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里拢共不过三十来户人家,都是从临近村镇搬来的孤儿寡母。
早些年,“北雍参差百万户,家家素缟裹无男儿”这句话并非夸张,只不过近十来年边关相对太平,虽不时仍有小交锋发生,但几乎没有上万人的大规模战役,也就鲜少再见到满村皆妇孺的凄惨景象。
李长安到底是个外人,日夜共处一室母女二人多少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芸娘,所以能下地后,白日里她就时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消磨光阴。兴许是女子身份使然,村里人对她这个落难至此的外人并无太多戒心,再加上一副天生的好皮囊,临近几户人家的婶子大娘在闲暇时就总爱挎着装满针线的竹篮,来跟这个和善可亲,又有点学问的年轻姑娘唠嗑。
起先大伙儿都还有些拘谨,言辞间也小心翼翼,后来见李长安来者不拒,跟谁都能亲切的攀谈两句,那些本就管不住嘴皮子的半老徐娘们就逐渐放开了胆子,有时插科打诨起来能把李长安都给说红了脸。往往这个时候,在屋内忙活的芸娘听见了也权当做没听见,就是一张俏脸也莫名跟着泛红。
便是从这些身世可怜,但依旧心怀善意的苦命女子口中,李长安得知为何这座早已废弃的瓮城成了如今的寡妇村。究其缘由,不外乎是家中没了依靠受人欺负,老话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平日里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被某些惹不起的士绅乡豪看上了,那可不是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而是落入虎口。有些性子柔弱的女子嫁了也就嫁了,不愿顺从的,要么以命换贞洁,要么带着孩子连夜出逃。
古人云,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容身之所。但古人也有错的时候,不若这些女子何必受此人间疾苦?
芸娘大抵是其中最苦命的一个,自幼父母双亡,十五岁就被收养她的叔伯卖给了当地一户员外做小妾,哪知当日夜里,早已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员外老爷就莫名暴毙了,而后又给一个杂号将军看上了眼,在掳她回府的路上这倒霉将军给前来寻仇的江湖好汉当街一刀砍死,那好汉也没顾的上她,杀了人就跑,结果听人说还没跑出城就被一伙闻讯赶来的骑卒甲士堵在城门口,人都被马蹄踩成了肉泥。那时还没人说风凉话,只觉这女子着实可怜,后来走投无路下经媒人搭桥牵线,她嫁给了一个在衙门当差的小吏,没有花轿迎娶,没有喜酒红烛,那个自己也一穷二白的读书人只是领着她进了家门,然后添置了一些衣物和一双碗筷,仅此而已,但她很知足。平淡日子过了不到半年,丈夫因仕途不公一气之下弃笔从戎,那日夜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替丈夫收拾行装,几个月后衙门送来噩耗,她不识字,于是请了隔壁做账房的老先生读给她听,大概意思是他丈夫不守军规当街与人起了冲突,被一群青痞乱棍打死,但念在死者为大的份上,官府特赦不予追究,且视为战死处理。后来她才听人说,丈夫并未逾越军律,而是为民出头得罪了郡守的儿子,那些打死人的青痞也不是青痞,而是郡守府的家奴恶仆。所幸她早已习惯了世道不公,只是可怜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成了没爹的遗腹子,从那以后,“丧门星”“克夫的狐狸精”这般字眼就扣在她头上,春草生下来后她曾想过抱着孩子投河,但那夜她在河边蹲了一宿,孩子也哭了一宿,等孩子哭的没气力了,她也想明白了,与其死的这般委屈,不如顺应天命,于是当日她就带着尚未断奶的春草背井离乡,沿着北凉道一直往东走,老天爷终于垂怜了这个苦命女子一次,路途中没碰上歹人,还在好心人的指引下来到了寡妇村。这一住,便是十年。
其实这里的女子大都如芸娘一般,命途多舛,真要说起来,人人都有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悲惨过往,但按照她们的说法,芸娘还年轻,模样也俊俏,再找个老实人过日子不难,不像她们残花败柳人老珠黄,也早就没了再寻良人的念想。
李长安正胡思乱想之际,就见隔壁几个婶子大娘从小巷另一头快步跑来,神色惊慌失措,连竹篮子跑丢了也顾不得回头去捡。
跑在最前头的张大娘隔着几步就挥起手,大声喊道:“李姑娘,哎呀,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李长安赶忙起身,疾走几步搀扶住她,问道:“大娘,莫慌,慢慢说。”
早些年就得了老寒腿的妇人喘息的厉害,一面拍着胸口顺气,一面指着城门方向,断断续续道:“那伙走商啊,图省力,没进村,就在城门口不远兜售布匹。谁不知这些时日关外马匪猖獗的厉害,他们倒是要钱不要命,可把咱们坑害苦了,芸娘多半被那群挨千刀的掳去了……“张大娘说着,长长出了口气,恳求道:“李姑娘,大娘知道这是为难你了,但咱们村里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你若有法子,就救救芸娘吧,不然……不然春草那孩子往后可怎么活啊……”
李长安猛然回头,就见满脸悲愤的小丫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抬袖擦了一把脸,闷头就冲进了屋里。张大娘哎哟一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与身后几个妇人面面相觑。
屋内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不多会儿,春草提着一把鞘面陈旧有她半身长的大刀冲了出来,若非李长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仅凭那些手脚不利索的妇人,小丫头怕是早就得逞了。
春草另一只手使劲推搡着李长安,口中不断的怒喊:“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娘亲!放开我!”
