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她死了。”
沈呈当然不知道林亦书的所有决定, 他现在就连想起她都觉得是一种可耻妄念。
他害怕会想到她，害怕想起林亦书冷漠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会在深夜里惊醒，然后彻夜无眠。他也会被沈照云自杀的画面折磨得憔悴不堪。
沈照云去世给他带来加倍的麻木, 让他接受了底层贫苦民众挣扎不出命运这张茧的宿命。沈呈已经不敢去想田沁曾给他描绘的美好场景, 只是日复一日乏味的活着,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而活。
每天下班时漫无目的走在路上, 他总是无意识的走到林家，远远看一眼华丽的别墅，憧憬着能不能远远看她一眼, 可都没有, 他似乎永远也见不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一想到她厌恶他, 对他失望, 沈呈都提不起活下去的勇气, 但又深深嘲笑和唾弃这样的自己, 都是他的选择，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落寞？
他又往回走, 在小卖铺买几瓶酒和一包烟, 回到已经不再干净整洁的出租屋, 一点胃口没有, 哪怕连续几天不吃一顿饭也感觉不到饿。
只是空虚，无穷无尽的空虚, 他用酒精和香烟麻痹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便盯着林亦书和沈照云的遗像发呆。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
就如林亦书想的那样, 学医并不简单，甚至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千万倍, 特别是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纵然有一对一的教授辅导她，纵然林缃还为她争取到学校最好的班级去听课，她的成绩也总是吊车尾。
但林亦书又是倔性子，不肯服输，除了睡觉，就连吃饭上厕所她都捧着医书在背在看，原本很好的视力也因为总是熬夜看书而变得有点近视。
她不愿意和林缃住在一起打扰她，林缃就每天下班过来给她做饭，她在厨房切菜都能听到妹妹在卧室背书的声音。
出国已经一年，她还是每天都像是打发条那样努力，原本林家人都觉得她只是赌一时之气，没想到她来真的，学医比学画努力百倍，林缃真担心她受不了。
吃饭的时候林缃进卧室叫她，林亦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出来，头发有点混乱的坐到桌前，一边吃饭还一边看着自己手里的小册子，努力在记知识点。
林缃皱皱眉，拿掉她手里的书，“先吃饭！”
林亦书着急要来抢，“姐你别闹！我快要考试了！”
林缃用力把书按桌上，“是你在胡闹！林亦书你看看你现在多瘦！”
林亦书一顿，视线移到家里镜子里，镜中的女生苍白单薄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头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垂到腰下面的，毛毛躁躁很不听话的样子。
来到英国后她就一心只顾着学习，压根儿没功夫打扮自己。
林缃抬起她下巴，“以前你是多么爱漂亮的，现在也不买衣服，也不出去玩，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学习。姐姐不反对你努力，但你也要注意身体，你要是出什么事，让远在国内的爸妈怎么办？”
林亦书沉默一瞬，重新拿起筷子，“我知道了。”
她夹起一筷又一筷的米饭塞进嘴里，眼泪紧跟着一颗颗落下，“可是我真的好笨，我已经很努力在学了却还是什么都不懂。”
林缃立刻起身坐到她身边把人抱紧，“鸢鸢不笨，鸢鸢很聪明勇敢，你只是太急了，你听姐姐的慢慢来，总会学会的。”
有家人的鼓励和陪伴，林亦书的心态好得多，这之后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定下心慢慢学，反而进步飞速。
而真正让林亦书有质的飞跃是源于一次超市抢劫杀人事件。
国外的治安比起国内要差许多，随处可见三教九流，林缃总是担心如花似玉的妹妹被欺负，一有空就要过来看着她，但也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林亦书学习之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国外的同学都喜欢参加派对，她越来越喜欢安静独处，也不去凑这种热闹，唯一缓解学习疲累的方式就是逛超市，采买和林缃的生活必须用品。
她选了满满一购物车，正要去结账时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然后是超市混乱的尖叫声。
两名持枪歹徒用英文吼道：“闭嘴！”
