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陌生地方过夜, 对金沅来说,既是忐忑也是新奇。天子最是宠信燕王府,京畿人人皆知, 若说京畿最尊贵的地方在哪里,除却天子所在的皇城大隆宫, 便是这座燕王府,规制早就逾越了亲王该有的规制。
金沅枕在雕花木床之上, 久久不能平息心底的悸动。
这样的神仙府邸, 是多少人渴望进来的高门, 如今她不仅进来了,还被燕王奉作上宾,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不真实。
“沅妹妹……”
金沅细品着这个陌生的称呼,一时之间心绪复杂, 这一夜竟是辗转难眠。
第二日一早, 便有婢子候在门外, 等待金沅起身梳洗。金沅不敢贪睡,听见婢子的动静后, 便赶紧起了床。
一番梳洗之后,金沅被婢子领着来到了后花园。
晨曦洒满整座后院, 好些叶子上的露珠还没来得及退却, 经阳光这么一晒, 竟是晶晶莹莹的, 别有一番趣意。
“王上呢?”金沅以为是萧灼相邀, 不想到了此处,却不见萧灼的踪迹。
婢子答道:“王上今日要早朝, 一早便出去了。”
“那为何要引我来此?”金沅开始不安。
婢子轻笑, 引着金沅入亭坐下, 及时奉上了热茶:“王上说,昨晚姑娘的爹娘定是睡不着的,若是一早便来探望姑娘,便让姑娘在此与爹娘小叙。”话音落下,果不其然,便有小厮引着金玉堂与秦氏来到了后花园里。
两人老远瞧见亭中的金沅,当即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走入亭中,上下打量金沅,生怕昨夜她会受什么隐伤。
“昨夜可睡得安稳?”秦氏心疼地摸摸女儿的脸颊。
金沅劝慰道:“阿娘,我没事,王上待我很好。”
“眼睛都是肿的,当真没事?”金玉堂心细,紧声追问。
金沅摇头:“当真没事。”说着,生怕金玉堂不信,捋起衣袖,让金玉堂仔细看了看。
秦氏长舒了一口气。
金玉堂却皱紧了眉头,萧灼一大早就将他们两人请来探视女儿,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秦氏发现丈夫神情有异,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金玉堂强笑道。
秦氏本想详问,可左右都是燕王府的婢子,也不当在此问那些不该问的话。于是秦氏转了话茬,拉着女儿嘘寒问暖,大有把昨晚的点点滴滴都问明白的架势。
金玉堂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思已没有放在这里。
二十步外,婢子们扶着大长公主崔昭昭出来走动。她素来不喜躺在床上,萧灼不允她去郊外走走,崔昭昭便只能由婢子们搀扶着,在府中闲散地走上一阵子。
她远远望着亭中的三人,金玉堂与秦氏都背对着她,唯有金沅看得清正脸。
“那些是什么人?”
“回大长公主,那是四方商行的金老板一家。”
崔昭昭满心疑惑,她不过昏迷了半日,府中怎的多了这么一家人。
婢子继续解释:“王上只请了金沅姑娘入府小住,想到金姑娘的爹娘一定不放心,所以一早便去将金老板与金夫人接到了府中。”
“这孩子,呵,越来越狡猾了。”崔昭昭素来了解自家闺女的秉性,关于四方商行的背景,她也是清楚的,婢子这么一说,她已是了然。
“今日露重,王上特别交代,请公主出来走几步便好,莫要逞能伤了身子。”婢子几乎说了萧灼的原话。
崔昭昭冷哼道:“怎的?不准本宫出府就罢了,连走几步也要管啦?”
婢子不敢答话。
崔昭昭骂虽骂,却又是受用的。她这一生,有太多值得骄傲的事,若要从中选出一件最骄傲的,莫过于她有了夭夭这个孩子。
感同身受后,她的目光再次飘向亭中——
金玉堂刚好侧脸看向秦氏,那半张脸虽然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可他眉眼间的熟稔气息像是一把利刃,轻而易举地割开了她尘封多年的心门。
那年上元佳节,灯火深处,有位明媚的姑娘捧着一盏兔儿灯双手奉上。
她说:“昭昭,送你。”
“就一盏兔儿灯?”
