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冲锋对阵与武道高手之间的捉对厮杀,全然不可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没有半颗铜钱的干系,压根就是两码事。
燕白鹿也是在摸到一品的门槛儿后,才逐渐领悟出其中的天差地别。因为民间总有“万军之中取首级”或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样夸大其词的说法,以至于在外人眼里,一支军队中,若有一个武道宗师领头坐镇,那就堪比加持了神仙法力的无敌之师。但民间还有一句老话,叫“乱拳打死老师傅”,只有亲临战场才明白此言真意,甭管你是多高的高手,当面对潮水般汹涌的大军,一样只有避其锋芒的份儿。
长野一战,与五百重甲铁骑战至力竭而死的东越守国奴,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当然,事无绝对,如今比起李长安当年一剑斩千骑风头更胜的韩高之,无人质疑这个天下第一人真正可以做到以己之力一夫当关的恐怖实力。可天道无形当中定下的规矩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往往这般大能之人极少插足凡尘俗世,即便插足亦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前提条件。就好比老天给你下了一道圣旨,背负使命的你才有资格下凡渡世,范西平曾泄露过一点天机,说当今天下手握天旨的人唯有李长安。
燕白鹿在太行山踏入金刚境已有两年的光景,回北雍后一心操持军政,难以做到李长安所说的心无旁骛,故而境界一直止步不前。但做为日后独掌兵权的燕家嫡孙,燕白鹿本就不求武道,李长安也说过,做将军无需计较个人武力,杀几百人和杀几十人的将领在战场上没什么差别。能做的兴许只是在某一时刻鼓舞军心,但倘若真到了死战关头,这点微乎其微的作用也就不重要了。
燕白鹿用余光瞥了眼左右两侧,冲锋过程中已有数骑提速,保持与她齐头并进。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沉稳心神,眼下她要做的就是不折损一兵一卒赢下这场小交锋,然后带着这些年轻姑娘都安然无恙的返回古阳关。
忽然间,她有些明白,为何祖父与李长安还有燕字军的那些将领,每回陷阵都冲在最前头,如今想来,大抵是同样的心情。
以前白马营与呼延军的数次交战,对于战死的袍泽虽免不得心痛,但到底不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如今每失去一个袍泽,就好似在自己身上硬生生割下一块血肉,这种痛心疾首很多时候是难以言说的。
当双方距离不足三里的时候,对面早已听见马蹄声的黑马骑军也摆好了冲锋的架势,他们不同于北雍骑卒一贯压低身子的冲锋方式,而是高举手中刀,离开马鞍,似半蹲的姿势,身形随着马匹奔跑而起伏。这样的好处,一来壮大声势,冲锋时便给对手施以威压,二来是利于最大发挥出北契男子先天的惊人臂力,当头一刀的杀伤力比起借助冲锋惯性捅穿敌人的刺刀自然更具优势。
有过先前几次小交锋,不但燕白鹿察觉出这支娘子军的先天优势,那些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的女子骑卒也渐渐发觉了自己的天赋异禀。虽然她们气力不足,有些时候即便借助马力也难以一刀穿透敌人覆甲的身躯,但胜在身体更为柔软,手脚更轻盈灵活,许多寻常骑卒无法企及的刁钻角度,她们却能轻而易举的做到,且更为致命。
燕白鹿不能奢望这支将来人数会逐渐扩充到八百的骑军,人人都身手不俗,故而唯有不断发掘出异于寻常的潜力,才有机会在这个非死即亡的战场上活下去。
