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使叛国的消息很快便在大雍散布开来。
谢宁得知消息后, 只能苦笑两声。兴许她没看错人,兴许她不过是从一个穷兵黩武的夏君手下到了另一个蛇蝎心肠的燕王手中。
还有什么比现下更糟的?
谢宁端着曲红送来的汤药,斜眼瞥向不远处的玄鸢, 萧灼是懂用什么收拾她的。这姑娘出手又快又准,她哪里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胡来。
她低叹一声, 只能安心养伤。
天子崔凛听闻萧灼捉了夏使,便差了刘公公来详问。萧灼自然不会与他说实话, 若这谢宁真是个良才, 自当留作己用。因此, 刘公公带了假话回复——谢宁已死,扬言夏使叛国, 不过是为了动摇韩州的军心。
崔凛半信半疑,便派了细作暗中调查。
燕王府一如往常, 只因谢宁并没有养在燕王府。崔泠要了她, 也没有安置在郡主府, 而是送到了酒楼店铺。
整个京畿城,无人知晓那些店铺都是燕王的, 自然也无人知道谢宁就养在里面。
数日之后,秦氏出殡。
金玉堂哭天嚎地, 仿佛活不下去似的。
金沅双眸通红, 木然看着父亲在人前佯装深情。父亲不是她认识的父亲, 母亲也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将来只是一个生育龙种的女人。
绝望无处不在, 这偌大的京畿城仿佛一个巨大的囚笼,将她牢牢紧锁其中, 几欲窒息。她披着麻, 垂首看着膝下的冰凉石板, 活着,只是煎熬。
倒不如……她将舌头往齿前顶,横了心想要一了百了。
“阿沅。”
穿着素服的崔泠拍了拍她的肩头,语气温和:“待舅母的丧事办完,搬来与我一同住吧?”
金沅怔怔地望着崔泠,这位姐姐平日待她虽亲和,却算不得亲密无间的姐姐。她想到那些流言,直言崔泠也只是燕王困锁府中的人质,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如何能救她出水火之间?金沅感念她待她的好,却只能谢过崔泠的好意,对着崔泠叩首一拜:“阿姐的好,我谨记在心。”
“只记得可不成。”崔泠缓缓蹲下,与她齐高,摸了摸她的额头,“我一直想有个妹妹,你若不嫌弃,今后你便是我的亲妹妹。”
听到这话,金沅愣在了原处。
金玉堂也听见了这话,哭泣之余,余光往这边瞥来。
崔泠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灵堂中众人都听得清楚:“待父亲他日赴京,或是母亲哪日上京,我会向爹娘讨要一个名正言顺。”言下之意,要么让金沅认楚王为义父,要么把金沅过继到母亲名下。如此一来,就算金沅诞下龙种,也算是为楚王府做嫁衣。
金玉堂不懂崔泠为何会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他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我只有阿沅了,你就当可怜可怜舅舅,莫让舅舅孤苦无依。”金玉堂哽咽哀求,倒显得此举崔泠不近人情。
崔泠蹙眉:“舅舅可是误会我了?”
“你不是想带走阿沅么?”
“非也,我是想送舅舅去外公那儿。”
崔泠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徐徐道:“外公素来豁达,由他宽慰你,我也放心许多。”她说得恳切,“我在京中认识的人不多,还望舅舅可以早些调养好,早些回京,我还有许多事要仰赖舅舅。”
原来如此。
金玉堂看她言辞坦诚,想来还不知道母亲与大长公主的旧事。她会这样想,多半也是担心他会一蹶不振,无法帮她做事。
“也好。”金玉堂顺着她的话下来,“让阿沅去你那儿住两天也好,只是义亲一事,还需再议。”
“我自是尊重舅舅的。”崔泠也没有执着到底。
吉时到,秦氏棺椁出殡。
崔泠陪同金沅走了一程,像是家中长姐,更像是护送金沅的卫士。金沅是感动的,却也是愧疚的。父亲同意她随崔泠回府,是为了让她有机会接近天子,根本就不是顾念血脉之情。她这一路,走得百感交集,那些想提醒的话哽在喉间,被一个“孝”字硬生生地压着,让她挣脱不得,徒增煎熬。
秦氏下葬之后,崔泠拜别了金玉堂后,便带着金沅上了马车。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金玉堂自是没有回头路的。他站在原地,故作不舍地目送马车远去,眼底浮起一抹深切的期望。
会成的,一定会成的。
他牺牲了妻子,赌上了他的后半生,一定能成!
马车缓缓往前走,却有两队衙役恰好与马车擦肩而过,将墓地前的金玉堂团团围住。这动静太大,致使马车上的金沅也发现了变故,掀帘往这边看来。
“停车。”崔泠命府卫停车。
金沅心弦绷紧,不知父亲今日惹上了什么是非。
“别怕,阿姐去问问。”崔泠拍了拍她的肩,扬声道,“去问问。”
“诺。”赶车的府卫跳下车来,径直往墓地前走去。
衙役都是刑部的人,为首的那名武官一手拿着公文,一手按刀,肃声道:“有人上告四方商行窝藏韩州细作,意图不轨,陛下亲令,即日逮捕金玉堂归案详查!”
