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下格局尘埃落定,长安城还是那座天下首善之城,庙堂也还是那些黄紫公卿,百姓也还是那些百姓。只不过短短三年,龙椅上的人就从女帝姜漪变成了年轻天子姜岁寒,再换成如今的新帝姜孙信。
接连三朝女帝,虽史无前例,却也给后世开创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先河。
但好在,天下还是姓姜,中原还是姜家的中原。
而令朝堂上下最值得欣慰,也使得国祚根基稳固的是,三代女帝,尤其是后两位年轻天子,都称得上是明君明主,相较春秋末年国破家亡之后那些遗臣遗民的凄惨下场,以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这二位都展现出了足够的宽宏雅量,从不曾对庙堂大动干戈,甚至有意提拔那些前途可期的读书种子。
在天玺年间,寒门跃龙门的徐士行,以及官拜吏部天官的程青衣,便是最好的例子。新帝登基之后,原本因投诚南疆叛军一度被世人骂做国贼的宋寅恪,重回庙堂以后不但洗刷了罪名,且成为功绩斐然的从龙之臣。庙堂还能怎么说?只能说陛下独具慧眼,陛下胸怀天地,陛下皇恩浩荡,还有说,姓宋的小子出身不好,家世不好,什么都不好就是命好。
两朝更迭虽说给庙堂带来了不小的震动,但外头看来仍旧天下太平,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正是有那些临危不变的脊柱支撑,曾被大军围困一年之久的长安城才得以安然度过这场浩劫。
若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变格,莫过于老首辅季叔桓的离去,对于一个新朝代的开端,便失去一个在朝野内外都积威深重的老臣,足以让满朝上下都人心惶惶。可即便新帝不惜三次屈尊造访,都没能改变老首辅的心意,最终只得让老人重归山野。
这一日早朝,金銮殿上,百官为何人可但此大任争的面红耳赤,姜孙信就坐在龙椅上笑眯眯看着殿下吵成一团,不但不阻止,还小声问身边的禄堂生:“他们原先也这般?动不动就互相揭老底?”
禄堂生尚未摸清这位新主子的脾性,哭笑不得道:“回陛下,并非次次都如此……”
姜孙信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好似笑的更开心了。
年轻宦官没来由想起那位旧主坐在大殿上的情景,似乎从未笑过。他缓缓垂下头,不去看殿下那副唾沫四溅的场景,嘴角轻轻扬起。
下朝路上,不习惯坐马车时常散步回府的程青衣,在路过那座尘封已久的首辅府邸时,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惊诧的望向那扇本该贴着封贴如今却敞开的大门,掂量了一下,她小心步入,才走到中庭,便听见后院有人大声喧哗。
于是她站在院门外,侧耳倾听,只听了片刻,便悄然离去。
身后仍隐约可闻那二人的对饮高歌,其中一人似有些微醺,朗声念诵:“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张怀慎,接啊!”
“……”
“大点儿声!”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莫道儒冠误,读书不负人。”
“姓名书锦轴,黄紫佐君王!”
“英雄三百辈……”
二人最后同声道:“生当忠孝门!”
程青衣不由失笑,真是难为那位中书令大人了,下朝一堆公务来不及处理就陪着卢先生一起疯。走出府门时她转头望了一眼匾额,轻声念道:“英雄三百辈,生当忠孝门……“
闻首辅,如今的天下,你可能看见?
若能看见,可是你所期望的那般?
离开府邸,程青衣走的极为缓慢,等到她回过神来时,抬头便见自己府门前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她没多想,径直走上前,正欲作揖施礼,车帘便掀开一角,递出一道明黄黄的圣旨。
程青衣迟疑了片刻,伸手就要领旨谢恩,车帘整个掀开,姜孙信直接丢给她道:“免了,先打开看看。”
程青衣依言照做,而后猛然抬头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姜孙信神情淡淡道:“你就当做是朕收买人心,但绝非任人唯亲,何况,依着林白鱼的情才,只在北雍做一道刺史委实有些大材小用,今时不同往日,朕让她回长安自然会重用。莫非程大人有何异议?”
