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好似被神仙施了术法,所有人马都一动不动,状如石雕。
齐和玉微微仰起头,满脸错愕。
林杭舟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
程青衣双手僵在半空,眉头微皱,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只是有些不解。
至于林白鱼,她还能勉强坐在马背上,便已是不易。鼠慈
死寂没有持续太久,素来很有脾性的老疯头摇头晃脑打了个极为不满的响鼻,李长安轻叹了口气:“林大人,本王已经很客气了。”
这一刻,所有人都浑身一松,仿佛那股压在头顶的雷云顷刻间烟消云散。
林杭舟好似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直起腰深吸了口气,而后长长一声叹息。他何尝不明白李长安的“客气”,换做别人,比如那些死在半道上的京官,就足以做为前车之鉴。
一时间,不仅是林杭舟陷入两难绝地,就连护送随行的齐和玉也骑虎难下。看这位王爷的意思,是不打算让他们越过界碑半步,可林杭舟是带着圣旨来的,进不了北雍就是抗旨不尊,下场不比跟李长安翻脸好多少。
就在此时,程青衣上前一步道:“林大人乃是奉旨行事,王爷此举罪大欺君,还请王爷三思而后行。”
李长安微眯起眼,面无表情道:“程青衣,看在你师父的份上本王不跟你计较,不过本王也奉劝你一句,凡事,三思而后行。”
程青衣面色一僵,不再言语。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白鱼忽然翻身下马,顾不得脚步踉跄,走到林杭舟跟前,林杭舟赶忙伸手扶住女儿,一下红了眼眶,满目心酸。
许是久别重逢,又瞧见父亲逐渐霜白的两鬓,林白鱼兀然也红了眼眶,她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嗓音微颤却格外坚定道:“爹,女儿随你一同回京。”
林杭舟来不及阻止,林白鱼已然转过身朝朗声道:“望王爷恩准!”
一旁的程青衣脸色骤变,凑近一步低声道:“林小姐,莫要意气用事!”
林白鱼微微摇头,轻声道:“多谢道长一路关照,我意已决,不必相劝。”
自幼上山清修,从来不为俗世所扰的程青衣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意,她缓缓抬眸看向那位马背上高高在上的北雍王,诚恳道:“王爷,下官有一事相求,此事根源在我,未曾想累林大人受此牵连,若就此遣返回京林大人无法与陛下交代。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暂且安置下林大人,待下官先行回京禀明圣上,无论用什么法子,下官定然保全林大人身家性命,到时再请大人回京不迟。”
李长安看着她,半晌没言语,忽然冷笑一声:“你以为献上新政有功在身,就没人敢治你的罪?”
程青衣神色格外平静,坦然道:“为国为民,死而后已。”
李长安见她一副慷慨就义的认真模样,摆了摆手,笑容古怪:“行了,少在这里给本王演苦肉计,你程青衣若是有个好歹,莫说卢先生,你师父元重明第一个就要来找本王拼命。”
程青衣脸色微变,说不上是尴尬还是恼羞,别过脸不再吭声。
李长安唤了一声齐和玉,还在发愣齐和玉赶忙俯首抱拳,“卑职在,但凭王爷吩咐。”
李长安丝毫不留情面道:“带上你的人马,有多远滚多远,林大人就交由本王了。”
汗流浃背的齐和玉不敢有丝毫违背,恭敬道:“卑职遵命。”
就在他起身上马想滚利索点时,又听李长安道:“对了,齐将军近日可安好?”
齐和玉心头一动,赶忙端正礼数,垂首抱拳道:“劳王爷挂记,家父一直体态康健。”
李长安拨转马头,十分客套道:“得了空闲,让他来王府多走动走动。”
齐和玉异常惊喜,但不敢抬头,只把腰弯的更低,“卑职一定把话带到!”
直到一行人马渐行渐远,齐和玉才直起腰长长吐出口气,好似将多年以来的积愈吐了个干净,神色遮掩不住的眉飞色舞,他翻身上马,嗓音格外中气十足,“回城!”
