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边陲是磨砺人最好的去处,不仅是对庙堂武将,对许多江湖人亦是如此。李得苦便深有体会,一年多的浪迹生涯,几次险象环生,更有数不清的不眠之夜,让她得以迅速成长。同时更加深刻的懂得,何谓敬畏天地,敬畏生灵。世人常道,生而为人要有骨气,读书为民要有义气,习武为国要有胆气,可这些东西并非生来就有,总得去看,去见识才知世间真理。
李得苦没读过几本书,当初从那位自称江神子的老人那得来的《子言》,至今仍读的一知半解,但师父说过,书中有黄金屋,有美人颜,还有千钟粟,何时真正读懂了,何时便四下无人只身顶峰。
灯照长夜,李得苦坐在泥炕上,手里捧着书,读的心不在焉。这一年多以来,每每寂静无人时想的最多的除了师父,便是那个同样身世凄苦,同样颠沛流离,同样同病相怜却在某一日各自走向不同命运的女子。以前李得苦有太多的求不得,父母双亡,举目无亲,食不果腹,苟且偷安,直到遇上师父她才活出了人样,但如今她才真正明白何谓求不得,不是功名利禄富贵荣华,而是希望心中牵挂之人一世平安,想念时可以去看上一眼,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她的不得便算求得了。
烛火轻晃了一下,李得苦轻声叹息,小心把书贴身揣好,盘膝而坐,将玉带腰横放在双膝上,其余两剑摆在身侧两边,凝神转气。养剑是个日积月累的辛苦活,一日懈怠便得十日弥补,以往李得苦总不当回事,如今却是半分不敢偷懒。
做完每日给自己定下的功课,已是夜半三更,李得苦小睡了一会儿,便听村里鸡鸣破晓。爬起身,利索洗漱完,走出屋去,便见灶房里升起了缕缕炊烟。那对师徒不收她的银子,总不能真就厚着脸皮等人伺候,李得苦才走到门前,正遇上出来的吴桑榆。
她扬起笑脸,问道:“缺柴火?我去拿。”
捧了柴火回来,吴桑榆仍站在门口看着她,两人离着很近,李得苦此时才看清那双眼眸似有些不同寻常,漆黑如深谷,像是能把人看穿。
李得苦没来由的背脊一凉,一时间进退两难,尴尬笑道:“不然我帮你生火?你放心,这种事我绝对是好手。”
吴桑榆默不作声,转身进了灶房,似是默许。
两人一个生火,一个煮面,各自沉默,却格外默契,不多会儿,三碗汤面就出锅了。
吴桑榆往碗里洒着葱花,忽然开口问道:“你有师父吗?”
暗自猜测过这个麻花辫姑娘兴许是哑巴的李得苦愣了一下,赶忙接话:“有啊。”
吴桑榆没看她,又问:“她待你好吗?”
李得苦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好,天底下就没有对徒弟不好的师父。”
吴桑榆捧起一碗面,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那这两碗面,就当我给你赔罪了。”
走到门口,吴桑榆转头看了她一眼,“你端你自己那碗。”
李得苦在原地呆愣了半晌,低头看向眼前那碗面,里头卧了两颗荷包蛋。
吃饱喝足,李得苦去自己屋取了行囊和剑,与师徒二人辞别,便牵着马出了村。村头有几棵桑树,正值丰收,红果喜人,李得苦随手摘下一把,放入嘴里,甘甜可口。走出一段距离,她猛然回头望去,树下无人,却有枝桠轻微晃动,似风过留痕。李得苦兀自失笑,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在屋中收拾碗筷的封不悔听闻脚步,抬头朝院里看去,带着一把桑葚回来的吴桑榆走到门槛儿边坐下,闷声道:“夫子说,报仇乃天经地义,我可以为爹娘报仇,她也可以为她师父报仇,可夫子还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她的师父还在,我爹娘却不在了。”
吴桑榆转头看着封不悔,神情认真道:“小姨,她若来寻我报仇,你可不可以不杀她?”
