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城仅一夜,六个时辰,战死人数一万五,伤兵却不到三千,余下可战之力不足七千人。
更令人闻之痛心的是,泷水郡骑军,全军覆没。
这在商歌开国立朝以来,称得上是史无前例,要知道,就算当年北府军攻打北魏,创下了骇人听闻的半日破城,但那时北魏的守城兵力不过万人,而骑军更是只有区区两千而已。那场攻守战双方折损兵马加起来都不足过万,战后北魏俘虏多达六千人,只不过北魏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宁死不屈,投降前所有官秩在身的武将无一例外,皆拔刀自刎。
虎口城虽守住了,但连惨胜都算不上。
昨日还是满头乌青的虎口城守将司马爻,颓然坐在瞭望台的门槛上,头顶骤然花白了大半,短短一夜,接连痛失一双儿女,手下兵马十不存三四,而不远处的北契大军仍在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支援的两万兵马虽及时赶到,但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安心。
司马爻仰头望天,不禁自问,虎口城还守的住吗?
“爹,王爷来了。”
司马冲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司马爻转头先是看到一只眼裹着浸血白纱的儿子,而后才看到了站在儿子身后的李长安。
一袭青衫,大袖飘飘,腰间悬着一把崭新的北雍刀,手里还拎着一颗血迹干涸的人头。
司马爻与这位世人口中的谪仙王爷素未谋面,却对那颗头颅极为熟悉,他神情悲愤,欲要起身相迎,李长安抬了抬手,将头颅轻轻放在他怀里,道:“这是司马陵容小姐最后的心愿,希望与这位名叫陶扬的骑尉死后葬在一起,陶扬的身子没法看了,仅剩这颗头颅尚且完好,之后就交由将军了。”
司马爻手捧头颅,嘴唇微颤,悲恸无言。
转身离去前,李长安背对着他,轻声问道:“司马将军,本王只问你一句,虎口城还守的住吗?”
许久沉默,司马爻沉声道了四个字,“人在城在。”
李长安没有继续追问,后四个字,大抵是人亡城破。
满目苍夷的虎口城城头,身形壮硕如山的顾袭环手抱胸,立在城墙边眺目望向远方,身后不时有清理战场的守卒来来回回,他侧目瞥了一眼悄无声息站在一旁的李长安,城头如同乌云密布的血腥仍旧掩盖不住这女子满身的杀意。
不久之前,一路披星戴月奔赴而来的顾袭命城头守卒打开城门,欲趁北契撤军之际杀个回马枪,但被追上来的李长安毫不留情的拦下,理由也让顾袭无从反驳。他所率领的六千骑军,虽是军中精锐,但经过长途跋涉早已显露出疲态,此时出城追击根本发挥不出原有战力的一半,一去一回顶多能杀几百个掉尾的北蛮子步卒,除了出口恶气,有何意义?不如老老实实修养身息,以备之后更加艰难的大战。
可话虽如此,李长安却转头就自己单枪匹马去挑衅北蛮子了,一个人甚至连刀都没拔,冲入北契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只为了抢回那颗被北蛮子拿去邀功请赏的虎口城骑尉的头颅。返城途中还顺手宰掉了试图拦路阻截的三百北契骑卒,那人仰马翻的场面看着是很解气,但毕竟不是自己亲自动的手,顾袭那口郁结之气始终堵在胸口,恨不得立即带上人马出城杀个痛快。
李长安低头望向城下,守城卒正将堆积如山的尸首丢入护城壕内,然后把一坛坛的烈酒洒在尸身上,点火焚烧,这些尸首中有北雍人也有北契人,生前生死相博,死后却不分敌我。
一股股夹杂着焦味的黑烟四散飘起,李长安开口道:“顾将军,你以为接下来的仗该如何打?”
顾袭天生武力出众,在军中攀爬的速度虽不是最快,但也令旁人望尘莫及,故而对强者有种天然的敬畏,他不是蔡近臣那般的读书人,可不管执掌北雍大权的是王长安还是李长安,只要本事比他大,便值得他顾袭追随,更何况眼前这女子还顶着一个天下第一人的头衔。
顾袭没有太多思量,转头望向东面道:“末将虽不及蔡近臣熟谙兵事,但虎口城的地势显而易见,东面靠山,得天独厚,任何奇袭手段都是痴人说梦,所以只能正面硬碰硬。据说此次北契坐镇指挥的是那呼延老儿本人,昨夜那样不计代价的扑城打法,看来那老儿也对此心知肚明,接下来……“
顾袭吸了口气,“不过就是拿命换命罢了。”
李长安半晌没有言语,似陷入了沉思。
顾袭忽然问道:“王爷为何来,莫不是想亲身上阵?”
李长安侧目看来,反问道:“不行吗?”