李长安没让林白鱼再骑马,也没说什么“难得父女团聚”的宽慰话,只是让王西桐牵走了她的马。京城那数十骑,没等李长安吩咐,识趣跟在了马队的最后头。
车厢内静默如水,林杭舟看了看收做义女的程青衣,又看了看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时间百感交集,愁上心头愁更愁。
良久,林杭舟敲了敲车壁,以闷热难忍为借口管李长安要了匹马,跟随李长安走在车马最前头。
北地人士擅骑射,骑马对于常年坐在公堂的尚书大人而言并不生疏,林杭舟端坐在马背上,手揽马缰,比起京城里那些出身贵胄的读书人有模有样的多。
他举目遥望道路的前方,不由感慨:“多少年没骑马了,刚去长安城的时候每日天未明就能看见一辆辆马车沿着御道往皇宫去,还记得那日我站在路边,一看就看了一个时辰。等到我也能坐上马车成为其中之一时,反倒怀念起北雍的大马,跑起来风驰电掣,可比马车快多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从北雍到长安的路真短啊,比瞻云街到皇宫的御道都短。”
李长安看了看这个不经意间面露沧桑的中年人,若不是出身北雍,知命之年的林杭舟大抵会像上一任尚书一般,矜矜业业恪守己任到最后,然后得主荣恩在京城一处僻静宅子里安享晚年。林白鱼在打熬几年,或许也会有在庙堂上大放光彩的时候,勤日房会多出一个位置独属于她。
李长安没有什么愧疚,命运如此,世人皆身不由己罢了,她平静道:“林大人,以后不用上朝了,出门骑马还是坐车都看你乐意选哪个。”
林杭舟微微一怔,神情说不上是喜是悲,只叹息道:“王爷好气量。”
李长安自嘲一笑:“大人想多了,本王尚有自知之明,今日虽接纳了大人,不代表日后也谁人都能来,本王好欺负,北雍可不好欺负。”说着,她偏头看向林杭舟,“大人日后有何打算,尽管放心大胆的说,只要本王给的起,就绝不会委屈了大人。”
官场仕途从来就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除非如前首辅闻溪道那般权柄滔天到了无人可撼动的地步,或是如季叔桓那般无人可替代,否则即便是中枢重臣也有一朝失利便从此远离庙堂的可能,这样的例子历朝历代都不在少数,故而那些愤懑不干的大才子才会写下无数名篇佳作流传于世。
那日陛下深夜急招他入宫,言辞坦诚毫无君王架子,年轻女帝能做到如此地步,说明已视他如心腹近臣,并允诺他日边关太平便调他回京颐享天年,而林氏子弟也将重新步入仕途。林杭舟有才华不假,不然也生不出林白鱼那样才情绝艳的女儿,可浸染宦海多年,早已丢弃了当年寒窗苦读的初心,但有一点他尚未忘却,便是林白鱼儿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不是匹夫,他是个读书人。
林杭舟收敛起杂乱思绪,嗓音平静道:“微臣别无所求,任凭王爷差遣。”
李长安收回目光,眺望前方,淡淡道:“既如此,本王也不会亏待了大人。如今改制新政,把原本集中权柄的刺史府官降三级,大人也知道,北雍有三道,上西北凉剑南往后各设一名刺史,而执掌各地兵马的郡守虽原封不动,但每道州郡又设立三名太守统辖。如此一来,不仅打散了文官□□一面的权利,也削弱了武将手中的兵马,对于眼下急需肃清官场的北雍而言其实利大于弊,但将来就不好说了。”
林杭舟到底是久在官场的老人,一经点拨便抓住了重点,踌躇道:“王爷所忧,是当年那些赴北的士子?”
李长安点头道:“他们刚好能填补新政的空缺,但那些作威作福多年的老官油子,虽然把北雍官场搅合的乌烟瘴气,到底扎根在此,且知根知底。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说是如此,但谁能保证初心不改?”
说到此处,李长安瞥了眼林杭舟,道:“所以本王觉着,执掌一州大权位高权重的经略使,唯有林大人可以胜任。”
林杭舟先是一愣,而后吓的呼吸一滞,赶忙道:“王爷,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李长安笑眯眯道:“大人在庙堂本就是一品大臣,来北雍做个二品经略使,那都算委屈的了,何来玩笑一说。”
林杭舟欲哭无泪,“王爷,咱们还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李长安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道:“不然这样也行,林小姐在王府任批朱之责时日也不短,对北雍政事早已熟稔于心,既然林大人不愿抛头露面不如让林小姐来当这个经略使,林大人只管用心辅佐便是。”
林杭舟惊恐万分:“万万不可!”
李长安看着他,但笑不语。
此时,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还不曾马失前蹄的尚书大人,这才后知后觉,估摸李长安早就料到了朝廷会出此下策,即便事成不了也得恶心恶心人。所以先前李长安以牙还牙,当着青州骑的面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实则早就做好了应对的打算。
林杭舟暗自长叹,陛下啊,老臣此生恐再难回长安了!
罢了,生来大丈夫,何处不留名!
林杭舟一咬牙一闭眼,双手作揖道:“谢王爷抬爱,微臣愧领!”
李长安一笑置之,举目眺望,许久轻声问了一句:“林大人,回家的感觉如何?”
苍茫大地,星垂野阔。
林杭舟缓缓闭上眼睛,颤声道:“吾心归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