所有人龟缩在墙角和货架下，歹徒抢走收银台所有的现金，并迅速的装好所需要的物品，又胡乱的放了几枪，民众尖叫逃窜中，有几人不幸被枪打中。
林亦书的角度可以看到那几个被枪集中的人奄奄一息，这让她想起血泊中的沈照云。
她当年只顾着惊慌失措，如果她反应快一点，早点送他到医院，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歹徒大笑着扬长而去，林亦书压下害怕，鼓起勇气爬到那几人身边，努力回想着学过的急救知识紧急止血，刚开始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后来逐渐有条理。
她稳住几人的生命等到救护车赶来，望着救护车离去，她并没有感到高兴和轻松，反而是承受几条生命的浓重压力。
一直以来她只知道努力学习，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却原来，她是要和死神抢夺生命的！
林亦书怔了一怔，立刻打车跟上救护车去往医院，几名伤患前前后后被安排进急救室，林亦书不是医护，帮不上什么忙。
确认几名伤患都没有生命安全后，她才跟随警察去警局录口供。
口供结束，警察送她出来，用英文说：“感谢您的帮助，希望你度过轻松的夜晚，别有什么压力。”
林亦书忽然问，“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
警察无奈耸肩，“没办法孩子，这里不是中国，而除了中国，每个国家都有他的不安全性，你很幸运生在一个强大的国家。”
她很幸运，可总有人不幸运，像今天中枪的人，像同样遭遇这样不幸的人，像处在战争中的人。
她忽然有些迷茫，就算学医，又能做些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在林亦书心里究竟种下一颗怎样的种子。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的学习后，林亦书比起第一年进步颇多，教授有意安排她跟随自己进医院实战学习，林亦书却在这时给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惊讶的答案，她要去战争国家做医疗支援。
林缃气得三天不理她，可依旧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林正泰和周蔷同样不肯点头，谁都知道她那是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
与家人抗衡一个月无果，林亦书不告而别，加入国际人道主义军医队伍去往战火纷飞的地方。
这一去，就是三年。
*
林亦书离开庆源这些年，林家每个人都为她担惊受怕，必须每个月收到她从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才能稍微放心。
可这次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收到她的明信片，她在的地方常年打仗，每每打去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无人接听，林家不是没有派人去找过她，可每次靠近就被驱逐，中国大使馆也不会允许中国人靠近危险的地方。
一直收不到消息，林家老爷子急昏过去，医生来检查告知情况不好，林家紧急送往庆源最好的宁安医院，谁也没想到主治医师竟然是几年没见过面的沈呈。
沈呈看过片子后放下，办公室里所有林家人都在场，他低声道，“老先生没事，肿瘤是良性的，但如果不切掉，未来倒是有可能演变成恶性。我会尽快安排手术，你们放心。”
老太太放了心，连忙就要去看老伴儿。
林正泰和周蔷只是看一眼沈呈，什么没说，也离开了。
办公室只有沈呈个林徊，彼此都在打量彼此。
这些年林徊听林亦书的话没去找过沈呈，也不知道他究竟过得怎么样，林家的事尚且一团乱麻，他妹妹生死未卜，他哪有空去关注别人？所以再次看到沈呈，林徊是意外的，他现在还真是摇身一变成为名医了，号都这么难挂。可他的妹妹却远离家乡，去那样危险的地方，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林徊瞪着沈呈，眼眶逐渐发红，又狠狠地别开眼，冷漠地要离开。
沈呈忽然哑声问，“她……”
他语气有些发哽，“她过得好吗？”
他曾经颓废度日，一蹶不振，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悔就像铁桶里的硫酸一点点倾泻而出慢慢将他淹没，他后悔对她说过那些话，她那时应该也是极度害怕和惶恐的，可他却没能好好陪伴安抚她，还一次次伤害她的心，辜负她的好。
五年前沈照云墓地一别后他再也没见过林亦书，他千方百计找过她，林家对他避而不见，他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可就是见不到林亦书，好像永远都见不到她了，他才终于开始慌乱，无比后悔。
他提起精神学习，拼命的努力，毕业后从基层做起，千辛万苦终于被医院破格录用，他想堂堂正正站在林亦书面前，想求得她的原谅，想好好爱她，可还是找不到他。
