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铁甲洪流,犹如仙人在这片黄沙大地上挥毫泼墨的神来一笔,且源源不断,没个尽头。
韩高之前行的步伐丝毫不受阻滞,二者之间顿时立场互换,人数庞大的北府军英魂成了撼树的蚍蜉,而韩高之则成了那株屹立不倒的参天大树。
先前有两股不同于这些仅剩一缕残魂的英灵气息,但并未停留多久便兀自消散,起先韩高之没放在心上,随后便察觉出剑意中一丝微妙的变化。
若说在此之前,李长安的剑历经一甲子的光阴沉淀,已满是灰尘污秽,犹如明珠蒙尘,那此时便是初开锋芒,但尚未到焕然一新的地步。
对于用剑之人而言,看剑如看人。
只是身处铁甲洪流之中的韩高之受视线所阻,看不真切李长安此刻脸上的神情,只依稀觉着那袭青衫身形缥缈,似有几分天人之姿。
而在李长安眼里,面前的景致已随身后二人的消散同时褪去,一片漆黑中突兀竖立着一道门,这道门,她在熟悉不过。在与应天良一战后,曾深陷心魔时,最先出现的便是这道门,那个十二三岁的自己站在门内,眼神冰冷,透着无尽的怨恨,而后狠狠将她拒之门外。
如今,她再次站在门前,比起当初更加狼狈不堪。
门内依旧是那日夜思念的欢声笑语,她走上前,缓缓抬起手轻扣门扉,不同以往,门吱呀一声,开了。
十二三岁的自己扬起那张干净的脸庞,眼眸清澈,嗓音带着几分稚气:“娘亲说了,不能怨你,换做我也不定能做的更好,所以这次我饶过你,进来吧。”
李长安刚要抬脚,少女一手撑在门框边,仍有些赌气道:“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一定要把姐姐接回来!”
李长安轻轻点头,“好。”
少女好似嫌弃的瞥了一眼,转身进了屋子,欢快扑向那年轻女子的怀里。
屋内的暖意裹挟周身,李长安低头看向青芒闪烁的古剑,会心一笑。披着厚实大氅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拥住她,头靠在她的背上,柔声道:“以前你每回闯祸都有姐姐给你兜着,以后就算没有了,也不要怕。”
女子握住她握剑的手,古剑发出一阵畅快的颤鸣,李长安喉头一哽,来不及回头,只听耳边一声空灵嗓音:“去吧,傻丫头。”
前行中的韩高之眉头微蹙,猛然止住身形,而后张开双臂,双手相击拍出悄无声息的一掌,下一刻,前仆后继的铁骑两侧,如同有一双无形大手击掌而至,砰然巨响,同时被拍碎的还有一道突然从铁骑冲阵中跃出的青虹剑气。
这等明目张胆的偷袭,即便侥幸成功,也伤不了天人体魄的韩高之分毫,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韩高之没再继续前行。
并非那道剑气有何威慑力,相反较之先前的气势汹汹简直不堪一击,而是那些原本还在冲锋途中的铁骑消失不见了,人与马具化作缕缕黑雾,凝聚成一股真正的怒涛大江!
此前若只是神来一笔,此刻则是大潮泼墨!
韩高之不躲不避,或者说来不及抽身,气机攀升的一瞬,潮头已如破竹之势凶狠撞来。
双臂横在胸前的韩高之直接被撞向高空,蕴含剑意的黑雾死死咬住不放,裹挟其中的青虹剑气在此刻露出狰狞面目,宛如一条蓄谋已久的毒蛇,一头撞在韩高之的胸口上。
接连两次毫无喘息余地的撞击,天空中除却那道拔地而起的黑虹,已瞧不见韩高之的身影。
而此时,拦在李长安面前的,却是一道数丈高的斑驳城墙。
它名剑门关,第二道门。
能将天下第一人节节逼退的无敌剑气,好似撞上了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节节败退。
成门内,那个曾经最是意气风发却落得一个家破人亡下场的自己端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眼神阴沉而怨毒。
仗剑而立的李长安无奈一笑,又有些自嘲,先前还说与姓韩的老匹夫无甚道理可言,如今想来,真正没道理可讲的人,是自己啊。
既然讲不通,那便打吧。
李长安身形一掠,眨眼穿过城门,当马背上的自己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那一剑已透心口而出,丝毫下手不留情。
她附在自己耳边轻声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跌落马背的自己嘴唇蠕动,竟是笑了笑,死而瞑目。
她说,去你大爷的。
身后城墙轰然倒塌,李长安仰头望天,神情漠然,看来最后一道门,是赶不上了。
因为有人从天而返,一步一步似拾级而下,手中拖拽着一条长长的金色光矛,宛如天庭神灵降世人间。只不过胸口那道碗口般大小的伤,鲜血流淌,染红了衣衫下摆,全然没有如双手般复元的迹象。
见韩高之似乎没有挥臂掷矛的打算,李长安举剑指天,厉喝一声:“下来!”
