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城驿馆这些年来没少接待过上西道的大人物,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满眼都是胸口绣有虎豹燕雀的绯袍补服,而品秩低一等的青袍就只能自己找客栈安置。
驿丞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官在其他州郡大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但在狼山城却成了一块香饽饽,除了平日里官老爷们孝敬打点的“香油钱”,夏日还有“冰钱”,冬日有“火钱”,遇上统帅府谁人生辰,驿馆也有一份“贺寿钱”,总之富得流“油”。
只是这个聚财宝地从来没人做的长久,三年一小清,五年一大换,但时日长了,有心人便发觉,换来换去大都是当年随朱老将军征战沙场的老卒,这些人战功不显,除了敢拼命一无是处,常年无战事的困龙关也没军功可捞,更比不上那些有家世依仗的年轻后生,于是驿馆这点油水就算是朱家给予他们安享晚年的补偿。朱家在上西道一手遮天了这么多年,于此也没人有何异议。
如今狼山城驿馆的驿丞刚上任没多久,是个面容沧桑缺了一只耳朵的花甲老人,说是花甲,实际不到知命之年,身子骨也还算硬朗。昨日深夜他刚要睡下,便听馆外传报说是有客到访,虽说私下里是官老爷孝敬他,但明面上的功夫不能轻怠,于是他重新穿戴整齐提着灯笼亲自相迎。
当看清门外站着三个年轻女子时,多留了个心眼的驿丞没有当场轰人,而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询问三人身份。白袍佩刀的女子没有多言,只是掏出一块玄铁腰牌递给他,借着昏黄灯光看清上头篆刻的燕字,驿丞手一抖,也顾不得细看真假赶忙请了三人入屋。显然是三人之中为首的青衫女子,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笑意,而后三人各自要了一间房,一夜相安无事。
夜里没睡安稳的驿丞一大清早就醒了,坐在床头兀自发愣,燕小将军的名头连远在最西北的驿丞也有所耳闻,再加上那白袍女子的岁数,以及昨日城内闹出的动静,他觉着自己猜测的应当八/九不离十。而能让燕白鹿心甘情愿做其扈从,那个容貌俊美的青衫女子身份便水落石出,驿丞浑身一阵凉意,急忙翻身下床,正想着遣人去统帅府通传一声,就听门外有人敲门如急雨。
“大人,陈重郭荃两位将军来了,人就在大厅,您快出来瞧瞧啊!”
驿丞一路小跑,提心吊胆,跨过门槛儿时险些栽了个跟头,抬头就见血染甲胄的陈重立在当中,手中还拎着一个鲜血浸透的包袱。旁边站着的郭荃不复往日那般笑脸亲和,神情肃穆,眼眶青黑,布满血丝。
见惯沙场厮杀的驿丞并未如何惊惧,只是嗓音止不住颤抖:“二位将军,所来何……”
陈重嘴唇干裂,显是一夜未眠,嗓音沙哑道:“王爷可在,劳烦通传一声,末将陈重有要事求见。”
李长安不知何时站在驿丞身后,斜靠在门边,双手拢袖,懒洋洋道:“陈将军,你给本王送什么大礼来了?”
驿丞一个腿软险些跪坐在地,陈重左右张望了一圈,目光落在驿丞身上,后者到底是战场上下来的老卒,心思急转,结结巴巴道:“请,请三位,三位大人后院,议事。”
驿丞领着三人来到驿馆最后的一处四方小院,识趣的停步在院门外,躬身退下。
李长安走入小院,四下张望,也没管后头跟着的两位,自顾搬来一张藤椅坐在廊下,好整以暇的等着对方先开腔。
两个曾出生入死,历经一夜后彻底沦为一根绳上蚂蚱的武将,对望一眼,再无顾虑,二人行至李长安跟前,陈重放下包袱,缓缓解开,露出一颗睡容安详的人头,正是朱永成。
李长安神色淡然,好似半点不意外。
陈重半跪在地,从怀里摸出几封信笺,双手呈上,道:“朱永成勾结朔方郡洪武将军章力平,意图起兵造反,此乃这三年二人来往书信,罪证确凿,请王爷过目。”
李长安接过信笺,淡淡扫了两眼,墨迹不新,想来是早有预备。若说朱永成积怨已久,领着亲兵上王府闹事,李长安相信朱永成有这个胆子,但如此不计后果的孤注一掷,就算朱永成不顾自身难道连子孙也不顾了?
“起兵造反?”李长安轻声嗤笑,“陈将军,本王让你劝老将军卸甲归田,可没让你把人劝死。”
李长安挥了挥手,信笺当即化作齑粉,如尘埃落地。
郭荃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这个无甚野心的汉子面如死灰,却毫无惧色。
陈重立即匍匐在地,沉声道:“末将该死,望王爷明察。”
李长安看了一眼人头,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查的,难道他还能开口喊冤不成?”
