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蛊惑的人们
伏获似乎下定了决心, 之后木野问的所有问题，他都一一给出了解释。
他, 连同身后帐篷里被关着的大汉, 都是曾经在瑶氐部落生活着的人。
伏获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瑶氐人，因而用了这么奇怪的代称。
算算时间，他们这群人跟着银牙长老, 已经离开瑶氐部落三年了。
“银牙长老说，只有跟着他和宣国那边交流, 瑶氐才会更好。那份契约……银牙长老说, 不签契约就是把瑶氐往死路上送。“
在场的众人眼睛都盯着伏获看，伏获低头继续说着：
“所以横鹿安吉不签契约, 我们就以为……”
“你们就以为是横鹿安吉为了自己的地位故意不签？”
妃柔说的话一针见血, 伏获抬起头来：
“是……银牙长老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起话来有些犹豫。不知怎么回事, 从刚才开始, 这种在他心中长达三年都坚定着的信念, 在遇见小小, 妃柔之后, 就好像不攻自破了, 尽管他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所以他此刻说话的态度也没了最开始的底气, 声音有些喃喃地，似乎是不大愿意把自己之前认为是对的想法说给在场的各位听去，他自己想了又想。
银牙长老说，如果不和宣国签订契约，瑶氐只会越来越差。
到最后, 说不定哪一天被羚羽吞并了也说不定呢。
但是他刚才在那边, 现在又到这边来, 他发现不对, 银牙长老的话，不对。
瑶氐现在，分明是很好的模样嘛。
牛羊也是，族人也是，小小也是。
刚才他过来的时候还听见几个瑶氐人在说汉话，可是银牙长老分明告诉他们，不签订契约就不可能与宣国交流，不与汉人交流的瑶氐只有死路一条。
伏获越想越不对劲儿，怎么，银牙长老说的话一点都不对呢。
这种前后剧烈的反差让他感到痛苦，是自己深信不疑三年了的话，但是事实告诉他这是假的。
他之前听信银牙长老的话，是因为他害怕瑶氐因此陷入到战争里，从而伤害他的家人们，可是他到现在似乎才发现，瑶氐目前为止都没有与任何国，部落产生任何冲突，除了三年前银牙长老让他们去的那次。
后一次，就是今天。
想到这里，伏获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别的，他看了看面前的妃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阿朱呢？”
阿朱是伏获的妻子，小小的阿妈。
妃柔本来冷淡着的面庞，在听到伏获说这一声阿朱之后，忽然之间陷入了另一种情绪之中，她深深锁着眉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伏获的心陡然提到了一个高度，他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颤抖着，又问了一遍：
“阿朱呢？”
这时候小小高兴地从外面跑进来，看到阿爹还在，她更高兴了：
“阿爹真的没有骗小小，阿爹是不是再也不会走了，不会像阿妈那样离开小小了。”
小小又扑到伏获的怀里，伏获忽然听到小小说，阿妈，离开小小。
离开？
心里的想法好像被验证了，他拼命搂住怀里的小女孩，同时整个人都在忍不住地发抖，他微微张开嘴，缓缓地问妃柔：
“阿朱，她离开了吗？”大概是觉得自己一定会收到肯定的回复，他又呢喃着问道：
“为什么……”
妃柔看了一眼伏获怀里的小女孩，抿了抿嘴唇，随后开口对伏获说：
“阿朱，在三年前那场内乱之中，就离开了。”
轰——
伏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的热血被什么顶着了一样疯狂地往上冲去，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妃柔，但是妃柔的眼睛里绝无半点说谎的意思，那种真实，让他感到绝望。
“怎么会……”
事实如此，三年前内乱的时候，阿朱正抱着小小到处找伏获，却在对面发现了他，当她要过去寻找他的时候，却被飞来的乱箭一下子给射中了。
妃柔是听见小小的哭泣才找到她们的，她来的时候，阿朱紧紧抱着小小，满身是血地躺在月光混着远处火把的光亮照映着的浅草地上，她的脸色在月光之下更显苍白，怀里的小女孩小声呜咽着，妃柔急着把女人扶起来，但是女人说：
“把小小带走，求你了。”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感情来，妃柔说：
“一起走，我找族内的大夫来替你看看。”
女人没说话，慢慢开始动弹，随后，拼命地将怀里的小女孩往妃柔的手中塞去，小女孩不肯离开阿妈的怀抱，惊声哭泣着：
“小小不要离开阿妈！阿妈抱，阿妈抱小小。”
现在这地方没什么人，妃柔秉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想法，慢慢将女人扶起来，想带着她一起离开，谁知这时候，刺眼的火把突然从前方冲过来，一大群手里拿着刀，弓等武器的瑶氐人，正气势汹汹地朝着她们过来。
