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背朝中原
若说过去的一甲子年间,是江神子,范西平,李惟庸,楚寒山四人以天下为棋盘,各自下的一局棋,那么在如今布局脉络逐渐清晰的走势下,便到了最后的收官之战。只不过随着其中两位先后离世,结局的输赢成败似乎已然不重要了。
春风起涟漪之时,北雍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人一身儒士长衫,须发皆白,但精神烁烁,看样子还能活上好些年头。与老人随行而来的还有一位正值风华的年轻女子,前去迎客的老管事沈昱没多留意,实在是王府里惊艳绝伦的女子太多,这位只能算中上之姿的女子并未有何出彩的地方。倒是那位一副老学究派头的老儒士,饶是老管事也不敢怠慢。
此二人便是当初在去往祁连山庄的路上,再度与李长安有缘相逢的江映松,江秋却师徒。
将一老一少领到甲子湖的那座湖心亭,便见李长安早已恭候多时,旁边还坐着闻风而来的经略使大人。林杭舟一大清早送了宝贝闺女出城,去往剑南道赴任,前脚刚回清风山就听闻了这个消息,这位一直声称腿脚不便想要换处府邸的经略使大人,一路火急火燎跑到湖畔小院的书房,哪有半点腿脚不利索的摸样,询问过后,便厚着脸皮要留下来,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一见那位老先生。
李长安倒也没拒绝,有关林杭舟平生的那份谍报上提及过,早年间他曾在国子监担任过几年稷下先生,那时江映松早已致仕归隐离开了国子监,但其留下的儒家著法对后来的学子乃至先生都影响悠远,林杭舟便是其中之一,如今终于有机会得见心目中敬仰已久的前辈,难怪连脸面也顾不得了。
堂堂北雍经略使大人难掩脸上的激动神色,站起身抖了抖双袖,这才朝老人恭恭敬敬俯首作揖。
后半辈子都在江湖上逍遥快活的老儒士显然没料到会有这般礼遇,当场愣在凉亭外,转而看向另一边不动声色的西北藩王,眼神狐疑。倒是江秋却镇定自若,端端正正替自家师父回了一礼。
李长安到底是怕老儒士跟她急眼,几句话道明了缘由,随后装模作样拿出礼贤下士的派头请二人入亭上座。
老儒士也不客气,按辈分按名望,哪怕面前的人是当今天子,也该得此待遇。
入座后,并未有林杭舟料想中的客套寒暄,老儒士开门见山,说自己这段时日去古阳关走了一遭,见过了城头破败的虎头城,见过了孤悬关外的卧风城,也去过了君子关,原本还打算去冲河以北走走,奈何太远也不太平,但有幸在关外时遇见了几个弟子都心心念念的白袍营,也算不枉此行。之后,听闻中原祸乱的消息,老儒士便让孔立书领着几个弟子先行回了中原,今日来此,不为其他,只是想与李长安下一盘棋,领教一下当年能与棋谋双甲的范西平旗鼓相当的国手实力。
听到这个要求,李长安并未推辞,当即唤人去搬来棋墩棋盒。
其实不仅李长安心里清楚,就连林杭舟这个局外人都能看出点端倪,这局棋并非表面上的输赢之争,而是决定这位儒道大家的去留。
在那帮大老粗的武将看来,一个只会读书写字的老儒士或许都比不上刚投伍的新兵卒子顶用,但中原的兴盛不仅仅只是靠武人手里的兵刃,更多的是那些书生手里的笔刀,中原人才济济,文林璀璨,那北雍何尝不可有一颗参天大树,为那些尚在成长的幼苗遮风挡雨?
在公门修行多年的林杭舟深谙此道,眼光也更长远,与其说需要,不如说北雍一直缺乏的就是这样一株足以撼动中原士林的参天老树。或者,再说的更大逆不道一点,倘若有一日西北边军南下中原,有江映松这般的名宿大家站在身后,出师有无名分都无关紧要了,史书上也只会留下四个字。
民心所向。
放下心底那点隐晦心思不去想,林杭舟淡淡瞥了一眼亲自给老儒士斟茶的李长安,依自家闺女的揣测,这位手握重兵的藩王却好似全然没有那个念想,看她眼下对老儒士风轻云淡的态度,经略使大人不由暗自叹息,这位王爷知道是知道老儒士的意图,但十有八九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若叫老儒士瞧出了蛛丝马迹,即便有留下的心思,到时候也会决然离开北雍。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若能留下老儒士,经略使大人倒是不在乎再丢一次脸。
只不过等棋墩搬上来,瞧见那再寻常不过的老木质地,林杭舟当场就死心了。王府不是没有仅一小块边角料就价值千金的香榧棋墩,向来出手阔绰的李长安肯定也不会不舍得,但此时此刻没拿出来,足以说明李长安对此事的细微态度。不过再瞧见两副质地光滑,晶莹剔透的棋子时,又有了峰回路转,以林杭舟的眼力竟看不出是何种玉石打造,但仅观表面便知并非凡物。
李长安端着两副棋盒,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黑子递了过去。老儒士接的也没有丝毫迟疑,仿佛理所当然。
棋子触手微凉,沁心入脾,老儒士轻轻咦了一声,笑道:“听人说长留山落雪湖底有奇石,凝冰而聚,百年成形,千年为石,原来长这副模样。”
李长安淡然一笑,摊手道:“先生请。”
老儒士随意落下一子,语气平淡道:“老夫一辈子都在江南兜兜转转,没少见那些名门世族家里收藏的珍奇异宝,自打来你北雍以后,有时竟有井底之蛙的感概,也后悔没趁着年轻多来北地走走。”
李长安抬了抬眼皮,“为何?”
