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城那场双方比拼“快”字诀的遭遇战之后,损失了近一营人马的呼延大军好似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依旧按兵不动,冲河以北的河畔安静的瞧不见任何风吹草动。
倒马关之后,更往北的橘子州,那座曾经独占南庭权柄鳌头的慕容府早已改头换面,成了现任南庭大王的府邸,苏府。
早在几日前,苏元敬便接到一封密信,命他与大将军呼延同宗一同前往狐沙州的剑门关,去见一个人。
一个曾佩中原六国帝师印的老人。
当那首曾被北契先帝视为天命所归的《龙蛇马歌》流传开来时,还是一州知州府的苏元敬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见到那位无所不知的老神仙。
已是年过半百的苏元敬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挑起马车帘,终于瞧见那座巍峨雄壮的关隘城头,不知为何,原本无比激荡的心情一下变得百感交集。
一甲子前,那场改变天下格局的春秋之战,使得无数中原士子背井离乡奔赴这片最北的蛮夷之地。许多人已在此扎根立足,但每每遥望向南,总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再见到那秀丽壮阔的锦绣山河。
虽已无家可归,但落叶归根大抵是这些亡国之人此生唯一的夙愿。
身着青墨道袍的老人负手而立,满头白发,容貌却并不显老,乍眼一看谈不上如何仙风道骨,更似一个学识渊博的老学究,与身边那位气势惊人的年轻人有着天壤之别。
与天子脚下的北院不同,南庭大多官员兴许一辈子也没踏足过王帐,就更别提有幸得见龙颜,苏元敬“有眼无珠”认不得年轻人是谁,也是自然。
所幸,本该坐上南庭大王之位,却被苏元敬这个“外乡佬”半道截胡的呼延同宗还算大度,没让自家同僚在此时闹出什么笑话,率先朝那二人垂首抱拳道:“末将呼延同宗,参见陛下,帝师大人。”
苏元敬先是看了看笑容和蔼的老帝师,又看了看那个长相俊逸,面色冷漠的年轻人,他脑子一片空白,盯着后者瞧了好半晌,直到那年轻人不满的微微蹙眉,苏元敬这才慌忙弯下身子。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新帝登基时便有个惊天秘闻公之于众,曾经的七王子殿下摇身一变成了北契的女帝陛下,草原那些原本倾向于这位七王子的部族头领一夜之间纷纷倒戈,试图趁朝纲不稳之际发起兵变,可更蹊跷的是,没过多久这场动荡便悄然平息了下来,那些叫嚣着要讨伐叛徒的部族头领不是在睡觉时被割了脑袋,就是被身边最亲近的子女或者心腹大义灭亲。最重要的是,那位号称“神兵天将”的宇文将军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新帝身边,光凭这一点,便足以震慑人心。更何况,早在耶律楚才篡位之前,王帐大部分实权已落入那些春秋遗臣的后人之手,比起那些只懂得烧杀抢掠的其他几位王子,这些读着圣贤书的春秋后人,从一开始就更倾向于这个虽不得宠,却胸怀大志的“明君”。
这一切,在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的苏元敬看来,如此的荒谬,一国之君说换便换,但细细一想,却又如此的顺应大势。只是不知,若北契先祖知晓会有今日,可还愿大开国门,接纳那些亡国士子?
一个冰冷嗓音抽回了苏元敬杂乱的思绪。
“呼延将军,这次败仗吃的痛快吗?”
不敢抬头的苏元敬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魁梧将军,许是习武之人的体魄胜于常人,年过五十的呼延同宗须发不见半点霜白,气态精神矍铄,嗓音雄浑,只是面无表情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一小败为的是日后的大胜,陛下无需担忧。”
耶律楚才一声冷笑:“朕倒是不在乎一次输赢,但你可知,朝中有多少人借此弹劾你?虎狎关一役让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名震南北,但好歹还宰了商歌一个亲王陪葬,不算多丢脸,你呼延大将军此番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捞到了半点好处?”
呼延同宗仍旧淡漠道:“末将甘愿受罚。”
耶律楚才转头望来,似笑非笑道:“受罚?听将军的口气心里约莫在想,呼延一族世代镇守边关,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一次败仗就如此小题大做,这罚怎会受的心甘情愿?”