双方冲锋时往往前奏显得比较漫长,但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只有一瞬。不是你一刀把我砍下马背,就是我一刀把你的头颅送上天。
这一刀决生死,倒有点江湖高手之间死斗的意味。
燕白鹿夹紧马肚,心有灵犀的梨花儿猛然爆发出一股冲劲,使得白鹿刀无需如何费力,就轻松将七八骑斩落下马,这七八骑无一不是连人带马被拦腰斩断,沙地上的积雪很快就被温热的猩红融化。
猛冲过后,燕白鹿正手握刀,对迎面而来的刀光剑影视若无睹,连人带刀一起砍落下马,一刀一个,例无虚发。她甚至还有闲心用余光去扫探四周,本就有些武艺傍身的王西桐与闻飞雁虽不至于如鱼得水,却也势如破竹。那些原本瞧不起她们这些小娘子的黑马栏子,在一个照面就被砍翻后,各个露出了惊恐之色。
闻飞雁在一个俯身,出其不意将手中刀由上而下捅穿一个黑马栏子的下巴后,朝身边的王西桐抛来一个得意的眼神。后者绣眉微蹙,忽然向后下仰,直接躺在马背上,而后凭借出色的腰力,将半个身子都平移悬空出马背,双手握刀向上一挑,就把那个从背后偷袭她的倒霉骑卒整张脸都削掉了。
这般看似花里胡哨,却刀刀致命的打法,彻底扰乱了敌军的阵脚。这些在呼延军中号称千里挑一的精锐斥候更是没想到,在这一波冲锋最后的收尾,又被那些“花拳绣腿”的小娘们趁乱宰了几个。
骑军冲锋并非演义小说里那般撞上后就停在原地相互厮杀,直到你死我活的傻子打架。双方在冲锋之后,便各自拉开弧线,或调整阵型准备下一次冲锋,或拉开战线寻觅更适当的时机。这种节骨眼上,若有人在方才的交锋中不幸落马,要么能重新上马回骑阵,要么伤势过重便只得原地等死。其实北雍的许多老卒都知道,有些袍泽并非死在敌人刀下,而是自己人的马蹄之下,甚至没有一具完整的尸身。
燕白鹿回头看了一眼人数,不禁松了口气,虽有些负了轻伤,但所幸无人坠马。这种人数不过百的小交锋,若有人负伤无法上马,于情于理,她都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局,调转马头去救人。可倘若有朝一日,两军对垒,上万人的冲锋陷阵,一个人的生死便微不足道了。
眨眼功夫,就折损近三十骑的黑马栏子迅速拉开了战线,跑的头也不回。
燕白鹿轻轻抬手,放缓了马速,这一次出关本就是长久打算,不在乎今日这般的小规模交锋。李长安总将“时不待我”挂在嘴边,这支骑军亦是如此,想要在将来的两北大战中尽一份力,便只能在最短的时日里迅速成长。说到底黑马栏子也好,北雍的游猎手也罢,都是先锋军里的斥候罢了,虽单兵作战极为出彩,但始终比不得上千乃至上万的正统骑军。
依照李长安的设想,这支名为白袍先锋的骑军,不仅要能担任游猎手刺探敌情,更要在紧要关头弥补其他骑军的空缺。这般期望,不可谓不严苛,甚至有些强人所难。但能担得起燕字军中精锐的骑卒各个如此,故而李长安才说过这么一句话,世人都觉着女子不适合上战场,说咱们气力不如男子,胆气也不如男子,既然身为军中唯一一支女子骑军,那咱们就不能比他们差。
王西桐与闻飞雁做为垫后的两骑忽然策马上前,素来不怎么沉得住的气的闻飞雁朗声道:“将军,他们回来了!”
燕白鹿皱了皱眉头,眺目朝左侧望去,就见雪白沙地上黑压压一片,尤为刺眼。
方才没瞧见呼延茸茸,兴许是躲在后头观瞧,依照这位将军私生女的跋扈性子,想来是不肯轻易罢休,尤其是在损兵折将的情形下。先前两回交手,哪次不是把人马打的精光才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跑,还得隔着老远放几句狠话才罢休。
燕白鹿勾起嘴角,这娘们儿真是不长记性,非得把你爹大半辈子辛苦攒起来的家底都打个干净,才知道错了?
那可就为时已晚了。
燕白鹿一勒马缰,拨转马头,提刀在手,笑意冰冷道:“既然他们赶着来送死,那咱们岂有不收之理,姑娘们,随本将杀敌!”
所有人,再度抽刀。
话出口,燕白鹿没来由抿了抿嘴,怎么自己这番话说的,越来越有某人那股子无赖味道了?