老儒士自嘲一笑:“大概是觉着入不了眼。”
李长安点点头:“年少轻狂,大都如此,难怪先生得了老寒腿,江南嘛,才子风流,佳人窈窕,什么都挺好,就是湿气太重。”
说着,她看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那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许是在关外吹了一段时日的西北风沙,把女子身上那股小家碧玉的娇柔吹淡了许多,反而更显出几分江湖女侠的气质。
林杭舟听的心惊胆战,老儒士却不置可否,依旧不紧不慢的落子。
二人下了几十手,棋局仍然云遮雾绕。
老儒士忽然道:“有没有彩头?”
李长安哑然失笑,然后认真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掌:“五百两银子。”
老儒士一脸错愕,左右环顾了一圈,很不地道的嘲讽:“你堂堂北雍王这么大个家业,就拿五百两打发老夫?”
李长安一本正经道:“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多了。”
老儒士指了指棋盒,“老夫不要那等俗物,输了便把这两副棋子双手奉上,如何?”
一旁的江秋却似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默然垂眸。
李长安笑眯眯道:“有本事赢了,便尽管拿去。”
一直静心观棋的林杭舟如同雾里看花,他棋力不俗,但远远够不上国手的实力,只觉老儒士在棋盘上与王爷杀的各有千秋,不愧是他敬仰已久的名宿大家。
身为弟子的江秋却心知肚明自家老师的斤两,莫说什么棋坛高手,其实就是个臭棋篓子,跟东越那位有实力只是棋品不好的楚狂人不同,既没水准还总是悔棋,所以门派里的师兄弟一听要跟老儒士下棋,都找借口躲的远远的。
当下江秋却不免有些同情这位王爷,但李长安好似满不在乎。
期间,洛阳听闻风声也来湖心亭观摩了一圈,盯着棋局看了半晌,然后带着一脸难以言喻的神情走了。
百手之后,棋局临近收官阶段,自认势在必得的老儒士满脸笑容道:“莫怪老夫下手不留情面,一会儿这两副棋子可得拿个好匣子给老夫装起来。”
李长安但笑不语。
又落下几子,老儒士收敛了笑意,淡淡问道:“方才王爷说今时不同往日,北雍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林杭舟心头一紧,闲话扯了半天,终于扯到正题上了。
李长安笑道:“那到没有,不过再打几场大仗,就不好说了。”
老儒士捏起一颗棋子,目光在棋盘上来回游移,“料想也是如此,如今中原自己都焦头烂额,兴许是顾不上你北雍了,天下最大粮仓的扬州被武陵王死死捏在手里,即便朝廷有心帮衬,那也得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不过到那时北雍还是不是北雍都两说。王爷此时若一直作壁上观,那这场乱战便会一直持续下去,要么东安王先按耐不住,要么北雍先被踏平,王爷觉着哪个更有可能?”
李长安面色平静,只等着老儒士落了子,才道:“先生以为,徐州大胜却并未趁乘胜追击,或者干脆直捣黄龙,还有姜凤吟迟迟不过巨灵江,都是因为忌惮北雍?”
老儒士笑呵呵道:“不若东越那三万骑为何始终按兵不动?而且离豫州腹地的长安城那般近?还是说,这些都只是王爷有意为之,若当真如此……”
旁边观棋二人皆是悚然一惊,不约而同看向那个笑容如常的西北藩王。
李长安缓缓拈起一颗白子,轻轻落下。
“老先生,你输了。”
胜在棋盘之外,却忘了眼前的老儒士低头一看,当即大惊失色,也不顾什么大家风范,厚着脸皮要求悔一步棋。
就在江秋却以为这个看上去好说话,但其实不然的王爷一定会拒绝时,李长安大大方方答应了,甚至之后老儒士又三番五次找各种借口悔棋,都没拦着。只不过没过多久,江秋却就明白了,因为不论悔棋多少次,老儒士都绝无翻盘的可能,到最后直接把老儒士杀一点脾性都没了,欲哭无泪的自甘认输。
老儒士愤然起身,“今日到此为止,日后再战!”
李长安坐着没动,只是轻声道:“背朝中原,刀尖向北,是家父临终前最后教会本王的道理。”
走向凉亭外的老儒士脚步一顿,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笑眯眯道:“王爷,明日老夫再来讨教,不过这彩头可不许变。”
李长安缓缓站起身,“一言为定。”
林杭舟赶忙起身相送,老儒士却朝他摆了摆手,林杭舟只得站在亭内恭敬作揖。
走下凉亭的老儒士忽然转身,抬手指向古阳关的方向,对林杭舟说道:“以后要拜,别拜老夫,拜他们。”
林杭舟抬着的手臂僵在半空。
李长安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黑白棋子,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