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沅自打理九衢酒楼以来, 在京中结交了不少客栈老板。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她便查到了菀菀落脚哪家客栈,随后便备了马车前往客栈。
金兰县主是天子亲封的县主, 也是金氏唯一在女君登基后受赏之人。本来崔泠可以下旨令新的魏陵公与齐王将各自辖地的金氏长子与二子绑至京畿,可如此一来, 无疑是断了这两州的财源,多半会招来这两州掌事的忌惮。皇权更迭最是凶险, 现今最重要的便是坐稳这把龙椅, 减少大雍内部战争, 降低内耗。待把海上的大夏水师收拾了,再回头慢慢收拾这些隐患。崔泠一面封赏金沅为县主, 一面把本该处斩的楚州金氏流刑魏州,算是网开一面, 没有赶尽杀绝。
毕竟当初设局陷害崔泠的是金昊, 并非这些舅舅, 她已主动示好,等于再与他们说——都是一家人, 朕没有尽诛金氏的意思。如若一心为朕,荣华富贵还是可以共享。
这事得让魏州与齐州的金氏们好好想想, 崔泠倒也不急。
说回金沅这边。
菀菀本是恨意加剧的, 正愁该如何与黛黛再见, 却听小二叩响房门, 说是朝廷的金兰县主驾车至此, 要请她入府小叙。
李七对这个结果颇是震惊,户部侍郎推脱不见, 怎的来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金兰县主?
可是, 这也是菀菀接近黛黛的唯一机会, 她不能放过。于是,菀菀重新收拾之后,便领着李七一起下了二楼,瞧见金沅的一瞬,方是了然,原来这位金兰县主正是今日在侍郎府外与黛黛玩笑的姑娘。
金沅微笑道:“久闻菀菀姑娘才艺过人,尤善舞艺,所以只好唐突来请,还望菀菀姑娘随我入府献舞一曲。”
菀菀冷笑:“奴家与县主素昧平生,不知县主是从何处得知奴家善舞?”
“此事说来话长,还请菀菀姑娘移驾县主府详谈。”金沅并不打算在这里说这些,笑着圆了场。
菀菀暗忖这位县主恐怕不是善茬,只是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金沅带的是府卫,而不是丫鬟,明摆着告诉她,如若不从,兴许便不是“请”了。菀菀假意微笑,对着金沅一拜:“如此,奴家只有恭敬从命了。”
“甚好。”金沅点头。
金沅领着菀菀一起上了马车后,府卫将李七拦在了马车外,没有带他一起入府的意思。
李七急呼:“夫人!夫人!”
菀菀掀帘,话却是说给金沅听的:“奴家毕竟是有家室之人,若没有奴仆跟着,私入他宅,只怕难保清誉。”
“这话就言重了。”金沅轻笑,“我是金兰县主的主子,若是姑娘进了县主府毁了清誉,那我这个县主的清誉又在哪里呢?”说着,金沅拂落车帘,不容菀菀再多言什么,“回府。”
“夫人!”李七还想追上,府卫却将他拦退三步。他不敢在京畿城造次,以免惊动京畿卫,坏了殿下的大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菀菀被金沅带走。
马车悠悠前行,气氛变得有些低沉。
金沅没有说话,菀菀也不知该开什么话茬,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今日她看见这位县主与黛黛玩笑,她的心底是涌了酸意的。
金兰县主,当今天子之妹,如此身世,比她这样的肮脏之人好太多了。黛黛不愿当着县主的面认她,也是人之常情。
“菀菀姑娘,今日裴姐姐没有请你入府,还请多多见谅。”金沅忽然开了口,打破了此时的沉默。
菀菀愕然看她,没想到这位县主竟是黛黛的说客。
金沅笑意微暖:“她记得你。”金沅似是生怕她没有听懂,又强调了一句,“一直都记得。”
黛黛竟然能将她与她的过往都告诉这位金兰县主?!菀菀怔怔地望着金沅,哪知金沅竟是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菀菀下意识缩手。
金沅却将她的手再次握住:“别怕。”她的声音温和,“我也是女子,我知道先前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不好。不管过去你经历了什么,错的都不是你,你能活着,对裴姐姐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姑娘,这些话却比太子动情时说的那些话还要真心实意,还要让她觉得温暖。
菀菀猛觉眼眶发烫,再次缩回手来:“县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下一刻,她便想到了答案,想来这位县主必是查过她的过往,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如若她知道她是夏国太子的宠姬,她如何完成太子交托的重任?
“我也不知道为何要与你说这些,只是突然有感而发罢了。”金沅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声,直接问道,“菀菀姑娘方才说,你已有家室?”
菀菀早知入京避不开这个问题,淡淡答道:“夫家是大夏的商贾,我是他的第七房小妾。”
“敢问是哪位商贾?”金沅好奇追问,若是同行,她倒是有门路摸清楚这商贾的底细。
菀菀也不怕她调查,毕竟这些都是殿下给她安排好的:“孟氏绸缎铺的少当家,孟玄。”
“孟氏绸缎铺……”金沅很快便记起了,“可是专供大夏皇室绸缎的舞阳孟氏?”
菀菀眸光一紧,没想到她竟连这个都知道。
金沅莞尔:“我也是生意人,自当交友天下不是?”