程青衣缓缓摇头,躬身道:“臣,遵旨。”
姜孙信微微一笑,放下车帘,绝尘而去。
当年那个在太行山上剪枝练剑的年轻女冠,手捧圣旨,驻足良久,满心欢喜。
——————
沂州某座小镇,许是一处天然的世外桃源,虽同为北地一州,却有高山险阻隔绝了关外的草原铁蹄,也幸运逃过了中原这场战火狼烟,每每有外乡人途径此地,无不惊叹艳羡。
小镇上有一家名为“何来”的茶肆,虽卖茶水,店门前的招子上也写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但从门前路过的行人大都是被飘出的酒香吸引了进去。久而久之,十里八乡都知道,这里有间不务正业的卖酒茶肆,随着名气越大,来往者便愈发络绎不绝,更有甚者不惜绕道几十里路来涨见识,正所谓过了这个镇就没这个店了。
当然,这家茶肆的招牌不仅是酒香醇正,且有一个极为神秘的传闻,说是早年间在东越山阳城,也有一家叫做“何来”的茶肆,后经知情者证实,那家茶肆老板便是当年那位举世皆知的春秋魔头,独占棋谋双甲的范西平。于是便有人猜测,敢取这个名字,这间茶肆的老板来头定不简单。
仿佛为了满足人们的猜想,茶肆除却那位喜穿绿袍的漂亮老板娘,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怪异,有个成日板着脸的年轻女跑堂,来客从不招呼,上菜快慢全看心情,没事就坐在门槛上削木棍,若有醉酒的闹事,那些削尖的木棍就会在他们身上扎出一个个小窟窿。有只通体雪白的大狼,平日里极少有人见过,但若是有人色胆包天调戏老板娘,第二天这人就会浑身□□在某个荒山野岭里醒来。还有茶肆定下的“三不”规矩。
其一,喝酒不许饮茶,饮茶不许喝酒。
其二,买卖随心意,小店说不卖,打死也不卖。
其三,不遵小店规矩,祖孙三辈不接待。
以往也不是没有觉着两个女子好欺负的好事者有意越界,但无一例外都再没出现过,于是乎,想来茶肆喝酒,这三条就成了比王朝铁律都还铁的规矩。
今日茶肆刚开铺,就迎来了一批早客,四名女子下了马,轻车熟路挑了个角落自顾坐下,不知道还以为是常客。所幸时辰尚早,店内无人,不若就这四位的神仙姿容,定要引起一场不小的骚乱。
闻声从后堂出来的老板娘瞧见来人,招呼年轻女跑堂先上两壶酒,而后自己去门前挂了个“今日恕不接待”的牌子。
今日上酒的速度倒是快,只是年轻女跑堂看到坐着的那袭青衫时,仍是没给多少好脸色。
李长安指了指面前的酒菜,小声对身边的白衣女子道:“今年待遇比前些年好,我记得那时只给了一壶酒,连下酒小菜都没有。”
洛阳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坐在对面的红衣女子莞尔一笑:“谁让你遭人恨。”
李长安右手边的燕白鹿四下环顾了一圈,朝走过来的老板娘道:“我们是不是来的太早了?”
封不悔一面替几人斟酒,一面道:“上一回,因为你们姗姗来迟,其他人硬是等到了后半夜,来的早才好,三年见一面是该来早点儿,一会儿该来的就都来了。”
李长安忽然道:“慕容冬青那丫头,上回因为想让出武林盟主跟咱们秦庄主大吵了一架,负气没来,这回兴许也不来了,说是要去北平郡住段时日。”
将酒杯推到李长安面前,封不悔微微皱眉道:“又去找那位阿丑姑娘……打架?你也不管管?”
早前便听李长安说,古阳关大战那日二人虽交过一次手,但也不知怎就结下了梁子,每隔一段时日,慕容冬青就跑去北平郡那间小院找人切磋,起初还都是点到为止,后来就差没把屋子给移平了。
李长安暗自高兴封不悔的不计前嫌,赶忙端起酒杯,却又不禁无奈道:”怎么管?又不是三岁孩童,总不能挨个抓来教训一顿吧,再说我都退出江湖好几年了,这种江湖上的事我也管不来。”
坐在门槛上的年轻女跑堂冷不丁插嘴道:“难怪外头在传,你被耶律楚才重伤后不敌宇文盛及,死在逃回北雍的路上。”
李长安一口酒喷了出来,瞪眼道:“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
李相宜附和道:“这么说也没错,反正你没打算重出江湖,不当天下第一,也不当北雍王,如今王府也改成了都督府,死活都不重要了。”
李长安气的直翻白眼,朝门槛那边喊道:“吴桑榆,下回再听见谁乱传谣言给我记下名号来,回头我一个个找他们算账!”
吴桑榆没搭理她,继续削木棍,削着削着,她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李得苦这回来不来?”
从进门就没开腔的洛阳淡淡道:“前段时日她去了趟东海,若顺利,应当赶的及时。”
李长安凑过去,小声问道:“她去东海作甚,难道是找那个贺烯朝的弟子?叫什么来着,董存薪?听说跟如今在燕字军历练的谢辛庚同样天赋不俗,将来有望成为东海第一剑客……不对,她何时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洛阳斜了她一眼,清冷道:“你成日就顾着养鸡养鹅,不然就是跑下山去跟江老季老下棋,几时关心过你徒弟。”
李长安缩了缩脑袋,讪讪一笑。
言谈间,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两个女子,与坐在门口的吴桑榆打过招呼后,手牵着手走进了小店。
两人在隔壁桌坐下,封不悔转身去柜台端来早已备下的酒菜。
那位稍显英气的女子先是饮了杯酒,心满意足道:“封掌柜不仅妙手回春,酿酒手艺也是天下无敌,我可是心心念念了许久。”
李长安促狭道:“秦庄主得了吧,上回你也是这么夸的。”
在座都知道,这两位素来不怎么对付,仍是秦归羡身边的温婉女子出面打了圆场:“羡儿才疏学浅,自然不及王爷口齿伶俐。”
二小姐的面子不值钱,美人的面子必须给,李长安无奈笑道:“秦夫人,说过多少回,我已不是王爷,不可再这么喊了。”
许是久经江湖,秦唐莞极为爽快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小女自罚一杯。”
李长安瞅见洛阳扫来的冷眼,赶忙回敬了一杯。
秦归羡倒也不计较,四下张望了一眼道:“怎不见缘儿,那小妮子不是说这回定要早来三日?”
