“这不合适。”谁知道两位主子何时出来,况且,她可不要与玄鸢单独杵在这里。
玄鸢眸光微沉:“候着。”她可不容她反驳,万一一会儿王上要见她了,她不在此处,自己还得去重新把她请来,实在是麻烦。
谢宁觉察了玄鸢眼底的杀意,赔笑道:“这……我去酒楼里面候着,可成?”
“就在这里。”玄鸢示意她坐在廊边,“我陪你候着。”
“倒也不必。”谢宁笑容都僵了,此时此刻,她只有两个念头,一、玄鸢快点离开,二、里面你侬我侬的两个赶紧出来。
玄鸢看她还在杵着,便动手将她按坐下来,然后坐到了她的边上。谢宁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玄鸢便跟着凑了凑。
谢宁急道:“玄鸢将军,你这是为何?”
玄鸢认真答道:“上回也是只有你跟我,你觉得无趣,一个劲的与我说话,我想,这次我兴许可以陪你说说话。”
谢宁以为自己听错了,木然看她:“你想陪我说话?”
“你不想说?”玄鸢冷声反问。
谢宁倒抽一口凉气,赔笑道:“说……说!”
玄鸢其实也不知说什么,她独来独往惯了,只是觉得谢宁素来喜闹,大抵不希望一直这么静静地等着。
谢宁等了半晌,并没有等到玄鸢的话,瞧她垂首极力思忖,心底竟是生出一丝笑意来。要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小死士动脑筋,还真是有趣呢。谢宁起了玩笑之念:“玄鸢将军,不如你帮我解答一事?”
玄鸢认真看她:“你说!”
谢宁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道:“《孙子算经》有云: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谢宁本以为会让玄鸢冥思苦想半晌,没想到玄鸢竟是脱口答出:“雉二十三只,兔十二只。”
谢宁不敢相信听见的,这人怎的算的如此快?
“你如何算出来的?”
玄鸢握着佩剑在谢宁面前晃了晃,颇是自豪地答道:“先斩三十五足,再斩三十五足,雉已尽,剩下的二十四足便都是兔子余下的双足,所以,兔有十二只!”
谢宁从未想过,算经此题竟还有这种解法。此时哭笑不得的放下了灯笼,拍了拍手,夸赞道:“不愧是你。”
玄鸢以为她是真心夸赞,高兴道:“谢谢。”
谢宁总以为她就是个只知杀人的,没想到此时的她笑脸无邪,灯烛的暖光染透了她的脸颊,竟是莫名的可爱。
要是不捅她那一刀,就更可爱了。
谢宁在心间嘟囔,对玄鸢的戒心稍微散去一点点。
玄鸢却在这时骤然抽出长剑,剑锋长吟,吓了谢宁一跳,一颗心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你……做什么?”
“有蚊子。”
“……”
“看。”
玄鸢将剑锋移近,只见半只蚊子粘在剑锋之上。
谢宁苦笑:“没有必要这般大动干戈吧。”
“就当练剑了。”玄鸢收起长剑,忽然想到什么可说的,“谢尚书平日练字么?”
“偶尔练一练。”谢宁回答。
玄鸢好奇追问:“那谢尚书可用笔锋杀蚊么?”
“……”谢宁静默。
玄鸢继续道:“张哥有一门绝学,他可洒墨为暗器,哪怕是水滴,也可以当杀人利器!”说这话的时候,她几乎是双眸放光,闪亮得很。
谢宁忍不住问道:“除了杀人……你就没有其他喜欢做的事了?”
“其他喜欢做的事?”玄鸢垂眸,仔细想过,“小时候……有一件。”
“什么?”谢宁问道。
玄鸢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操练死士的地方,有一处裂缝,缝隙里住着一窝小野狗。曾经,那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后来……”
谢宁看她神色凝重:“都没了?”
“一场暴雨,墙便塌了,那窝小野狗也没了。”玄鸢的声音哑下,哪怕已过多年,她还是觉得难过。
谢宁还是头一次看见她难过,没来由地也跟着她酸涩起来。
“我这样的人,兴许是不祥的。”玄鸢给了一个断言,“庙会的算师给我批过命的,说我天煞孤星,注定孤老一生,是不会有郎君喜欢的。”
“你还信这些?”谢宁忍笑。
“一时兴起,抽了一支下下签。”
“兴许是否极泰来呢?”