呼延同宗低垂眼帘,没有吭声。
耶律楚才又道:“但话又说回来,换做是朕,也不甘愿。”
苏元敬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位说起话来似中原士子那般喜欢拐弯抹角的女帝陛下,接任南庭大王之职后,多少都听闻了一些在官场上流传的秘辛,其中就有传闻说原本投靠耶律楚才的呼延将军不知为何,半道倒戈,转而去扶持另一位王帐的私生子,二者因此结下了恩怨不小的过节。这许是改朝换代后,南庭仍旧不受王帐待见的缘由之一。淑祠
城头大风猎猎,耶律楚才一手放在被风沙侵蚀的城墙上,望向城下。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极目眺望向西南,“老师,你曾便览中原九州,可否为呼延将军与苏大人讲一讲,如何才能让北契铁蹄踏破那座古阳关?”
唯一有资格被北契两代帝王称之为帝师的老人呵呵一笑,语气温和道:“莫听陛下说的这般轻易而举,古阳关终有被破一日,但绝非易事。”说着,老人抬手指着流沙城的方向道:“咱们先往那看,那座无主之城若在往西移百里,必然成为两国的兵家必争之地,可惜差之百里,其作用便差之千里。呼延将军想以此绕开古阳关,剑走偏锋攻打北雍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软肋,合情合理,若换一个对手,这场赌局呼延将军必不可能输。”
而后老人的手指由东往西划开一线,“北雍边关两座大关隘,古阳关正朝北面,困龙关偏西一隅,大小军镇十二座,其中如同我朝虎狎关三座军镇一般的重要军镇便有不下六座,破关固然必要,但这些犹如关隘左膀右臂的军镇更是重中之重,不若即便破关,在左右军镇的包围下,我朝大军亦如瓮中之鳖。”
与北雍隔河对峙近三十载的呼延同宗皱眉道:“北雍自李世先起,便一直延续战之城外的策略,以往战役我军离古阳关最近的一次仍有十里之远。末将以为,若非燕字军死绝,古阳关绝不可破。”
“战之城外?”
耶律楚才冷哼一声,笑道:“呼延将军,朕且问你,过去交战,敌我双方人数可曾悬殊?”
呼延同宗微微一愣。
老人接过话道:“昔日燕字军不过十几万人马,与大将军麾下人马数目等同,自然有资格平起平坐,可如今就算燕字军有以一当三的勇猛,面对我朝五十万大军又能有几分胜算?”
苏元敬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人皆知,北雍铁骑甲天下,但骑军数目不足十五万,其余近二十万人皆是步卒。北契人却截然不同,这个生于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只要上了马几乎人人皆有一战之力,虽比不得骑卒中的精锐,但远胜于中原大多数骑军。
五十万上马皆兵的北契士卒,其中甚至有二十万呼延军的骑卒精锐,战力何其恐怖如斯!?就连苏元敬这般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都忍不住心惊胆寒,毫不夸张的说,即便燕字军凑的出三十五万骑军,也妄想如以前一般将战局控制在城墙之外。
呼延同宗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耶律楚才眼神示意帝师江神子继续说下去。
老人捋了捋胡须,缓缓道:“贫道耗费五年,将中原九州地势山脉,城池关隘,一处不落的绘制了下来,这份堪舆图,相信可令将军日后事半功倍。不过二位也莫高兴太早,李长安算是贫道半个徒弟,依着她的性子,在打探敌情上素来很是下功夫,兴许早有一份北契边关的堪舆图摆在书案上,如今指不定燕字军的将领更是人手一份。如此一来,敌我双方仅算是并驾齐驱,接下来比拼的便是各自的硬实力,呼延将军,可以兵行险招,却莫要一味只求出奇制胜。”
在老人面前如同蒙学稚童的呼延同宗不敢有半分架子,恭谦道:“末将谨遵帝师大人教诲。”
老人也未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仍旧温和对一旁的苏元敬道:“往后辎重粮草一事,还得依仗苏大人了。”
苏元敬诚惶诚恐,把腰弯的更低,郑重道:“下官万死不辞。”
沉默许久的耶律楚才在此时出声道:“呼延将军,过去以往朕既往不咎,朕不是商歌那样的皇帝,朕容得下一个封疆裂土的大将军,今日朕可以给你三十万大军……”
说到此处,耶律楚才大手一挥,指向南面,“以后,只要你攻下那座古阳关,攻下北雍,朕还可以给你更多兵马,让你一直南下杀到那座天下首善之城!莫说草原有你呼延家一席之地,九州之一也可以姓呼延!”
呼延同宗一撩下摆,噗通跪倒在地。
这位在千军万马前亦面不改色的男子,嗓音微颤道:“呼延同宗,誓死效忠陛下!”
始终一脸和善的老人瞥了一眼这个终于不再掩饰野心的边疆大将,神情冷漠。
耶律楚才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去。
在天玺元年这个多事之秋的尾巴上,北契五十万大军开营拔寨,浩浩荡荡跨过冲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雄壮姿态压境边关。
时节尚未入冬,但今年西北的风雪,注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