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夜夜灯笼高挂,满庭明亮如白昼的统帅府邸,今夜一片暗沉,只有零星几点光亮。
从军营回来,亲手卸下一身甲胄的老人独自坐在小院里,初春夜寒,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老人心更寒。
他手边摆放着两样物件,一壶打叶竹,一张被割裂成两半的四字信笺。
老人不知坐了多久,目光缓缓落在那张信笺上,明明没有王府的印章,更不是那位北雍王的亲笔字迹,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荒谬的决定了他朱家三辈人的命运。
最先那人给出的条件是让他们父子二人去一留一,看似不留情面却也合情合理,若是在朔方郡,在将军府的眼皮子底下,依照朱立朱哮海这些年的跋扈行径,足以问斩。老人不是不知道,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候干脆装聋作哑,皆因对另外三个战死儿子的愧疚。他朱家满门尽忠,战功累累,光白发人送黑发人就送了三次,如今只剩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作威作福怎么了,以命换富贵,不就该如此吗?天底下哪有那么些公平可言,倘若真有,北雍又该拿什么来抵他三个儿子的性命?
老人也不是想不通,富贵险中求,古来如此,燕大将军不曾忘记他朱家的付出,否则便没有如今的五万北平军。这些年他不断扩张兵马,拉拢自己的势力,哪怕近些年传出他朱永成拥兵自重,甚至想要脱离燕字军自立门户的流言蜚语,燕大将军也从不过问。这是燕大将军对他的信任,也是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承诺,承诺打完仗打赢北蛮子就有数不尽的好日子。
可好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忘记当年的来之不易。
老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握了一辈子的刀,除了打仗,好似也不会别的了。若换个别的生计,比如打铁,兴许还没那些小妇人熟稔。
老人自嘲一笑,拿起酒壶痛饮了一大口,正如自己白日里在兵营时所言,他朱永成只认燕大将军,不认什么少将军,更不认什么北雍王,可同样的,李长安也不信任他这个拥兵自重不把一朝亲王放在眼里的老将军。而今日过后,朱家与将军府最后一点香火情也算挥霍干净了,那句仁至义尽,是留给他朱永成最后的颜面。
前三十载战场杀敌,后三十载平步青云,老人自认没什么遗憾,若没有铁匠铺那档子意外,兴许只是一场关起门来,自家人跟自家人的小风波,朱立虽鲁莽但从不违背他的意愿,再加上北平郡那些大小官员的暗中支持,即便他不做这个统帅将军,于朱家而言也只是一时的失利,只要这五万兵马的忠心还在,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可如今一念之差,覆水难收,那位北雍王亲自帮他做出了选择,倒叫老人不再为难了。失去男子尊严的朱立十之八/九无望再提刀上马,就更别提做将军了,而原本就不打算再走父辈老路的孙子也不是读书的料,这辈子大抵就只能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
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这点家底,若说送予他人,不如一刀杀了老人来的痛快。一想到自己一把年纪,只要不死,将来还得上阵厮杀,老人无声失笑,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陈重不知何时走进小院,也不知来了多久,恭敬立在老人身后。
许是酒太烈,呛的老人咳嗽了一阵,陈重上前为老人披上狐裘,低声道:“大将军,夜露寒气重,三公子那边郎中说已无大碍,您也早些歇息吧。”
老人拍了拍那只搁在他肩头的手,叹息道:“今日多亏你了,不过你记得,北雍只有一位大将军,往后莫在这般喊了。”
陈重微微摇头,“在陈重心目中,唯有您才是大将军。”
老人嗤笑一声,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与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从你小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比别人的听着舒坦,以前那些人说你没什么真本事就会油嘴滑舌,不适合从军,走仕途兴许容易些。老夫没读过几本书,什么治军兵法都是在战场上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后来去过一家书院,听那些学子士子讲武论兵,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吃了多少大亏。可老夫这一辈的武将都是如此,出身贫寒,投军打仗就是为了有口饭吃,什么家国天下经世济民都不如一颗蛮子脑袋的军功重要,但到了你们,就不一样了。”
老人干脆转过身,与陈重面对面,“陈重,从朔方郡来的这群人里,你跟随老夫最久,我视你为半个儿子,但这么多年,你从不曾要过什么。今日你只管开口,只要老夫力所能及,哪怕你想重回朔方郡,老夫也不怕再丢回脸去那北雍王面前求情。”
陈重笑意淡然,虽披铁甲依然遮盖不住那身儒雅气态,“大将军言重了,一卒不从二将,玄甲铁骑只认燕大将军,末将身为北平郡的士卒,自然也只认大将军一人,即便回了朔方郡也跟那群人处不到一块儿去。”
老人轻叹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容欣慰:“你这性子啊,当年幸好没听那些王八羔子瞎说,真让你去做文官,八成穿一辈子小鞋让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陈重不动声色道:“不过还望大将军听末将一言,莫再与王爷为难,相信只要小公子安分守己几年,王爷也不会亏待咱们。”他顿了顿,压低了几分嗓音,“就算她在北凉道如何只手遮天,毕竟咱们这里是上西道,镇守困龙关还得靠您老。”
老人沉吟片刻,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开怀笑意,“好,都听你的,你去转告那兔崽子,再敢出门生事,老子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目送老人回屋,陈重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出了小院。
行至统帅府大门,陈重并不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脚步一顿,笑着问道:“去喝一杯?”