金玉堂满眼震惊,连忙摇头:“冤枉!冤枉啊!我妻亡故,这些日子我都在府中操办亡妻丧事,怎会窝藏韩州细作?还请官爷莫要轻信谗言,诬我清白!”
“你冤不冤,尚书大人审过便知!”这武官可不与他闲话,当即命人锁了,直接送往刑部大牢。
府卫听明白后,当即折返禀告。
金沅看着父亲被押近,刚欲开口,却被崔泠按住。
金玉堂冲着崔泠急呼道:“弦清,救救我,救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舅舅勿慌,我定想法子把舅舅你救出来!”崔泠佯作焦急应了一声后,便将车帘放下,定定地看向了金沅。
金沅已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地问道:“怎么办?阿姐,怎么办?”
“你忘了舅母是如何死的了?”崔泠面带霜色,沉声问道。
金沅身子一震,不敢相信地望着崔泠,直至此时,她终是明白崔泠为何说那句亲妹妹的话了。
“舅母这病,来得蹊跷。”崔泠半真半假地说着,“我将舅母的病况详问过王府医官,他们皆言风寒重症者,不该是那样的病征。后来,我买通了给舅母敛妆的娘子,命她昨夜以银针刺入舅母的喉咙,查看是否是中毒而亡。”
金沅知道崔泠聪明,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心细如发。她知道是瞒不过去了,猛地跪倒在了车厢里,呜咽道:“阿姐,阿娘她确实是枉死,呜呜。”
崔泠进一步问道:“谁下的狠手?”
金沅咬紧下唇,颤声难语。
“舅舅?”崔泠明知故问。
金沅哪里还绷得住,当即扑在了崔泠的膝上,大哭道:“阿姐……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崔泠轻抚她的后脑,柔声道:“他欠你阿娘一条命。”
“可是……他也是……我的爹爹……”
崔泠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冷冽:“你是你阿娘十月怀胎、艰难生下的。女子生产,最是凶险。我听说,当初舅母生你时,还险些丧了命。如今,母仇在前,你身为人女,就不思为母亲做点什么?是,他是你的爹爹,却也是杀死舅母的真凶。”
金沅全身发抖:“我……我……”
“你若袒护他,便等于是他的帮凶,你对得起你的母亲么?”崔泠的话像刀子,一刀又一刀地捅在金沅的痛处,“今日他可以对枕边人下手,他日……”崔泠忽然捏住了金沅的下颌,逼她正视她眼底的愤怒与担忧,“你觉得他会不会对你下手?”
金沅的心房猛地一震。
不必他日,今时今日他便已经对她下了手。他逼她做他青云路上的台阶,逼她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勾引天子,逼她无视礼数未婚先孕……金沅每想一回,便觉心被凌迟一回。现下无疑是老天给她的一个选择,要么为母报仇,大义灭亲,要么同流合污,自甘堕落。
“我……我……”
“你可以再想想,毕竟这是你的大事。”
崔泠没有逼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将她扶坐在侧,亲手给她拂拭眼泪:“我先送你回府,然后我再去大隆宫求见陛下。”
金沅错愕看她:“你要见陛下?”
“刑部突然发难,逮走你爹爹,必定事出有因。”崔泠眼带忧色,“我不能让刑部的人把火烧及整个四方商行,拖更多的人下水。”
金沅只是单纯,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蠢人。她本以为父亲今日出事,是拜崔泠所赐,可仔细一想,刑部捉拿父亲说的是通敌,崔泠若是告发父亲,罪名也只会是杀妻。两件事,在天子心中的分量天差地别,一旦获罪牵连,绝对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阿姐决计不会拿这种事陷害父亲,给自己招来一个连坐的下场。
大隆宫的来仪殿中,天子崔凛正与李妩对弈,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似有什么喜事。
李妩落下白子,叫吃了天子的一子:“陛下,当心哦。”
崔凛大笑:“阿妩的棋艺是越来越好了,朕可要小心提防,否则,这盘棋朕怕是赢不了了。”
“陛下是天子,岂有赢不了妾的。”李妩轻抚自己隆起的小腹,“皇儿,你说是不是?”
崔凛听到这话,心便软了三分:“待皇儿出生,朕定要找位棋博士好好教他。”
李妩忍笑:“出生的小娃哪懂这个?”
“朕恨不得皇儿一日一岁,早些长大,便能帮他的父皇收拾那群心怀叵测的乱臣。”崔凛说到忌恨处,眼底又露了凉薄之色。
李妩趁势宽慰:“陛下还年少,慢慢来,妾相信陛下一定可以创下一个太平盛世。”
崔凛听得高兴:“你说的话,朕爱听。”
正当这时,刘公公在殿外通传:“陛下,昭宁郡主在宫外跪求面圣。”
“昭宁郡主?”崔凛指间拿捏着一枚黑子,转念一想,便知发生了什么,复又笑道,“命她回去,朕今日乏了,要好生休息。”
刘公公面露难色:“可是这昭宁郡主的身子向来不好,她说,若是陛下不见她,她便跪着不走。”
“她这是在威胁朕么?”崔凛面色难看了起来。
李妩安抚道:“陛下莫怒,这是怎么回事啊?”