只是不等多想,眼力极好的她便瞧见对方人马中多出了一个极为不合时宜的身影。
那人不覆甲,不配刀,一身文士长衫,头戴巾纶,手中拿着一柄不知什么质地的折扇,看起来就是个文弱书生,却冲在最前头。
燕白鹿猛然间心头一跳,正欲提醒左右两侧防备那书生,就见一匹红棕骏马缓缓出现在对面不远处的一处山丘上。马背上的女子异域风情,手执马鞭,腰悬宝石弯刀,燕白鹿依稀看见,那抹烈焰红唇渐渐上扬。
正是呼延茸茸!
燕白鹿眼眸微缩,不知何时,那书生已不再马背上,没了踪影。
下一刻,当双方距离仍相差几丈,燕白鹿便听闻身边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而对面冲来的黑马栏子,振臂高呼,瞬时士气大涨。
燕白鹿忽觉背脊一凉,就听头顶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子嗓音:“听闻燕小将军武艺不凡,在下今日特来讨教。”
离的最近闻飞雁惊呼一声“将军”,几乎与另一侧沉默挥刀的王西桐同时朝那个燕白鹿身后,站在梨花儿马背上的书生横劈一刀。
但二人同时扑了个空,不仅书生没了人影,堪堪躲过迎面而来的两把北契马刀的燕白鹿迫不得已滚落下马背。
落马的燕白鹿一个就地打滚,一面腾挪身形,一面在混乱中寻找那书生的身影。耳边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却搅的她心急如焚。方才仅是瞬息间,燕白鹿便明白,这个神出鬼没,在奔腾骑军中依旧可以来去自如的男子实力远在她之上,至少有长生境的修为。只练杀人技的燕白鹿即便捉对厮杀也没并非全无赢的把握,可眼下,她的身后还有一支几十人的骑军。
燕白鹿一咬牙,身形拔地而起,高高跃上半空。
闻飞雁因方才的顾此失彼,一时间自顾不及,几次都险些叫对方趁乱得手,但未等她调整姿势,坐下大马便被一股猛力撞的侧飞出去。这一撞,不仅她自己遭殃,连带着一条线上的几个袍泽也殃及池鱼。
落下半个马身的王西桐,眼疾手快,就要将飞出去的闻飞雁扯回来,一道凌冽寒气冲着她的手臂斩来。若非白鹿刀及时横在中间,王西桐这条手臂多半是留不住了。
而撞在白鹿刀上的,竟是一把毫不起眼的纸扇。
书生并未步步紧逼,反而微微一笑,满脸猫戏鼠的玩弄意味。
燕白鹿怒火中烧,反手挑刀,书生身形飘逸向后倒退,燕白鹿瞬时双手握刀,浑身气机催至顶峰,一跃而起,就是一刀劈下。
书生躲的游刃有余,后头那些黑马栏子可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一条几丈长的刀气上血花朵朵绽放。
书生回头望了一眼,皱起眉头,啧啧两声道:“这可不行。”
话音刚落,只见书生一挥手中折扇,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寒气当头劈向燕白鹿身后的骑阵,丝毫不输方才她那一刀。
燕白鹿身形一闪,拦在袍泽身前,横刀举过头顶。
书生眯眼微笑,折扇朝另一边,再度一挥,“我倒要看看,你能救得了几人?”
来不及换气的燕白鹿身形再闪,连砍在腰间的马刀都顾不得,白鹿刀始终高举头顶。
此时的王西桐闻飞雁,以及一众骑卒,皆是有心无力,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们的将军被人戏谑,最终力竭而亡。
王西桐一勒马缰,举刀高喊:“救将军!”
所有白袍皆不顾眼前敌人,同时调转马头,朝那书生发起最后的冲锋。
战场之上,生死由命。
纵使今日所有人都埋骨于此,也不能叫人看低了北雍军魂!
厮杀声,叫喊声,哀嚎声,就在一片混乱之际,一个空灵嗓音如流入烈火的一丝清泉,不轻不重,甚至有些温柔。
轻轻拂过所有人的耳畔。
“好玩儿吗?”
唯独书生,瞬时浑身僵硬,如寒冰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