黑虹从地面上倒挂而起,夹杂着虎啸龙吟冲向悬停在半空的韩高之。
底下的李长安只瞧见一阵金光耀眼,空中的那个小黑点仿佛一把利刃,行云流水一般将黑虹从中劈开,但凡触及金光的黑虹统统在哀嚎中消散殆尽。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金色光矛的尾端连接着遥望不及的九天之上,就好似韩高之要拽下整座天庭与地上的冤魂剑气相抗。
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落地之前,斩尽黑虹的韩高之振臂一挥,金色光矛脱手飞出。
李长安倒飘后退数十丈,横剑在胸,奈何光矛来势太快,犹如重获新生的不公古剑虽拦腰斩断,矛头仍是洞穿了李长安的腹部。
双脚稳稳落地的韩高之此时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也是二人厮杀之间的第一口气,他转了转脖子,活动筋骨。
一矛还一剑,礼尚往来。
李长安稳住身形时,身后离剑门关不到三十里地。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血流如注的伤口顿时止住。她这幅破铜烂铁的仙人体魄虽不及韩高之,但好歹有些气力缓慢愈合,比起以前受点儿伤就得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强了不少。
两人缠斗至此,看似两败俱伤,且都算是重创,但只要换上一口新气,再打上几千回合都不成问题。只不过韩高之没这个耐性,趁着他被撞上天的功夫,李长安连过两道心魔高门,已有了与他平起平坐的资格,武道中人皆视心魔如猛虎,在这女子身上好似吃饭睡觉一般平常,说破就破,简直闻所未闻。可其中的艰辛磨难,唯有当事者心中自知。
自己杀自己?
无异于剔骨剐心。
韩高之突然朗声道:“你对自己尚且这般心狠,如何待世人仁善?”
仁善?
李长安无声失笑,低头看去,伤口处偶有金色气机浮现流转,原本止住的鲜血又流淌出来,不多会儿就在脚下汇聚成了一滩。
她没让韩高之好过,韩高之同样也没让她舒坦。
内力可以慢慢找补,血流干了,就算是天人体魄也至多熬不过两三个时辰。
李长安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句:“这话是姜家那小丫头与你说的?”
韩高之立即没好气的反驳:“老夫一把年纪,还需要一个黄毛丫头说教?”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提起一口气道:“难不成北契大军进犯之时,你一个江湖中人还操心本王临阵脱逃?”
远处的韩高之没有吭声,不置可否。
李长安忽然暴怒:“那你这个天下第一人,倒是杀一个北蛮子给本王看看啊!”
话音刚落,因为瞧见这方异象而出剑门关查探敌情的一标五十骑北契斥候,在四十里地外突遭横祸,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瞧见,人马便统统原地爆裂,无一具全尸。
来回不过顷刻功夫的韩高之甩了甩指尖上的血迹,面无表情道:“杀蛮子有何难?”
李长安气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他娘的也好几十岁的人了,做事行径怎如三岁孩童一般胡来!?
韩高之忽然笑了笑,缓缓抬起一只手,“不过杀你这个王朝第一藩王,还是有些不容易。”
天空中的云层,像是被人以蛮力扯烂的破棉絮,留下一根长长的尾巴低垂延伸至地面不远。韩高之一抬手,那缕云雾好似乖巧的雀儿,欢快飞入他手中,凝聚成一根如长枪般的金矛。
吃过一次亏的李长安知晓其厉害之处,当中蕴含天地之力,若非这身同根同源的仙人体魄,哪怕是刚踏入门槛的陆地神仙也逃不过神形俱灭的下场。
韩高之手腕一抖,把金矛从天上拽了下来,就像摘葡萄一样轻而易举。
经历过几次匪夷所思的过招,二人皆有胜负,都各自明白了一个道理,于是心照不宣,极为默契的埋头直冲,如江面之上两道激流狠狠对撞。
李长安握剑的手没动,韩高之手中的金矛也没动。
二人之间拳影层叠,无数道破风声因为双方出拳太快,听起来就像只有一个声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已是老调常谈的至理名言,先前无论是李长安从北府军英魂借来的气数,还是韩高之的强行从九天拽下的劫数,都未能至对方于死地。
想要一招分生死,那便只有一个出路。
谁快,谁活,谁慢,谁死。
几个眨眼间,韩高之不知打出多少拳,李长安更是滴水不漏的来者不拒,二人且战且退,且退且战,都在耐心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这般拳拳到肉的苦战,显然体魄稍弱的李长安吃亏,韩高之揪住一个难能可贵的间隙,一拳不偏不倚砸在李长安的额头上。
李长安仅是微微仰头,以眼还眼,一脚踹在韩高之胸膛的伤口上。
韩高之以先后毫厘之差一拳锤在李长安的肩头,两人皆倒退数步,脚下四周鲜血遍地,分不清是谁的。
又是几百拳尽出,韩高之先吸了口气,李长安紧跟着也换上一口新气,此时二人体内的气机犹如海浪大潮,疯狂流转,碰撞在一起,震天动地。
此时韩高之出拳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上一筹,李长安二指作剑,碰撞出的金石声响犹如撞钟,层层叠叠,一声比一声浑厚。若是有外人在场,甭管修为高低,大抵是七窍流血,耳膜震碎的下场。
突兀间,韩高之握矛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仅是细微的震荡,李长安毫不犹豫抽身退后数丈,却见韩高之双手击掌竟是拍碎了金矛,将所有天地之力融入双拳,顿时金光万丈。
韩高之的气势已攀至巅峰,先前一直蓄养的拳意在此刻尽数爆发,李长安再不留余地,你养拳意,我养剑意。
不公古剑,剑气璀璨,声嘶颤鸣!
剑尖与双拳触及的瞬间,寸寸碎裂,肉眼可见的拳罡亦布满龟裂。
似有长剑哀鸣之声,也有骨头爆裂之声。
玉石俱焚,不过如此。
当古剑剑身与那双铁拳一起化作齑粉,最后仅剩的三寸断剑刺入了韩高之的脖颈。
即便皮肉之下涌出鲜血,李长安也死咬牙关,用尽全身气力挥动手臂,将那颗天下第一人的人头送上天空。
无头尸首直挺挺倒下,鲜红瞬间浸染黄沙大地。
人头落地时,李长安已躺在血泊中,濒死之际,意识逐渐模糊,她竭力睁开双眼,望向天空。
那里有一只大鹏盘旋,然后她好似看见。
一袭白衣,从天而降。
临死前,若能与最心爱的姑娘再见一面。
人生至此,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