他害怕恐惧，每天都给田沁林徊打电话，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沈呈快疯了，他只想再见见林亦书，就是死也甘愿！
“林徊。”沈呈嗓音嘶哑，“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沈呈从没有那么低声下气求过人，他过得最苦最难的时候依旧腰板停直，可是林亦书……她真真是他唯一的软肋。
林徊气红了脸，冷眼嘲笑，“求我是吗？跪下来我就告诉你。”
别怪他狠，他真是太恨沈呈！他原以为沈呈和梁佑不一样，可他们压根没什么分别！
沈呈没什么犹豫，一言不发给他跪下，平静道，“求你告诉我。”
林徊余光瞥见沈呈跪在地上，发狠道，“她死了。”
说完也不等沈呈反应，他大步走出办公室。
林徊就是故意给沈呈找罪受，林亦书过得不好，他沈呈也别想好！一辈子带着对他妹妹的忏悔过下去吧！假如林亦书死在国外，沈呈最好也伤心欲绝，下去陪他妹妹！林徊疯狂的想到，手臂忽然被人大力拽住，他回头果然看到沈呈。
不同的是刚才的他斯文安静，这会儿简直跟个恶鬼要吃人一样，他扑上来死死捏住林徊双臂，身体很明显在颤抖，就连嗓音都是不平稳的，“你……”
他嗓音干涸得厉害，太阳穴都在跳动，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你说什么！”
沈呈嗓音嘶哑的逼近林徊，“你别胡说八道！你给我好好说话！林徊！！”
他这样子让林徊有种报复的快感，他也受够了，受够沈呈总是逃避和自卑！
“她死了！死在战火纷飞的枪林弹雨里！是你让她心灰意冷离开庆源，她原本可以开心快乐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给她安排幸福的一生，可他偏偏遇上了你！”林徊冷笑着拎起他衣领，才发现沈呈没什么重量，但他才不管，沈呈越痛苦他就越爽快，“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来问她，你是这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提起我妹妹的人！”
林徊那句“死在战火纷飞的枪林弹雨里”直叫沈呈三魂七魄都被撞击散架，急火攻心竟然一瞬间吐出血来。
林徊扔下他想走，沈呈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拽住他，“……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林徊撒开他的手，“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就是她死了，你也休想再见她一面！”
沈呈慌急得又是吐出一口血，这边的动静终于闹得护士发现，两名护士急跑过来扶起沈呈，他挥开护士的手，摇摇晃晃朝林徊追去。
林徊回了病房，一进去就看到所有人都围着电脑，电脑里传来林亦书声音，“我没事，大家别担心。”
林亦书也是忙完才知道爷爷急病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通网的地方给家人打来视频报个平安。
周蔷见她躲在一个矮小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给他们打来视频，她的宝贝女儿从前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现在却每天在生与死之间穿梭。
她泪眼婆娑劝道，“你回来吧，妈妈求你！”
林亦书顿了顿，家人一再为她担惊受怕，爷爷都急病了，她也知道很不应该，最近也在想回国的事，可她不敢给父母做保证，只能一拖再拖。
沈呈这时冲了进来，林徊立刻挡住电脑回头瞪着他。
林正泰见沈呈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刚才还好好的，现在这是怎么了？
林亦书原本还在思考找什么理由哄骗家人再给自己一段时间，就见大家同时看向另一个方向。
她也挺忙的，还有很多病人等着她，“大家保重身体，改天有空我再联系你们。”
沈呈听见这熟悉入骨的声音，冲过去夺过电脑，却只是惊鸿一瞥林亦书离开的侧脸。
瘦削精致的样貌，长发随意扎成个低马尾，秀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白大褂。
她已经不是记忆里清纯甜美的样子，竟有些宠辱不惊的从容和成熟。
沈呈还没来得及思考林亦书为什么穿着白大褂。
只知道她没死，她没死！
他失而复得般紧紧抱着电脑，像要穿越时空把她搂进怀里，直到林徊冷漠的嗓音响起，“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沈呈慢慢抬起头，气氛沉重，周蔷擦着眼泪别开脸，没有人愿意再原谅他。
沈呈不舍地放下电脑，明明上面已经没有林亦书的脸，可他却像能看到她，那么眷恋与坚定。
“我会把她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