“往里瞧瞧?”
“往里?”
崔昭昭往灯芯处望去,只见灯芯处有一个金丝编织的小笼,一眼瞧去,像是一簇火焰,也像是一颗心。灯芯的火焰每晃一下,火光刮过金丝小笼,竟是熠熠生辉。
“生辰快乐。”
那姑娘忽然欢声祝贺,崔昭昭愕了一下:“今日并不是我的生辰。”
“我知道。”
“那你还……”
“是我的。”姑娘眸光明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底漾满了深情,“我许了一个愿,惟愿此心如我心,昭昭与我岁岁同乐。”
灯影缤纷,往来百姓喧嚣不休。
那一霎,崔昭昭只能听见姑娘的话,只能看见那姑娘朝她递来手掌。
“跟我走,好不好?”
“好……”
那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漫天碎金绽放开来,整条长街好似沸腾的长河,百姓们为了挤到街头,将漫天烟花看得更清楚,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恰好将两人紧牵的手一瞬撞开,将两人推搡至人海的两岸。
崔昭昭忘形地嘶喊那姑娘的名字,那姑娘在人海深处回应了两声,便像是坠入大海的溺毙之人,最终没了声息,也没了踪迹,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人世一样。
喧嚣之后,崔昭昭看着地上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兔儿灯。
失去的礼物也好,人也好,一旦没了,便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惊觉眼眶发烫,崔昭昭从旧时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眨了眨眼,视线终是恢复了清明,眼眶却已湿透了。
婢子以为是大长公主的伤处又疼了,赶紧劝道:“公主,还是回去静养吧。”
“哦。”崔昭昭若有所思地再望了一眼金玉堂,往回走了两步后,忽然停了下来,“等会儿把金姑娘领去本宫那边,本宫有话要问她。”
“诺。”婢子领命。
与此同时,郡主府的马车已然来到了四方商行之外。
这里京畿东市最热闹的地方,虽说时辰尚早,不少小贩已经开始了叫卖。四方商行是这里最大的商行,店面沿着街市一连十间,从绸缎到米粮,古玩到茶叶,几乎是一应俱全。
杨猛勒停了马儿,却没有立即下车。
觉察外间的氛围不太对劲,崔泠掀起车帘,第一眼便瞧见了照雪,以及照雪上面坐着的萧灼。
两人视线相接,暗流涌动。
崔泠之所以选这个时候过来,就是算定了萧灼应当在早朝,没想到她竟是穿着常服,只带了萧破一人,坐在马背上在此等她。
这萧狐狸实在是可恶,怎么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崔泠不甘,此时若是突然折返,倒显得她心虚了。于是,崔泠开口命杨猛取了矮凳来,坦坦荡荡地下了马车。
萧灼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萧破牵着,径直朝着崔泠走来。
“泠妹妹起得可真早呀。”萧灼含笑与她招呼。
崔泠赔笑道:“没想到竟会在此遇上萧姐姐。”
“可是来找金老板的?”萧灼一语中的。
崔泠也不与她绕弯子,点头道:“昨夜萧姐姐已经请了沅妹妹去府上小住,于情于理,我也该来舅舅这里,安抚一二。”
“也对,人之常情。”萧灼笑笑,“只可惜,金老板他们担心沅妹妹,一早便去了我的府上探望。”
崔泠目光一滞,语气变得冷冽起来:“萧姐姐,难道昨夜的诚意还不够么?”
“泠妹妹别误会。”萧灼说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递给了崔泠,“昨晚回去后,阿娘教训了我,说你我是一家人,何必非要闹个你死我活。所以,今日我来这里,只是想送泠妹妹一份礼物,聊表歉意。”
崔泠接过册子,并没有及时翻看:“这是什么?”
“泠妹妹看看便知。”萧灼神秘轻笑。
崔泠半信半疑地翻开第一页,不过是寻常的水墨山水。她接连翻了几页,最后眸光落在了上面的人名之上,难以自抑地露出了惊色来。
“攘外必先安内。”萧灼凑近崔泠,声音小了几分,“若是泠妹妹不信,大可让金老板也帮忙查查,两相对比,也多个参考不是?”