“……”
“为何孤身一人回大雍呢?”金沅借着话茬往下问。
明明金沅一直在审问她,可与这小姑娘闲话竟是半点不觉压迫,反倒是想一句一句地与她唠嗑清楚。
金沅看她犹豫,温声安抚道:“如若不便说,那便不说。”
菀菀岂能不说,她必须抓紧这次机会,留在大雍:“我……我在府中闯了祸。”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楚楚可怜起来,“不慎打碎了正夫人的送子观音,少当家不想我受刑,便让李七带我回大雍避祸数月。”她生怕金沅不信,“少当家的正夫人是舞阳郡守次女,舞阳郡守的嫡女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少当家得罪不起。”
“他待你好么?”金沅语气软下。
菀菀怔了一下。
“那位少当家。”
“还算……不错。”
菀菀忍不住回想她在大夏的那些时光,太子高兴的时候,也算是待她不错。只是,自始至终,她都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旦没有用处,便没有活下来的价值。
“如此便好办了。”金沅打定了主意。
“好办?”菀菀不解。
金沅神秘笑笑,掀帘看向马车外,已经可以看见县主府的院墙:“回府再说。”
马车往前走了半条长街后,终是停了下来。
金沅与菀菀先后下了马车后,当即命人去准备厢房,然后引着菀菀一起入了府,进了前厅。
婢女们奉茶之后,金沅也写好了什么,搁笔之后,将所写递向菀菀,笑道:“愿不愿在你,反正入了我的县主府,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说完,召唤府卫进来,“这个时候裴姐姐一定处理完公务了,你去户部侍郎府一趟,将她请来,就说我等她一起看舞。”
“诺。”府卫退下。
菀菀起初看见这封和离书已是震惊,再听金沅说这些,更是震惊:“县主?”
“你家少当家若是真的离不得你,便不会让你一个人回来。”金沅看得清楚,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若是真的喜欢你,便有法子安抚正妻,你的命绝对比一尊送子观音值钱多了。”
金沅在崔泠身边耳濡目染多月,既然见过女子的独立璀璨,又怎看得下去女子的自欺欺人。
菀菀张了张口,竟无话反驳。直到此时,她多了一丝自惭形秽,她不仅出身比不过县主,连眼见也比不过县主。这次回来,的的确确是物是人非,大雍竟多了这么一位让她黯淡无光的姑娘。
她是装的么?还是另有所图?不过是想以退为进,用这些“好”让她知难而退?
菀菀见识了太多后宅女子的相互倾轧,她没有办法用最干净的立场考量眼前的县主。她若出卖了殿下,她在大雍也没有了价值,也是死路一条。她告诫自己,总要选一条路走,哪怕她运气不好,恰好选了一条不归路。
金沅觉察到了她目光的不善,正色道:“你若还是喜欢你家少当家,也不必签这份和离书,尽管住在我这儿,等他来接你回家。”
菀菀捏着和离书,只是沉默。
金沅又道:“你可以慢慢想,可当务之急,得先与裴姐姐把话说清楚了。”说着,她步至檐下,看了一眼天色,“户部侍郎府离我这里不远,想必裴姐姐很快便会到此。”说完,她回眸看她,“这些年,她一直在找你。我想,她定有很多话要与你说。”
菀菀冷笑:“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误会就该说清楚。”金沅说得认真,“就算已是物是人非,也当把心结打开,把谁亏谁欠说个清楚明白。”某种意义上,金沅也需要一个结果。
菀菀从未见过如此磊落的姑娘,自嘲道:“说得清楚么?她现下是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是她对。”
金沅坚定道:“我会为你做主!”
“你……”
“我认识的裴姐姐,哪怕出身风尘,也是个堂堂正正的人。”金沅斩钉截铁,同样的,金沅自己也是堂堂正正的人。如若黛黛与菀菀只是误会,如若她们还有机会破镜重圆,她也乐得成全。失却一份刚萌芽的爱慕,并不可惜,若是失却一份做人的厚道,那便是一世难安。这笔账很好算,也很好决断。
崔泠曾与她说,往远处瞧,便不会拘泥于眼前的悲与喜,往前面看,便会看见更美好的风景。她永远记得这位阿姐牵着她站在大隆宫的至高处,语重心长地与她说:“我家阿沅他日若是遇上心动之人,那人必须敬你、护你、喜欢你,不把你当成掌中的小玩物,不碾碎你的志向,不一颗心装两个人。”
那时,她茫然反问:“萧姐姐就是这样的么?”
崔泠含笑不语,眼底浮起一抹骄傲。她与萧灼起初都想让对方臣服,可走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各自成全。这份情,说不纯粹,是因为装了一个天下,说纯粹,是因为她们已是同道中人,缺一不可的同道中人。
“我也会有么?”金沅懵懂地反思着。
“我家阿沅那么好,一定会有的。”崔泠鼓励她,“只要阿沅愿意走出深宅,去经营属于你的天下。”
金沅忍笑:“哦!绕了一圈,原来阿姐是想我接手商行!”
“是做深闺庸碌的怨妇,还是做叱咤商海的金大小姐,路就在你脚下,你自己来选。”崔泠说得动容。
金沅的心在燃烧,并非只是因为崔泠的话,而是有一群姑娘实实在在地让她触摸到了女子血脉的沸腾。
她的阿姐可以当大雍的女君,她的萧姐姐可以独赴楚州保家卫国,她的裴姐姐可以从风尘走入朝堂……而她的母亲,相夫教女一世,竟落了个身死为棋的下场,就算还有人记得她,也只记得她叫秦氏,一个有姓无名的女人。
“阿姐。”
“嗯?”
“我若是做不好……”
“那便改之。”
崔泠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与灿烂的阳光融在了一起:“我家阿沅,很好。”
作者有话说:
金沅是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