“死了的,不可能回来的。”
“谁说的?”
玄鸢呆呆地望着谢宁,只觉她今晚好看得紧。她鲜少在人前这般袒露过去,可不知为何,对着谢宁,她想说,也敢说。
谢宁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觉得玄鸢似乎比往日顺眼了不少。
“咳咳,看着啊。”谢宁打破了静默,起身找了个不错的角度,然后借着烛光投落一个手影狗头,哄道:“玄鸢姐姐,还记得我们么?汪汪。”
玄鸢眼圈微烫:“假的。”
“谁说是假的!”谢宁将手影慢慢挪到玄鸢的影子边上,动容地说着,“我在大夏流浪的那些年听人说过,离开的人并没有走远,他们就藏在你的影子里,一直陪着你。我想,那窝小野狗也一直藏在你的影子里。”这个故事本来是个老乞丐说来吓唬小乞丐的,可此时此刻谢宁换了一种说法,连她自己也信了三分。
玄鸢却是信了十分:“它们真的在么?”
“在!”谢宁微笑看她。
玄鸢忽然握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谢平安,谢谢你。”
“不……不必……谢……”谢宁不自然地回应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的会鬼使神差的哄起她来?
玄鸢高兴道:“我当谢的!”说完,她松了她的手,竟是再次拔剑出鞘,“我从未给谁舞过剑,今晚,我送你!”不等谢宁回答,她便长剑如风,身姿矫健地舞了起来。
剑势如虹,剑影如梦。
谢宁怔怔地望着她那沉醉的模样,原本已经凉下的耳翼清晰无比地烧了起来。她见过玄鸢的狠厉,见过她的呆愣,也见过她的可爱,加上今晚的这个她,谢宁心神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心跳随着玄鸢的剑招层层叠起。
最后,玄鸢一舞收势,回眸在烛光里对着她咧嘴一笑,谢宁忽觉心房的某个阴暗处被这个笑意点亮,从此有了温度。
玄鸢没有觉察谢宁眼底的细微变化,探头望檐外瞄了一眼:“天快亮了。”
“是,亮了。”谢宁喃喃应声。
玄鸢这次着急了,收剑便往小院里走。
“你去哪里?”谢宁急问。
“再不回宫,要耽误早朝了!”
“玄鸢!”
谢宁哪有玄鸢走得快,根本来不及拦阻她。
只见玄鸢叩响房门,肃声提醒:“陛下!要误早朝了。”
“朕今日有疾……”里面响起了崔泠的声音,“传朕口谕,辍朝一日。”
“可需传唤曲院首来……”
“玄鸢,还不去传口谕?”
谢宁知趣地牵了她就走,猛给她递了好几个眼神:“人家小别胜新婚,别吵到陛下跟王上了。”
“她们明明还没有成婚呀。”玄鸢不懂这个。
谢宁也不好与她解释:“陛下可是下了命令?”
“嗯。”
“所以,你我遵从便是。”
“可是这里……”
“这里可是张哥他们的地盘,安全。”
谢宁牵紧她的手,一直往外走:“传了口谕,我们再回来。”
“哦。”
两人走远后,崔泠忍不住瞪了一眼缠着她的萧灼:“妖妃!害朕不早朝!”
“啧啧,说好做皇后的,怎的只给臣一个妃位。”萧灼忍笑打趣,“臣不依!”
“你还来!”崔泠按住她那只作怪的手,羞恼问道,“谢平安是你喊来的?”
“嗯。”萧灼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离京之前,得安排她点事。”
崔泠蹙眉:“你让她什么时辰来?”
“子时。”
“现下都卯时了!”
崔泠赶紧坐起,只觉腰杆酸软,还没来得及坐稳,便被萧灼顺势带入怀中,重新缠住,埋首在她颈窝里呢喃道:“她与玄鸢一来一回,怕是要半个时辰。”
“起来。”崔泠推了推她,“夭夭,今日要办正事。”
“我知道。”萧灼动情地说着,声音温柔似水,“弦清,就让我再抱你一会儿,好不好?”语声酥人,崔泠哪里能抗拒?