李长安也懒得费口舌,一手刀干净利落的斩在春草的后脖颈,小丫头当场就昏死了过去。几个妇人呆愣了半晌,但对李长安这一手并未有多少震惊,反而心生希翼。可说到底,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即便有些功夫傍身,亦是希望渺茫,毕竟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马匪可是足足有几十号人!
李长安将春草抱进屋子,返身出来时,就见张大娘神色隐忍,犹豫了片刻,忍不住道:“李姑娘,你莫不是想独自去救人?”
李长安点点头,“劳烦诸位婶子看好春草,我若没回来,你们就带她去邺城的将军府找燕小将军,只要报上我的名讳,将军府定会替你们做主的。”
听闻燕小将军的名号,几个妇人心下暗惊,但张大娘这回没再多想,上前拦住去路,“使不得啊姑娘,你这不就是去送死吗,若叫芸娘知晓她定不会答应的,姑娘若有门道,不如现下便去报官,说不定还来得及。”
李长安看了一眼手里的旧式雍刀,大抵是春草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笑着道:“救人如救火,迟一步就什么都迟了,更何况,她母女二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莫说区区马匪,便是北契大军当前,我也必须去。”
说到此处,李长安顿了一下,面色凝重道:“再者,倘若那些匪人察觉城门无看守,心生恶念,就不仅仅是芸娘一人的安危与否了,整个村子都得遭殃。”
听闻此言,显然没多想的几个妇人顿时脸色大变,李长安轻声宽慰道:“大娘,我知道你们的担忧,这几日承蒙诸位照应,我定竭尽所能,不过以防万一,还是招呼大家出村去避一避,若能找个腿脚快的去报官是最好。”
几个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张大娘叹息一声,握住李长安的手,颤声道:“姑娘,是咱们对不住你。”
那双手,粗糙而温热,李长安心头一震,笑容苦涩道:“大娘哪儿的话,是我对不住你们才是。”
天底下没有对不起官的民,只有愧对百姓的父母官。
张大娘有些不明所以,李长安也没再多言,临走前只嘱咐了一句:“报官时记得报上我的名讳,我叫李长安,若有人说不认得,就跟他们说燕小将军在此,信不信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李长安拎着刀,走向瓮城唯一的城门,途中莫名记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因她迟去一步,而被屠戮的小村子,迟一步,便什么都迟了。她握了握手中刀,这次,不会再迟了。
城洞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是那日之后并未离去的女谍子,李长安对她视而不见,她却伸手拦住了去路。
“王爷,属下方才探明,那些人并非马匪,而是弓马精良的黑马栏子,应是先前白马营的大批人马惹来他们注意,尾随至此。劫道的不过二三十号人马,尚有三百骑在十几里开外游曳,随时可增援。”
李长安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是冷笑道:“如此说来,他们极有可能是冲着本王来的?”
女谍子踌躇片刻道:“燕小将军几日前便依照王府吩咐原路返程,属下斗胆,王爷若执意要去,还请王爷准许属下先打头阵!”
李长安嗤笑一声:“又不是两军冲锋打什么头阵,又想去送死?”
“王爷!……”
李长安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手腕翻转便把她甩进了城门内,“你给我好好守住这个城门,放进一只北契的马蹄,本王拿你是问。”
这一日,西落时分,被女谍子拦在城门口的春草央求了许久,女谍子才答应带她攀上早已破败的城头。
她趴在一堆废墟上一动不动,双目死死盯着远处,直至瞧见那一人一刀踏着比鲜血更艳红的余晖,牵着一匹马,缓缓归来。
泪水淌下来的时候,她才看清,马背上坐着的小妇人,是她的娘亲。
衣衫依旧整洁,好似如平常一般,只是出了趟门。
直到那一身血衣的人扬起手中的血刀,远远朝她挥了挥手。
春草觉着,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再哭的这般放肆,她一下跌坐在城头上,仰着头,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