李长安放下酒杯道:“昔年太阴剑宗玄灵真人练成了两颗黄庭丹,一颗给了慕容冬青,另一颗便是留给缘儿的,去年边关战事消停了不少,一直留到最后的元掌教便来与我辞行,我想着缘儿应当适合太阴剑宗心法,元重明也更熟知黄庭丹,而且他二人很有眼缘,便让元重明带她回了太行山,明日我便与洛阳南下一趟,去东越走走,也顺道把缘儿接回来。”
秦归羡想了想道:“当年若非元掌教出手相救,便没有今日我坐在这里的机会,只是一直不曾当年言谢,此次我与唐菀随你们一同去。”
临近晌午,门外的马蹄声开始变得频繁。
先是李长宁薛东仙一同来的,没过多久,陆沉之单枪匹马杀到,令人惊喜的是,江秋却领着不喜热闹的南泉柳也来了,再然后众人更加吃惊不已,一袭紫衣的丑奴儿不请自来,身后还跟着慕容冬青。
最后果不其然,是姗姗来迟的李得苦。
小店瞬间热闹了起来。
期间有熟客途径,即便没第一眼瞧见门外挂着的拒客牌子,见到里头那副百花齐放的艳丽场景,也没胆子进店。
后来封不悔干脆关了店门,免得有些不长眼的惹来血光之灾。
先前陆沉之进店后没多会儿,李长安就跑到了她那桌,压低嗓音问道:“你这趟去徐州,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陆沉之满身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去徐州之前,我先到了襄平城,果不出所料,有个当年在东安王府做下人的老人说,姜东吴被擒不久,便有一个女子带走了姜满,但当时那女子遮着脸,她也认不准是不是玉姐姐,后来我在徐州也没找到她的下落。”
李长安喝了口酒,平静了半晌,没问那女子为何不回北雍,不回王府,只轻声道:“无论如何,活着就好,总有找到的一日。”
酒过三巡,众人像是唠家常一般,开始谈天说地。
说那个名叫苏秦篆的王府女官一鸣惊人,写了那本人人争相传读的名著,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走上了文坛大家的士林路,以后定能流芳百世。
说那年林白鱼回了长安,正赶上新朝恩科,一举夺魁,终于不再是什么女状元,而是名副其实登上天子堂的状元。
说燕字军如今已有王西桐,闻飞雁,李西风,吴金错,赵龙虎这样一批青壮将领,燕白鹿将来大概可以早些功成身退。
又说起今年的新武评,胭脂评,因为当年江湖豪杰尽赴边关的缘故,武评没有天下十人,而是评出了十位江湖新秀,刘太贞,李得苦,谢辛庚,董存薪赫然在列,就连李长安都不知晓根骨究竟不凡到了什么地步的李薄缘都悄悄上了榜,排在末尾。气得李长安当场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乱嚼舌根的出评人给挖出来。
说到胭脂评,气氛就轻松了许多,就是蝉联几次夺魁的洛阳仍旧无人能撼动其地位,倒是江南出了位美人,据说人间尤物直追当年的秦大小姐。
还说如今柳絮之风比任何时候都更越发盛行,兴许要不了几十年,人人都可以读书,人人都可以考取功名。
当有人问起,那个曾经在皇宫里的姜姓女子,李长安醉醺醺笑着说,她啊,在北雍某个小镇隐姓埋名开了家酒楼,生意看着红火,就是总亏钱,也不知怎么亏的。
最后众人都有了些醉意,也没人记得,最后的最后又说了些什么。
李长安默默出了小店,站在檐下吹风醒神,夜风中悠悠传来一曲童谣,不知是谁家孩子在自家小院中玩耍哼唱。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仙人。彼时下山来,仗剑走江湖。
青衫多风流,豪杰多侠骨,江湖一碗酒,人间三尺剑。
剑去不留痕,人去不留名。
那日马蹄响,骨胆铁铮铮。血洒西荒漠,不闻鸣金鼓。
待到柳色春,山山黄叶飞,北雁渡江南,仙人归山去。
洛阳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听着这支小曲,嫣然一笑。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仙人。
北雁渡江南。
仙人归山去。
…………
(全文完)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