崔泠的语气软下,转身抵住她的额头,温柔哄道:“你背上的伤,也当上药不是。”
“也好。”萧灼心念微动,终是松了双臂,坐了起来。
崔泠撑起身子问道:“伤药可带在身边?”
“嗯,就在外裳的内兜里。”萧灼左右顾看,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昨夜的荒唐,看着这一地的衣裳,忍不住笑出声来。
崔泠知道这小情种在笑什么,这种沉溺情爱之事,上辈子她不会做,这辈子原本不该做,可她也为这小情种做了。每每想到此处,崔泠都觉得羞涩,匆匆穿好肚兜,便下床去捡她的外裳。
萧灼望着她那雪白的背脊,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好不容易沉寂的情火又烧了起来。
“是这个么?”崔泠拿着药瓶回头看她,便瞧见了一只蠢蠢欲动的小毒蛇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先上药。”她给她留了遐想的余地,“背过去,坐好。”
萧灼乖顺地背了过去,崔泠缓缓解开她的染血纱布。她昨日说伤了三处有两处是假,可这唯一的一处真的已足以让她心疼。
硕大的伤痕足有筷长,虽说已经开始结痂,可因为昨晚的放肆,有些地方又裂开出了血。
崔泠挖了一块药膏温柔地擦了上去,蛰得萧灼痛嘶一声。
“让你不知节制。”崔泠心绪复杂,这话也不知是说萧灼还是说自己。
萧灼侧脸笑道:“都怪弦清,让孤把持不住。”
“倒还是朕的错了?”崔泠反问之后,羞恼地加重了指力,痛得萧灼又痛嘶一声。她如何舍得呢?教训之后,很快便后悔了,抹药的动作又柔了三分。
萧灼垂下头去,忽然静默了下来。
“怎么了?”
“弦清。”
萧灼转过身去,眸光炽热,勾得人心轻颤。
崔泠快被她的眸光烫化了,急道:“药还没上完。”
“我不做旁的。”萧灼的余光瞥见了她心口附近的猩红吻痕,眼底多了一抹得意之色,“只是有些心里话想同你说。”
崔泠躲开她那炽热的目光,把药瓶子盖上放到一旁,低哑道:“你说。”
“这一战,我不仅是为大雍而战。”萧灼捏住了她的下颌,让她正视她的目光,“更是为家而战。”
家。
一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字眼。可是,此刻萧灼说来,每个字都是烫的,她仿佛有某种魇人的本事,总能勾惹崔泠最脆弱的地方。
“独属于我们的家。”
萧灼笑了,不带一分欲色。
崔泠的气息有些不稳,哑笑道:“我等你凯旋。”
“只有这一句话呀?”
“你还想要什么?”
“唉。”
“嗯?”
萧灼刚欲开口,便被崔泠牵着手覆到她的心口上。崔泠不是不会哄人,也不是不愿哄人,而是这种时候,那些甜言蜜语皆是多余,她真正想说的,只有这一句:“夭夭,你已经在这儿了。”
她很早之前便闯入了她的心,牢牢地钻在她的心窝深处,生了根,发了芽。
崔泠自忖是个很难被人焐热的人,可遇上了夭夭,她变得情不自禁,变得温暖,更变得无惧无畏。
夭夭的手总是这般滚烫。
崔泠覆上她的手背,让她感受着她的心跳,微笑道:“青史之上,你我同在,千秋万岁,永不分离。”
萧灼如同饮了一大碗醉神仙,被崔泠的这句话击得神魂颠倒,捧住了她的脸,极尽温柔地吻了上去。
崔泠主动攀上她的颈子,纤细的手指滑入她的发间,悄然加深了这一吻的痴缠。
作者有话说:
萧灼:弦清讲起情话来,就是让我心动!(沉浸在回味中)
崔泠:仅此一次。
萧灼:……
崔泠:朕还有大事要处理。
萧灼:哦。(委屈巴巴)
《孙子算经》是中国古代的数学书籍,古代也有数学课的~~本部分鸡兔问题就取自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