“刑部来报,查实四方商行窝藏韩州细作。细作已经下狱招供,证据确凿,朕看过折子,便下旨立即缉拿归案。”崔凛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好好削一削楚王的势力。王伯崔伯烨最大的靠山便是四方商行的财力,如若可以借此案把四方商行一网打尽,便等于是废了楚王的一臂。
李妩没有应声,只是紧紧蹙眉。
崔凛疑声问道:“阿妩这是何意?你不该与朕一同高兴么?”
“妾不知当不当说这些话。”
“说,朕恕你无罪!”
李妩起身,跪倒在了崔凛面前,重重一叩:“陛下,四方商行是百年老字号商行,商号遍布大雍,势力绝对不容小觑。他们若是被逼急了,可是会咬人的。”
崔凛听到后面那句话,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
“妾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若是逼急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钱,可是能买命的。”李妩说得忧心忡忡,“韩州还在闹着,万一那些人跑去魏州与齐州点火,再或是教唆楚王背水一战……”
“够了!”崔凛不愿再听下去,他只恨自己现下奈何不得那三州的王公。
李妩慌乱,扶着小腹艰难再拜:“是妾多言,还请陛下恕罪。”
“你一心为朕考虑,朕岂会怪罪你。”崔凛沉叹,亲手将李妩扶起,得妻如此,他只觉欣慰。今日幸得李妩提醒,否则他怕是要逞一时之快,坏一世之基业了。
好不容易抓住四方商行,却只能见好就收,崔凛再不甘心,也只能如此处置。
“刘公公。”
“老奴在。”
“看着时辰,郡主跪足半日,再请她进来。”
“诺。”
有些戏,得演足了,方能让天下人相信。崔泠既然给了他这个台阶下,他便顺着这个台阶下。不是天子不办四方商行,而是天子不忍郡主所求,勉强答应不做牵连。
李妩将天子的心思尽收眼底,她暗自冷嗤,他若真顾念骨肉亲情,怎会明知崔泠身子不好,却故意刁难。燕王所托她已办好,可崔泠那边她不便置喙,只希望郡主的身子可以撑住,燕王他日可以少怨她两句。
日头渐高,崔泠已经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因为体力不支的缘故,她已是双手撑地。
银翠在边上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郡主的身子如何能撑得住?她苦口劝道:“郡主,咱们回去吧,您再跪下去,可是要伤身的。”
“再撑一会儿……”崔泠的声音微弱,面色也极是惨白。今日这出戏,不仅天子在演,她也在演,只要演到落幕,便是皆大欢喜。
银翠心疼地拿出帕子给崔泠擦拭冷汗:“郡主!您这脸色……奴婢担心你啊!”
“我没事……”
说到一半,便觉有伞影落下,给她遮住了灼人的阳光。崔泠逆着光看去,只见那人穿着雪底赤鹤王服,对着她递过手来。
“起来。”
“萧姐姐应该在府中养伤……”
“孤让你起来。”
萧灼不想听她说这些,背伤再痛,哪比得现下的心疼。她霸道地将她扯起,忍痛挺腰,抱住了险些站不住的崔泠。
刘公公见状赶紧走了出来,想要制止燕王:“王上且听老奴一言……”
“刘公公来得正好,帮孤带句话给陛下。”萧灼凛然开口,隐有怒色,“泠妹妹是孤留在府上的贵客,若是在孤手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楚王舅舅一定不会轻饶了孤,孤担不起这个责任。”
燕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公公哪里敢拦,只得提前道:“陛下……陛下有请郡主!”
萧灼执意要带崔泠回府。
“萧姐姐,这是我的正事。”崔泠对她微微摇头,这个台阶她必须给天子,否则局势一定会大乱。
“我同你一起。”萧灼不会放手。
崔泠本想自己面圣,可膝盖实在是疼得厉害,连站都站不稳,如何独自面圣。
萧灼低声:“不要逞强。”
“可是……”先前崔泠与萧灼已经说好了,此事万不可萧灼出面,免得让那个多疑的天子心生旁念。
萧灼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淡声道:“我有笔买卖,想与陛下详谈。”说完,她勾紧了崔泠的腰杆,扶着她往宫内去了。
崔泠靠在萧灼身上,这一程她知道萧灼有多痛。说她逞强,其实萧灼才是最逞强的那一个。
谁让她是她认定的燕王妃呢?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便不会让崔泠多受一分苦。
崔泠忽觉有些酸涩,萧灼真是她这一世的冤家。是冤家路窄的冤家,所以就算是独木桥,也要同行通往;也是难分难舍的冤家,明明设了心防,却总能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击溃。
傻子。
都说帝王家无情,怎的养出了夭夭这样的情种。
想到这里,崔泠垂首哑笑,竟是不由自主地眼眶微烫,连带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更文~
开始拔除京畿城的其他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