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旧历年,一场大暴雪席卷了整个西北,冰厚三尺,草木荒凉。刚结束一场万人战役的两北,迎来了久违的短暂太平。
严寒霜冻,李宅的甲子湖面上早已结冰,披着厚重狼裘的少女蹲在冰上,用一根极为不趁手的冰镩费力凿冰,直到冻的手脚僵硬也只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浅坑。
少女朝不听使唤的手指呵了一口气,随即双腿一瞪,垂头丧气的坐在冰面上。
李长安站在湖边,目不转睛的望着少女,待到薄雪盖肩头,少女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快步朝湖畔边的小院走去。
李长安依稀记得,那是李长宁病情急转直下的第一个年头,湖里尚有几尾最补身子的龙须鱼,她怕冻死在这个寒冬,便想打上来炖汤给姐姐调养身子。
少女越跑越快,与李长安擦肩而过,才进院门便扯着嗓子喊:“姐,娘亲,我回来了!”
门内当即传来熟悉的大声斥责:“疯丫头,落大雪的天还跑出去疯,滚去火炉边暖了身子再过来,莫染了宁儿一身寒气。”
停步在院门外的李长安依稀听见,已褪去稚气的女子嗓音柔和道:“娘,不碍事的,长安过来,姐姐这儿的炉子更暖和。”
李长安低头看着脚尖,许久才往前挪了一寸,但仅是一寸,便再没动过。
少女不知何时站在屋门口,李长安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
一墙之隔,雪落无声。
少女砰的一声合上门扉。
李长安嘴唇微颤,望着那道门,站了许久。
一阵劲风吹拂过耳畔,李长安恍惚回神,眼前已是黄沙飞扬,古阳关的城头尚未斑驳。
前方不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一人一马急停在城门口,马前有数十道人影跪地拦路。
马背上一袭青衫的年轻女子怒吼道:“玉眉芳,你敢拦我!”
跪在最前头的蒙面女子匍匐磕头,决绝道:“夫人有令,少将军若要出关,便从属下尸身上踏过去。”
骏马来回渡步,与主人一般焦躁不安。
年轻女子呲目欲裂,挥袖将蒙面女子甩出几丈远,“滚开!”
其余数十人仍旧纹丝不动。
蒙面女子艰难撑起身,手脚并用爬回马前,头抵在地上,一言不发。
年轻女子死死拽住马缰,仰天长啸,声嘶力竭。
城门缓缓落下,铁索摩擦声格外刺耳,年轻女子双眼猩红,举目望来,与城门外的李长安四目相对。
一墙之隔,砂砾落地无声。
城门砰然落下。
李长安闷哼一声倒退数步,弯下腰微喘着气,而后缓缓抬手捂住了脸。
许久,起先只有细不可闻的窃窃私语,伴随着雨打屋檐声,那些欢声笑语逐渐清晰。有人撑着油纸伞与她擦肩而过,李长安放下手,朦胧的视线里一对中年夫妇的背影渐渐明朗,他们并肩走过那块“李宅”的匾额下。
而后接二连三,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走过,走向李宅。
面色常年苍白的二八女子,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刚刚及腰高的少女,是一双姐妹。
腰间悬剑的白衣道袍女子,眉间一点丹霞,身旁撑伞的青衫少女已有肩头高,是一对师徒。
没有打伞的青衫女子与头戴巾纶腰佩长剑的年轻书生并肩而行,是挚友亦是宿敌。
佩刀的年轻女将军替红衣女子撑伞,一同走过门槛儿。
一抹红绸飘摇在腰间的女子与背负三剑的少女携手挽臂,笑闹着走入李宅。
还有黑衣老者,端庄女子,负枪女子,各自打伞,并肩而入。
骑着雪狼的小姑娘呼啸而过,后头跟着的女子,身姿绰约。
帽帷女子与蒙眼女子走过时,悄无声息。
他们或从左或从右,一一与李长安擦肩而过,却无一人回首驻足。
