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城西面,是一片成群的矮小房屋,住在这里的人大都不富裕。
当怀里包着刀,手里拎着药的少女回到家中时,就见房门虚掩着,屋内似有若隐若无的言谈声。少女微微一怔,急忙推开门,便见屋内多了两个年轻女子。
少女在门口愣了片刻,随即欢快喊道:“杜康姐姐,双双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正是在武当山与李长安辞别后,一路北行至此的杜康微微一笑,上前接过少女手里的药,轻声道:“你娘亲刚睡下,咱们去外头说话。”
少女瞥了一眼床榻上的妇人,轻手轻脚把刀随意搁在墙根,而后跟着二人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合上房门。
倚着墙根双手放在身后的陆双双脸庞稚嫩,若非身子早已过了抽条的年纪,看起来便好似与少女差不多大,她板着脸,一副质问的口气道:“喂,那日说好了,若朱小狗再来寻你麻烦,便去隔壁街的客栈找我们帮忙,你怎自己一声不响就跑去铁匠铺卖刀了?这样显得我多没义气啊。”
最后一句,陆双双显然也觉着说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嗓音极轻,但少女仍是听清了,只得讪笑道:“双双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娘说了无功不受禄,上次你们已经帮了我一次,怎好次次都麻烦你们,再说招惹上朱哮海于你们已是不利,二位姐姐还是早些离开狼山城吧。”
不等杜康开口,陆双双提高嗓门道:“那不行,我们一走,你和你娘亲怎办?万一那个朱小狗又来生事,谁还能帮你?”
少女看了杜康一眼,无奈笑道:“可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不是,我爷爷说过,这都是命,人活着有时候就得认命。”
王越剑冢的陆大小姐岂是认命之人,正想再说什么,被一直插不上话的杜康拦下,道:“彩云说的没错,但至少我们会待到此事平息过后,大不了一起走便是,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容身之地。”
话音刚落,三人身后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嗓音。
“什么命啊,非得背井离乡四海漂泊,这种命,我可没听说过。”
三人闻声望去,青衫抱剑,笑脸和煦,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人白袍披甲腰间悬刀,一人只着红袍美艳动人。
陆双双在看清来人的一瞬,下意识就往杜康身后躲去,倒是少女满脸惊喜的喊道:“恩公!”
来人正是李长安与燕白鹿李相宜,城门口那场小打小闹没耽误多少功夫,趁着天色未晚,李长安吩咐燕白鹿让手下人在城外扎营,自己就领着二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在铁匠铺一打听就寻到了少女的住处。只是不成想,在最西北还能遇上老相识。
李长安朝那面冷心热的侍剑女子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杜康也点头还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似并不意外。
李长安低头看着少女,笑脸柔和:“你叫曾彩云,祖父是曾解剑?”
少女原本踏出的脚步一顿,又惊又诧异道:“恩公如何知晓?”
李长安似是对少女说话,目光却看向王越剑冢的二人,“名为解剑,其实更擅铸刀,你祖父年轻时曾去过一座山,在那里待了十几年,无一剑成,下山后归北,隐姓埋名于此,在狼山城当了一辈子寂寂无名的打铁匠,临死前铸出了此生第一把也是最后一把刀,名为无名氏。早前我说你配不上王越,并非你资质不足,看来如今你终于察觉到了,与其在剑道上一条道走到黑,不如换一双更合脚的鞋。”
显然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杜康听的,李长安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移开目光,看向满头雾水的少女,笑眯眯道:“这把刀与你而言是祸不是福,留在身边除了做个念想并无用处,想来你祖父也不愿见宝刀蒙尘,不过赠予不赠,全凭你自己定夺。”
少女听的一知半解,沉默了片刻,问道:“恩公是想让我把刀送人?”
李长安点点头。
少女又问:“送给谁?”
李长安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眸,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杜康。
少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时间有些神情复杂,双手绞着衣摆,低声道:“若是送给杜康姐姐,我是愿意的……”
听闻此言,不仅陆双双顿时面露惊喜,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杜康,脸上都有了一丝起伏涟漪。毕竟她二人不远千里,本就是为求刀而来,但少女似有难言之隐,话已至此却欲言又止。
李长安循序善诱道:“你若有何担忧,不妨直言,兴许我能帮你一二。”
少女兀自苦恼了半晌,小心翼翼抬眸道:“若把刀给了杜康姐姐,叫朱公子知晓,他又去寻杜康姐姐的麻烦怎么办?”
陆双双愣了愣,杜康面色微微动容。
李长安蹲下身,抬手放在少女头顶,笑着道:“我与你保证,几日之后,狼山城乃至整个北平郡,不会再有那个叫朱哮海的人了,好不好?”
少女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才怯生生的问:“恩公,你是皇帝吗?”