郭荃倒有些意外,摇了摇头,却与陈重并肩离开了统帅府。
二人各自牵马,走在大街上,陈重有些好笑道:“你不喝酒,还跟来做什么?”
郭荃平静道:“有些话想与你问清楚。”
陈重笑意不减:“难得你肯跟我开口,问吧,我知无不尽。”
听闻此言,郭荃忍不住侧目打量了他一眼,直言道:“兵营之前,将军命你去请王爷,她与你说了什么?”
陈重拇指搁在刀柄上轻轻摩挲,看向前方的灯火璀璨,沉默半晌神情似有些迷离道:“老郭,你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年你救了我一命,大将军于我是有知遇之恩,但我只把你当兄弟,所以这些话我只说给你听。”
郭荃不愧是“老实将军”,摆出一副老老实实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年瘦驼县传出兵变的风声,本来就是一座关外孤城,当地驻守的兵力不过千人,即便闹起来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但朱永成不知收到了什么消息,竟让朱立亲自带兵前往镇压。”说到此处,陈重自嘲一笑,“这种时候就很容易看出分别,到底还是只信亲儿子,我旁敲侧击,大将军也没透露半个字。后来我请朱立喝酒,才得知有人私自在那里囤兵,至于是谁敢在北平郡这般明目张胆,咱们大将军却不闻不问,就不需要我指名道姓的挑明了吧?”
只是看起来老实的郭荃沉思片刻,默然点头。
陈重笑了笑,接着道:“若只是为了整顿北雍这些将种门庭的跋扈风气,何必屈尊大驾,还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北雍十三郡,杂号将军一抓一大把,随意抓几十上百个将种子弟丢进大牢里杀鸡儆猴,还怕这些耳聪目明的老家伙不知收敛?得罪的人再多,总比拿一郡统帅将军来敲山震虎的稳妥。”
郭荃皱眉道:“如此说来……”
陈重接过话头:“如此说来,那人的意思就很明白了,场面是给旁人看的,真正的意图是让北平郡易主换将,那人既不放心朱家,也不放心瘦驼县的囤兵,但只要有人坐稳北平郡,一个小小的关外孤城也就构不成多大威胁。”
郭荃瞥见陈重脸上那一丝遮掩不住的意气风发,毫不避讳道:“你想做这个人,但那人可信的过你?老将军那,你又如何交代?”
陈重转头望来,不复先前的温润儒雅,神色狠厉道:“交代,我与他朱永成有什么好交代的?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我陈重还有你郭荃在他朱家人眼里始终是外人,你莫忘了,当年若非朱立拉上咱俩去将军府闹事,要给他朱家人追封什么将军的头衔,我陈重何至于二十多年有家不能回,连我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这些年朱永成是待我不薄,但我陈重也从未愧对过大将军!二十多年做牛做马,难道还不够?”
郭荃无言以对,他二人的家都在邺城,当年离开时,他的妻子身怀有孕不适宜长途跋涉,所幸老母尚在便都留在了邺城相互照应。可天不遂人愿,妻子难产离世留下老母与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儿相依为命,郭荃有心接二人来北平郡重新安家立业,一老一少却在来的途中命丧匪人刀下。也是从那以后,郭荃变得寡言少语,从不与人相争,老实本分的没了半点脾气。
郭荃长叹了口气,看向这个妻子死在北蛮子刀下的难兄难弟,缓缓道:“陈重,我这辈子大概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除了杀蛮子,好像也找不到别的事儿来做,我不像你,想去边关前线给媳妇儿报仇,北平郡谁来坐镇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但你还看得起我郭荃,我就只认你这个兄弟。”
陈重停下脚步,眼神在满街灯火中熠熠生辉,“老郭,方才你不是还问如何叫那人相信。”
他一手握住刀柄,笑意温醇:“那咱们就给她送一份安心的投名状。”
一名当世儒将,一个老实将军,返身朝来时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