“多谢。”崔泠低声说完,便将册子收入了怀中。
萧灼顽皮地吹了一口崔泠的耳翼,暖风刮过,竟生出几分酥痒来。
“你!”崔泠狠瞪萧灼,“光天化日之下,萧姐姐如此孟浪,就不怕被人中伤一个好女色的名声么!”
“哈哈。”萧灼不禁放声大笑。她才不怕什么好女色的名声,怕的是钓不上泠妹妹这条大鱼。
崔泠刚欲教训,萧灼却牵了她的手:“泠妹妹倒是提醒我了,走,随我进去,再送你一件礼物。”
“不必了。”
“要的。”
萧灼顺势扣紧了她的手,牵着她入了四方商行的首饰铺。杨猛与银翠想出言劝慰,萧破已抢先一步,将两人拦在了店铺之外。
管事的是个眼尖的,也是认得萧灼的,他赶紧迎了上来。
“王上今日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客套话便不必说了,把你们这里最好的耳饰拿出来,孤想送泠妹妹一份小礼物。”萧灼说完,盯着崔泠的耳饰看了看,“这两对耳饰不太衬泠妹妹呢。”
“是么?”崔泠费力地抽出手来,不客气地踩了萧灼一脚,“那我可要不客气了。”
萧灼忍痛,求饶道:“泠妹妹的厉害,我领教了。”
崔泠见她懂得了收敛,便也见好就收。
管事的麻利地取出了两对珍品耳饰,捧着盘子奉送于萧灼眼前:“王上瞧瞧,这两副如何?”
“泠妹妹你挑。”萧灼温柔开口。
崔泠在楚州多年,楚州近海,什么玳瑁珍珠珊瑚耳坠都是见识过的。可管事奉上的两对耳饰别致得很,一对是凤眼琉璃珠坠,一对是金丝镂空悬铃,前者在光影下色彩斑驳,后者只须轻轻一摇,便叮铃作响,两个都是华贵不艳俗,颇有巧思。
萧灼窥见崔泠眸底暗藏的喜色,不等崔泠选择,便笑道:“不若戴上试试?”说完,温柔无比地将崔泠左耳上的耳饰取了下来,转眸在盘中扫了一眼,拿起了一枚金丝镂空悬铃,轻轻地给崔泠戴上。
叮铃!
萧灼忽然轻弹了一下悬铃,清脆的声音透骨而来。
崔泠只觉清脆悦耳,萧灼顺势捏上她的耳饰,明面上看,是想让悬铃停止鸣响,其实修长的中指指腹已然落在了崔泠的耳垂之后。
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摩挲,像是在凝眸欣赏崔泠的这只耳饰,其实余光一直盯着崔泠的面颊,清楚可见红晕悄然而生。
“倒是个有趣的小玩意儿。”萧灼赞许。
崔泠本该打开她的手,可谁人也没瞧见燕王的孟浪,她突然这样倒显得她一惊一乍。于是崔泠只能忍着,拿起另一只悬铃耳饰:“萧姐姐若是喜欢,不如也试试?我给你戴上。”
“那便有劳泠妹妹了。”萧灼凑过脸去。
今日萧灼并未戴耳饰,所以崔泠是直接上手,不单上了手,还不忘揉捏了两下萧灼的耳垂。管事的以为这是崔泠想确保耳饰戴稳了,可在萧灼看来,这两下揉捏无疑是在玩火,不重不轻,酥爽得很。
“好看么?”萧灼一语双关。
崔泠嘴角扬起,笑意盈盈:“萧姐姐岂有不好看的时候?”
“那就买这对!”萧灼刚准备取下耳饰,崔泠便拦住了她。
“一人一只,可好?”
“这有什么讲究么?”