最后,青衫女子牵着白衣女子的手,缓步踏过那道朱漆大门。
李长安心头一紧刚迈出一步,已走入门内的四个“她”齐齐回头,四双眼睛,四目相对。
高墙之隔,雨落无声。书词
朱门缓缓合拢。
彻底将她隔绝在外。
李长安怔怔望着那道朱漆大门,缓缓跪倒在雨中,久久不曾起身。
一声佛号,遥遥传来,“李长安,随贫僧回去。”
瞬时雨过天晴,头顶金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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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书生在院子里煎药,眯眼望了望金灿灿的日头,就听里屋传来一声高呼,先前说要衣不解带照顾李长安的小丫头欢呼雀跃的跑出来,在书生耳边一阵叽叽喳喳。许是太过激动,有些口齿不清,听了半晌书生也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但大抵明白是李长安苏醒了。
灰衣老僧出来时满头大汗,分明是深秋时节,他的前胸后背却都叫汗水浸透。
老僧一屁股坐在书生旁边,微喘着气,后者朝小丫头使了个眼神,小丫头懂事的回了里屋。
年轻书生瞥了一眼老僧手中失去华彩的金钵,叹息道:“旁人心魔一道门便如行走深渊,她竟是三道门,尤其是最后一道门,如何才跨的过去?”
老僧轻轻摇头,连佛号都懒得念了,“能走入最后一道门的人,皆与她有着或深或浅的因缘,逝者如斯,活人不易。佛说安得双全法,可哪来的双全法,到最后不负如来便负卿啊。”
年轻书生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释门中人,许是唯有圣僧真正不打诳语。”
老僧自嘲一笑:“出家出家,贫僧只是出了俗家,那些出了天下大家的人,才当得起先生一声圣僧。”他摸了摸光头,看着手中金钵,“不过贫僧总算明白了,这么多年四处拾来的春秋气运,到底是为了何。”
年轻书生轻叹道:“这些从春秋各国残留下来的气数,就算抵掉了她体内龙息的国祚气运,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诚如范西平所言,心魔不消剑不鸣。原本我以为宝……李薄缘能为她破去一道门,如今看来,却是我异想天开了。”
老僧到底是出家人似是更想得开,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笑呵呵道:“施主,万事不到最后切莫灰心,既是缘来,便随缘而安。”
年轻书生呢喃道:“但愿,但愿。”
当日,灰衣老僧便离开了,小丫头虽不知老和尚做了什么,但隐约感觉的出这是救了李长安一命的大恩人,于是临行前,她与老和尚信誓旦旦,以后长大了赚了银子便去给寺庙捐香火,有多少捐多少。老和尚摸了摸小丫头的头顶,只道了一个字,善。
隔日,李长安便能下床了,但小丫头说什么也不让,自己忙前忙后端茶递水的伺候着,看的年轻书生既哭笑不得又有些艳羡,他终归不是那个能看着小丫头长大的人。
接连伺候了几日,小丫头到底年幼身子骨弱,趴在床边一个打盹的功夫就睡着了。被迫一直躺在床上的李长安趁机翻身下床,轻手轻脚把小丫头抱上床,掖好被褥,悄悄出了房门。
终于不用煎药的书生得闲搬出了几口大箱子,正在院内晒书,忙的不亦乐乎。
李长安看了一眼这个全然不像圣贤的李家圣人,打趣道:“若叫天下学子瞧见你这副模样,估摸打死也不信你是李官子。”
书生摊开一卷竹简,小心擦拭灰尘,笑道:“圣人二字,在于人一字,而非圣也。”
李长安翻了个有气无力的白眼,“幸亏宝丫儿是要随我走的,否则真让你教,日后定是个满嘴大道理的书呆子。”
书生手上动作一顿,扭头看向她,神情古怪道:“你怎还唤她宝丫儿?”