顾袭装作满脸震惊的模样,“那也太给那老儿脸面了。”
李长安知晓他的言下之意,虎口城不过是两北初次交锋,死几名将领,哪怕他顾袭战死在这里,甚至丢了虎口城都不打紧,可北雍王不行。北雍面对北契五十万大军,犹如以一地之力战一国,岂可让君主身先士卒?以前尚有燕大将军在,军心民心不可动摇,如今北雍若没了北雍王,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长安微微摇头,似有些忧心忡忡道:“顾将军多虑了,本王心里有数,但是能给虎口城的援军只有这两万人,不能再多了,哪怕城破……”她停顿了一下,轻叹道,“顾将军,出不了城骑军便毫无用武之地,到时本王希望你能带着这六千骑撤去娘子关。”
顾袭阴沉着脸,没有吭声。
待李长安离去,他狠狠一脚踹在城墙上,吓的周遭守城卒心惊肉跳,这位顾袭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一脚就给城墙踹出个窟窿。但想起事后还得修缮,这帮守城卒在心生佩服的同时又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娘。
晌午时分,当北契的冲锋号角再度响起,虎口城所有人都未曾料到敌军卷土重来的这般快,不过短短半日而已。不仅如此,北契大军的投石车以及箭楼也再度搬上战场,后备补给速度简直令人咂舌。
经过几轮铺天盖地的石雨箭雨,确认虎口城早已没有了反扑之力,北契先锋步卒干脆舍弃了大盾,统统轻装上阵,几乎毫无阻碍就冲到了城下。
几名登城悍卒架上云梯,口衔马刀,手脚并用飞速往城头上攀爬,熟稔程度足以令所有中原将领心惊胆寒。这还是只会在马背上挥舞马刀的北蛮子吗?
同时登城的云梯足有数十架,爪钩绳索更是数之不尽,最早离城头不到半丈的一名悍卒刚觉着胜利在望,不由加快了攀爬的速度,可奋力一登,身形却纹丝不动,他莫名其妙低头看去,此时才惊觉胸口发凉,然后就见自己胸口以下的身子先云梯一步朝外倒去。
紧接着,城墙上就出现了诡异至极的一幕。
好似有人将城墙当做了一块砧板,拿刀在距离城头半丈的位置切下,且持刀之人的力道极为炉火纯青,只斩断了骨肉,却未伤及墙壁半点。然后那些如同鱼肉的北契步卒连同云梯爪钩就统统被切成了两截,一场混合着骨肉的血雨突如其来,城下尚未攀城的北契步卒被当头浇了满身满脸,各个呆若木鸡。
当他们情不自禁抬头仰望,便见一袭青衫立于城墙之上,大袖飘摇,身姿卓绝,宛如一位天庭神灵。
但可怕的是,她在笑。
城下不知何人一声怒吼,从人群中高高跃起一道身影,被借力踩踏的一名北契步卒当场肩骨碎裂,那把在阳光下散发出雄浑刀气的大刀显然与北契马刀不同,随着刀锋劈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壮阔刀气径直朝城头扑去。
没人想到北契大军中竟藏有这般武力不俗的江湖高手,就在虎口城所有守城卒的心都提刀嗓子眼时,只见那一袭青衫缓缓伸手,屈指轻轻一弹,不费吹灰之力,那名耍大刀的北契高手就被自己的刀气撞飞了出去,甚至瞧不见最终落在了何处。
虎口城的城门终于在此刻打开,顾袭率领的六千骑军如饿狼扑食般冲出,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将城下的北契步卒斩杀殆尽。赶不及前来支援撤退的北契骑军当即调转马头,掩护原本准备第二批后续攻城的步卒快速撤离,但顾袭麾下的六千骑乃是燕字军中除却六营之外的精锐,这场追杀一直到十里开外,沿途留下了北契军近五千尸首,而北雍骑军不过战损百骑。
当半路被师父李长安抛下的李得苦在西落之前赶到这座边关城池时,就见到了那六千骑得胜归来的场面,但本该是庆贺的时刻,人人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
李得苦在内城墙下,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寻到了师父熟悉的身影,李长安盯着手里一张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布怔怔出神。李得苦走近跟前,才看清那个被烧的只剩下半边的燕字,她轻唤了一声师父,李长安抬起头,却不是看向她,而是从高空坠下的那只雪白鹰準。
李长安看着密信,口中喃喃自语:“卧风,陈仓,怀荒,再加上虎口城,四线齐攻,耶律楚才,原来你打的是这个注意……“
就在虎口城给予北契大军一记反击的时候,古阳关左右另外三座军镇几乎同时遭到北契大军的突袭,且攻城的疯狂程度丝毫不亚于虎口城。
不过两日,怀荒与陈仓两城,接连失守。
西北遍地起狼烟之时,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
关外,满眼尽是风雪盖不住的苍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