这样的情况是非常不乐观的，躺在地上的女人艰难地将手中的女孩递到妃柔怀里，用尽全力哑着嗓子说着：
“快走。”
妃柔犹豫了一下，但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拿着火把的大汉们手里的刀弓已经到她们眼前了，那么多的人，妃柔再厉害一个人也招架不住，她回头的时候，又看见了女人哀哀的目光，还有已经说不出话的口型——
跑。
妃柔读懂了，怀抱里的小女孩大哭着喊阿妈，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她们必须走。
“怎么会这样？”伏获抱着脑袋整个人都弯腰伏下去，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浓浓的后悔，绝望，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不敢相信。
但他是绝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
他年轻美丽的妻子阿朱，死在了瑶氐三年前的动乱里。
最不能接受的是，他自己，居然是那场动乱的始作俑者之一。
伏获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他痛苦地跪下去，简直像在祈求原谅一般，但是他的妻子再也看不见了。
怎么会？
他懊恼地想着，最开始他听从银牙长老的话，是觉得银牙长老可以带着他们让瑶氐变得更好啊，他想保护他的家人们，结果自己跟着银牙长老做的事情却成了瑶氐三年以来唯一的祸根。
甚至这件事情，还让他自己的家庭支离破碎。
“小小！”
忽然之间，伏获疯了一样抱住旁边站着的小女孩，小女孩满脸茫然地望着她阿爹，不明白她阿爹为何突然之间变成了眼前的这个样子。
泪水从有着刀疤的面庞上缓缓划过去，小小举起手，细心地替她阿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可是泪水源源不断地从伏获的眼窝里涌出来，小小擦了几次，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爹不哭。”
小小捞起自己的袖子，用袖身去擦拭伏获的面庞。
伏获忽然之间收了声，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抱住小小，沉默片刻后，转而向妃柔：
“对不起，是我想错了，我以为……”
一句轻飘飘地对不起当然不能化解当年的事情，不仅是妃柔，还有木野，在场的他们对这件事都是无法释怀的，但他们又很清楚，伏获充其量，不过是受银牙蛊惑的一员罢了。
再多的宣泄也没办法将事情拉回来，在这场内乱之中，他们都是受害者。
伏获说：
“我愿意接受惩罚，但是……”
他的眼神看向一旁的小小，失去阿朱之后，小小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小小的大眼睛盯着伏获看，她好像意识到将要再次与她的阿爹分别了。她冲上去，紧紧抱住伏获：
“阿爹不要走，小小要阿爹。”
伏获轻声道：
“阿爹不走，阿爹会回来的。”
随后他转而看向妃柔，妃柔这时候招呼了一声，两个瑶氐大汉进来了，他们带走了伏获。
“对了，”站在门口的伏获忽然回头说道，“我们这一次失败了，银牙长老肯定还会再来的。”
“我知道了。”
一边许久不说话的木野忽然开口回应道。
见此，伏获放心下来，转身跟着两个大汉走了。
小小乖巧地站在原地，她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独自站在原地，默默地念着：
“阿爹不会走，阿爹会回来的，阿爹不会走，阿爹会回来的……”
但是面上的表情，依旧有着数不尽的失落。
妃柔看了看小小，转而向木野说着：
“这件事我来安排吧，我会安排好的。”
木野点点头。这个时候，完玉又抱着机关小鸟走进来，对小小说：
“小小，我们出去看看吧，外面才好玩呢。”
小小远远地看不出来有没有流泪，但是她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随后跟着完玉的步伐，出去了。
等小小出去了，木野才问妃柔：
“你认识伏获？”
银牙召集的瑶氐青年里，基本都是他们不怎么熟悉的，这个，妃柔是怎么知道的呢？
妃柔说：
“是小小跟我说的，她阿爹脸上，有一道刀疤。那是他为了带阿朱躲避负责宰羊的人不慎失手掉落的刀而留下的。”
“他脸上的疤痕很明显，我今天第一眼就看见了，想起来小小说的，想碰碰运气，没想到……”
“都是银牙。”
妃柔忽然恨恨地说着，她的手攥成拳头，手指红白分明着。
如果不是银牙，这里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正想着，连同在场众人都沉默着，这个时候，忽然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个大汉：
“安吉，外面有人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