陈重浑身一颤,这位北雍儒将毫无风骨可言,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无言以对。
李长安忽然笑了笑,“不过你倒是挺会挑人,朔方郡那位洪武将军与朱永成曾同为老字营同僚,昔年他二人交情颇深,章力平又是个头脑简单的蛮将,这些年欺压百姓的事没少干,被燕赦请去府里不下十回,但依旧仗着功勋我行我素,本王还真有些头疼。既然你陈重不怕得罪人,那就替本王一并除了这个祸害,本王封你个……州郡巡抚如何?职权等同于长安城的都察院,虽然各地州郡无此先例,但本王不介意为你开个先河。至于郭将军嘛,你若觉着光他一个人辅佐不够使唤,本王可以再给你安排几个外乡士子,有文有武才好施展拳脚嘛。”
陈郭二人皆愣在当场,尚未来得及磕头谢恩,李长安又道:“话又说回来,你二人欺上瞒下,以下犯上,光这两条就足够夷三族,但本王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莫说朱永成,朱家这些年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砍八百回脑袋都不够,死不足惜。本王也懒得计较你二人先斩后奏,只不过既斩草,就得除根,余下的事就不必再跟本王禀报,你们自行处理妥当便是。”
郭荃悚然一惊,抬头道:“王爷,可……”
陈重一把摁住他,低声怒斥道:“闭嘴!”
李长安摆了摆手,没再言语。
二人爬起身,双手抱拳,躬着腰,倒退出了小院。
走出驿馆,郭荃仍旧心有余悸,面复如初的陈重擦了擦胸前早已干涸的血迹,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微扬,他大步朝前踏出,满面春风得意。
小院内,看着地上人头的燕白鹿眉头紧皱,一手不自觉握住刀柄,犹豫道:“难保此人不会是第二个朱永成,王爷,不如……”
闭目养神的李长安尚未开口,李相宜轻笑道:“边关十多年无大战,如陈重这般当年没能出人头地的北雍将领大有人在,人人皆有可能成为第二朱永成,难道都得赶尽杀绝?”
李长安睁眼就看见燕白鹿一脸不服却又找不出反驳理由的憋屈模样,笑道:“武将不比文官,后者重在打熬资历,为官之道光有才华不够,很多时候为君分忧,凭的就是这一点点打熬出来的圆滑。所以这些文官我不轻易动,而是让那些赴北的学子慢慢渗透,但武将不同,只要上了战场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无将帅之才,为何两北大战那年一夜之间崛起无数青壮将领,原因便在此。仕途看天命,沙场靠拼命,只要有仗打,任何一个小卒都有可能在短短十几场战事中迅速拔升高位,燕小将军,陈重这种人是杀不完的。”
燕白鹿抿了抿嘴,转头看了看李相宜,在美人那一抹巧笑嫣然之下,彻底没了言语。
李长安啧啧两声,摸着下巴道:“以后啊,多跟你媳妇儿学学。”
燕白鹿一眼瞪来,李长安权当没瞧见,转了话锋道:“听说陈重有个素未谋面的女儿?”
李相宜收敛笑意,正色道:“确有其事,当年他妻子死前已怀有身孕,因即将临盆城中无人照顾,便独自前往关外的一个小村落,好似是他妻子的娘家,后来就是在途中遇上的那群北契世家子弟,尸首在五十里地外寻到,但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李长安瞥了眼杀气腾腾的燕白鹿,疑惑道:“那帮畜/牲能好心留下孩子?即便当时没死,黄沙大漠,那孩子能活下来?”
李相宜轻叹了口气,道:“钓鱼台的老谍子也是在机遇巧合下从流沙城一个老人口中得知,当年正是深秋时节,有个老剑客带着一个女婴深夜入城,很是扎眼,那老剑客受伤不轻,所幸性命无碍,而后来年开春,这对老少就走了,据说是去了中原,再之后就没了音讯,不过老人说那老剑客有一柄很古怪的大剑,名为震霜。这柄剑去年曾在东海修鱼城出现过,咱们的人几经辗转打听,前段时日才有了此人的消息,如今在扬州一户富贾家中做丫鬟,名叫采莲。时节与经过都大抵对的上,此人应是陈重的女儿无疑。”
李长安笑容古怪,“老头儿不会临死前卖了剑打算给这姑娘做嫁妆吧,不然一个行走江湖大半辈子的老剑客如何舍得人剑分离?”
李相宜低垂眼帘,没有言语。
李长安脸上再不见笑意,轻声道:“李相宜,把剑找回来,还有那姑娘也一并带回来,我湖畔边的小院里缺个种瓜果的丫鬟。”
两人前后离开了小院,李长安独自在廊下坐了一上午。
临近晌午时分,院外传来一阵急切且沉稳的脚步声,来人披甲佩刀大步走入院内,停在李长安跟前,躬身抱拳。
“卑职关青山,参见王爷!”
一阵微风拂过,李长安缓缓睁开双眼,院内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树,枝桠一头,新芽翠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