这一问倒是把李长安给问住了,旁边看着的几人亦是神情各异,唯独李相宜噗嗤一下乐出了声,带着几分促狭道:“小丫头,听姐姐一句劝,你这眼光着实不怎么好,以后遇人可得多留几个心眼儿。”
少女这才惊觉自己的口无遮拦,赶忙捂住了嘴,小脸蛋红扑扑的。
李长安哭笑不得,拍了拍少女的头顶,起身将古剑交给李相宜,道:“我去见见你娘亲。”
言罢,便径直推门而入。
少女站在门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转头望向杜康二人,后者递来一个安心的眼神,少女这才放松了紧绷的心弦,朝二人那边挪了挪脚步。
陆双双防备的看了一眼与李长安随行的两个女子,俯下身在少女耳边小声道:“其实你猜的差不离了。”
少女缓缓瞪大了眼睛,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杜康微微瞪来一眼,陆双双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多嘴。
李长安没进去坐多久,就在少女忍不住偷看对面那二人第三眼的时候,李长安轻手轻脚的出来了,手里还拎着那把少女随手搁在墙边的大刀。
李长安没再说什么宽心的承诺,只是把刀丢给杜康,而后给少女留下“后会有期”四个字,便领着那一红一白的两个女子洒然离去。
本来也不善言辞的杜康解下腰间的钱袋,塞进少女手中,只说就当这把刀是她买的,在少女来不及推辞前,拉着陆双双快步离开。
名叫曾彩云的少女捧着钱袋,在自家门前呆立了许久,好似一枕黄粱,当她推开门走近屋子,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娘亲,手里也捧着个比她手里的钱袋还要足足大上好几圈的金边荷包,母女二人对望良久,少女灿烂一笑,跑向娘亲跟前,嘴里兴高采烈的喊着今日可以吃肉了。
走出那片矮小屋群,杜康轻呼出口气,放缓了脚步,低头看着手里的无名刀,一言不发。
身旁的陆双双背着手,偷偷侧目打量她的神情,思来想去了许久,才缓缓道:“师姐,你说李长安为何好心帮咱们,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杜康抬眸看向这个好似永远长不大的小师妹,脸上有了些许笑意,“不知道,但大抵不是什么坏心思。”
素来对那位北雍王没什么好感的陆双双撇了撇嘴,嘟囔道:“你怎知,她连曾彩云的家底都查的一清二楚,还知道曾解剑曾是咱们剑冢的铸剑师,若说毫无企图,鬼才信呢。”
杜康眉头微蹙,没再言语,此番赴北的真正目的,她从未与陆双双言明,只说想来看看塞北的大漠狼烟,这个心思单纯的师妹一路上便也没过问。大凉山王越剑冢许多到了一定境界选择出山历练的弟子,大都会去巨灵江观潮,或是去东面观海,比如与杜康同样受剑冢器重的陆难行便是如此的墨守成规。诚如李长安所言,她杜康只是陆双双的侍剑,剑冢下一任剑魁是不是她都不重要,只要能一辈子守在陆双双身边,练剑还是练刀,又有何妨?回不回去那座大凉山,又有何妨?比起只为剑道而生的陆家剑冢,难道一个西北少女的天真笑容就不值得她杜康拔刀?倘若真是如此,这一身武艺要来何用?
杜康正欲开口,便见她们落脚的客栈门前站着三个人,陆双双下意识往她身边凑了凑,伸手揽住她的胳膊。
李长安扭头冲二人微微一笑,抬脚进了客栈。
杜康拍了拍陆双双的手背以示安抚,而后拉着她走入客栈。
尚未到吃饭的时候,客栈大堂内只有零星几桌客人,李长安三人挑了个临窗的位置落座,后脚进来的杜康没有丝毫犹豫,二人径直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店小二认得这对住了几日的姐妹花儿,上前热切道:“哟姑娘,有客啊,吃点什么?”
李长安先开口道:“随便来几样你们家的拿手菜,再上一壶清茶。”
“好嘞,这就给您安排。”
店小二说话时,眼睛在几人身上偷偷来回转悠,但没敢多瞧,点完菜便很是识趣的走开了去。
李长安余光瞥见那店小二忙不迭的跑去与掌柜通风报信,不动声色的看向对面而坐的杜康,和颜悦色道:“二位姑娘来狼山城几日了?”
杜康尚未答话,陆双双在旁小声嘀咕:“与你何干。”
李长安面不改色,只是看着杜康,没成想一直沉默的燕小将军倒是发话了,她眼神冰冷的盯着陆双双,嗓音平淡道:“这位姑娘,我不管你是江湖上哪位大人物的掌上明珠,但到了北雍,你若再对王爷不敬,休怪我不客气。”
陆双双显是被吓着了,看都不敢看那个披甲佩刀的女将军,可怜兮兮的往自家师姐身边靠了靠。
李长安微微有些诧异,朝斜对面的燕白鹿眨了眨眼睛,后者压根儿不领情,反倒狠狠瞪了她一眼,好似在说,看看你这倒霉王爷当的,连个江湖女子都能随意欺负,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李长安又眨了眨眼,有些无辜。
杜康适宜开口道:“小师妹多有冒犯,还望王爷海涵。”
李长安笑了笑,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看的燕白鹿气不打一处来。
待菜肴上齐,李长安举杯以茶代酒道:“二位姑娘,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我先敬二位一杯,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指不定还长着呢。”
陆双双微微一愣,在杜康耳边轻声询问:“师姐,她说的什么意思啊?”
杜康捏着茶杯,低头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