这讲究肯定是没有的,只是崔泠不想错过这个送到眼前的机会。既然萧灼想玩火,那她自当奉陪到底。如若可以真的抓牢萧灼的心,她在京畿城便等于得了一个了不得的助力。既然萧灼开了这个口子,她便不客气了。
只要,自己不当真。
崔泠重重告诫自己,守住这个底线,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倒也没有什么讲究,我瞧寻常人家的姐妹,都会一人一只玉镯。”崔泠略顿一下,笑意比先前还要柔美,“凑一起,刚好一双。”
这句话,萧灼爱听。
正当这时,探视金沅的二老赶回了四方商行,瞧见燕王与郡主都在这里,便快步迎了上来。
“拜见王上,郡主。”
“见过沅妹妹了?”萧灼故意问之。
金玉堂点头道:“见过了。”
“心安了?”萧灼再问。
崔泠知道,这些话都是萧灼故意问给她听的。
金玉堂再道:“心安了。”
“那就好。”萧灼说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孤还有政务要处理,泠妹妹定有许多话想与金老板说吧,孤便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说着,她一步踏出店去,“萧破,帮孤立个字据,让他们去燕王府取耳饰的银子。”
四方商行的珍品向来不便宜,这么一对珍品耳饰,怎么都是千两之银。萧灼今日来得匆忙,身上没有带那么多现银,也没有带那么多银票。
“诺。”萧破刚欲入内,金玉堂便哈腰拦住了他。
“不必了,就当是草民送王上的礼物。”
萧灼驻足回头认真道:“不成,这可是孤送泠妹妹的礼物,钱必须收。”
“如此……”
“谢谢萧姐姐。”崔泠莞尔谢过。
萧灼满意地翻身坐上照雪,笑道:“泠妹妹,改日再叙。”
“再叙。”崔泠应声。
萧破立完字据出来,翻身上马,跟着萧灼策马沿着长街跑远了。
金玉堂暗舒了一口气,上前检视崔泠:“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事。”崔泠看这里并非说话的地方,“舅舅,舅母,可否进去喝一盏热茶?”她今日来此的正事还没做。
金玉堂点头:“娘子,你去备茶。”
“好。”秦氏先行退下。
金玉堂引着崔泠:“弦清,里面请。”
“嗯。”崔泠跟着金玉堂一路进了内院,径直入了账房。
这里素来幽静,平日是金玉堂算商行总账的地方。所以闲杂人等,都被家丁拦在了院外,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银翠与杨猛知趣地候在账房之外,静静等候主子说完正事出来。
秦氏送上热茶后,关切地问道:“阿沅要在燕王府待多久?”
“舅母莫慌。”崔泠安抚秦氏,“沅妹妹暂居燕王府,不会有事的。”至于何时能回来,取决于燕王那颗心何时被她掌控手心,她也不知需要多久。
金玉堂也知此事急不得:“今日燕王一早便将我们接去燕王府探望阿沅,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崔泠笑道:“不过是想先一步见我罢了。”
“哦?”
“对楚王府,她有所图,所以现下她并非我们的敌手。”崔泠只能如此安抚,“当务之急,我应尽快将京畿城的情况了解清楚,否则处处被萧灼拿捏,绝非好事。”
“嗯。”金玉堂点头称是。
崔泠看秦氏心心念念担心的只有金沅,便许诺道:“舅母放心,我保证,沅妹妹一定可以安然回来。如若有什么意外,弦清愿意以命偿之。”
秦氏听崔泠说得这般重,连忙道:“弦清有心便好,我信你。”
“现下燕王府允了我们往来,弦清你需要舅舅做什么,尽管吩咐。”
“三件事。”
崔泠竖起三指,一字一句道:“一、往后不要贸然行事,都听我的来。”
“好。”金玉堂也不敢再胡乱行事,燕王的本事他这次算是领教透了。
“二、我给舅舅一份名单,请舅舅帮我暗查一下这些人。”崔泠自袖底拿出一份名单,那是她在府中写好的郡主府下人名单,至于萧灼给她那份,诚如萧灼所言,她需要比对来看,所以现下不必交于舅舅求证。
金玉堂收下名单,扫了一眼:“四方商行还算有点门路,这些下人的底舅舅保证可以查个七七八八。”
“三、我需要一份厚礼。”崔泠认真看他,“宫中李美人正当盛宠,我需要备一份礼,入宫探探此人虚实。至于送什么,我要在舅舅这里好好挑上一挑。”
金玉堂记得父亲的吩咐,“你外公给各州的四方商行都下了密令,但凡是你要的,都给你。”
“外公竟是什么都为我想好了。”崔泠想了想,此事多半是母亲的恳求吧。她离家这么久,确实有些想念母亲了。
也不知她在朔海城,是否身体康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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