李长安愣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色霎时又白了几分。
书生淡然收回目光,继续忙活,轻声道:“看清了,总好过浑浑噩噩一辈子。”
李长安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先生久在世上,何以这般坦然?”
站起身的年轻书生揉了揉腰,失笑道:“坦然?”
他长叹出一口气,自问自答:“我独守李家三百年,竟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哪来的坦然,只是胆小自私而已。”说着,他举目遥望某个方向,“不过,也该是坦然的时候了。”
李长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长安城的方向。
年轻书生收回目光,拾起一本泛黄古籍,一手轻柔抚摸书面,微笑道:“有句话你说的很有道理,既是李家圣人,就该有个圣人的样子,岂能叫一个年纪轻轻的晚辈笑话了去。”
傍晚时分,小丫头从里屋跌跌撞撞的跑出来,瞧见两人正在院子里收书,这才拍着胸口长舒了口气,而后一把将李长安摁在板凳上就开始数落,口齿那叫一个伶俐,堵的李长安愣是没插上半句嘴。
待到饭桌上,小丫头仍是板着一张小脸,但半点不耽误她把肉都往李长安的碗里夹,期间年轻书生几度停筷,欲言又止,最终哀莫大于心死。
吃完饭,泡上茶,书生瞥了一眼双手环胸一副等着李长安低头认错模样的小丫头,清了清嗓门,道:“今日日子不错,适合拜师收徒,丫头啊,不如?”
小丫头瘪了瘪嘴,没有吭声。
书生继续煽风点火,“那日飞剑入鞘,你不是瞧见了就想学嘛,你也知道,先生就是个读书人,耍不来那些漂亮招式,眼下就有个现成的师父,你拜不拜?”
李长安危襟正坐,偷偷拿余光瞟向小丫头。
沉默了半晌,小丫头才不情不愿道:“拜师可以,但我不能喊你师父,先生教我读书练字,我都没喊过他一声师父。”
书生心里莫名有些欣慰,拿眼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大大方方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个不打紧,你想喊我什么都行。”
小丫头抬眼看来,“真的?”
李长安笑容真诚:“那你想喊我什么?”
小丫头拖着腮帮子,眨了眨眼,“小长安,好不好?”
李长安愣了一瞬,搭在腿上的双手握成了拳,这世上曾有两个女子这么喊过,一个是师父白鹤,另一个是娘亲姜绥。
李长安没有出声,只是重重点头。
屋外,那柄孤孤单单倚在墙根下的古剑,颤鸣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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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太阴剑宗。
两个老道坐在下山的道路口,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一个白霜渐生青丝仙风道骨。
后者感慨道:“青衣去了长安城,重明去了扬州,宗门就剩咱们两个老家伙看家了,师兄,你不是说李长安会与师妹再相逢,那你至少过完这个年关,等师妹回来看看你。”
一年之间仿佛老了百岁的陈汝言轻声笑道:“师弟啊,我都活了一百三十多年了,不等了,也等不了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
陈汝言转头看向这个炼了一辈子丹鼎的师弟,微笑道:“你那两颗黄庭丹足以一骑绝尘,往后就莫要跟武当山的宋天官争什么丹鼎仙师的名头了,一颗留给小师妹,剩下一颗只要不送去长安城,送给谁都行。你若想带去武当山打那宋老道的脸,师兄也不拦你。”
道号玄灵真人的老道偏过头,老脸一红,低声道:“咱们若都走了,谁等小师妹回山?”
陈汝言哈哈一笑,半阖的眼眸忽然睁开,望向下山的路,“有重明,有青衣,还有那个人,用不着你这个老家伙操心。”
恍惚间,那条余晖映翠峦的山路上,好似有一袭白衣道袍牵着一个青衫少女下山去,另一头青衫女子拉着一个小丫头的手与她们擦肩而过,正往上山来。
老道人缓缓闭目,笑容安详。
“小师妹,回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