绿袍女子蹲下身拥住她,轻声道:“傻孩子,她跟你一样,都是心善的姑娘。”
吴桑榆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桑葚,沉默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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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临近立秋,江南黔中南阳三条通往扬州的主道就越发热闹,尤其与徐兖两州接壤的江南道,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车马,这与两年前人人自危的局面形成鲜明对比。
自打朝廷颁布江湖政策,有意博取名利的江湖宗门纷纷自荐名册,这些腰间挂鎏金腰牌的武夫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府衙门的座上宾。这套路数最早源自于先帝御赐给李长安的御前掌剑,如今又叫吏部细分为三六九等,有资格挂上一品腰牌的必是大宗师级别的武夫,只不过至今为止有名在册的不过寥寥数人。但如新武评,四大宗师之流的人物,自是不屑成为朝廷的鹰犬。
久而久之,甭管当初是为了求存还是贪图富贵,自恃清高的江湖人士便与那些所谓的朝廷走狗划清界限,互相看不顺眼。平日里小打小闹时常有,碰上这样天下武林的盛会,趋势就越发严峻。尚未到龙泉山庄,便各处都有私下械斗伤人甚至死人的传言。
聪明人早早就将腰牌藏起,仗着有朝廷做靠山犹自显摆威风的缺心眼儿却也不少。
李得苦眼前就坐着这么一桌人,看穿着打扮,家里应当不缺银子,看随行女眷,应当也有些权势。就是那心高气傲的派头,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上去给两拳。
好在这条小路偏僻,过往行人不多,这家看上去像黑店的客栈没什么生意,掌柜和伙计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去招待那桌贵客,都不拿正眼瞧独自一桌的李得苦。
李得苦倒也乐得清静,眼观鼻鼻观口,自斟自饮。打从出了兖州,她便开始盘算,依着眼下的脚程,要赶在入秋之际到龙泉山庄,就算把所有精力都耗费在行程上,也只勉强赶的上。不过她就是去瞧个新鲜,反正也没人认得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若此番运气好,能遇上师父更就好了。
李得苦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碗里米饭,那日在城头,瞧见玉龙瑶送行马车的那一幕,她就有些后悔了。不仅没脸再见师父,更为自己的卑鄙心思感到羞愧,她虽然不愿承认,但在知道以身饲虎的人不是玉龙瑶时良心上终究好过了许多,可那个事后被污了清白的女子呢?只要不是自己在意的人,谁人都可以,这样的念头谁都曾有过,说到底这世上其实人人都是自私的。
李得苦想不明白,钻了一阵子牛角尖,在遇见那个落在马匪手里的陌生女子后便释怀了。世上大道理无数,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便好。
扒拉干净碗里的饭,李得苦望了一眼门外天色,正欲喊伙计开间房歇脚,余光中瞥见前边儿那一桌的锦衣公子起身端了酒碗朝这边走来。
李得苦装作没瞧见,喊了一嗓子:“伙计,劳烦开间房。”
锦衣公子脚下一顿,脸色显而易见的窘迫,但估摸养气功夫不错,趁着伙计去取房牌的空隙,锲而不舍的继续走来。
李得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这身行头普普通通,也就脸长的不负众望,在东越皇宫养出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水灵。怪就怪身后背着的三柄剑,实在惹眼,寻常江湖女子为了好看飘逸,不说打扮的如何花枝招展,至少要有那种女侠的干净利落。她倒好,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更引人注目,旁人看她就犹如花架子看花架子,但有眼力的便一眼可知,这三柄剑皆非同寻常,尤其是当中那柄被李得苦偏爱的玉带腰,剑未出鞘,便已露锋芒。
锦衣公子不知是绣花枕头,还是看出了门道,近得跟前,客客气气对李得苦抱拳道:“这位女侠,恕在下唐突,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李得苦则毫不客气道:“阁下是想与我交朋友,还是想与我的剑认识认识?”
那一桌子人中,马上有个扈从模样的带刀汉子豁然起身,显然不满这个负剑女子的不识好歹。他家公子可是晴雪阁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年纪轻轻便是二品大龙门,天资卓绝犹胜历代阁主,及冠时便已在南疆一带小有名气,人又长的一表人才,除了花心风流没什么恶习,大丈夫嘛,哪个不好美色?方才看公子的眼神,汉子便心知公子是瞧上了那满身英气的负剑女子,吃惯了江南小菜,免不得想换换口味,要是这女子真有两把刷子,就当给公子先来道开胃菜,要是个绣花枕头那就更好办,先礼后兵,三请入房,欲拒还迎,最后床榻上颠鸾倒凤,公子这般的花丛老手比他更轻车熟路。
李得苦看也不看那气势凶狠的汉子,只好整以暇的盯着那仍旧满脸笑意的锦衣公子,听他道:“女侠许是对在下有些误会,在下并无旁的心思,只是见女侠气度非凡,便心生结交之意,若有冒犯,还望女侠多多海涵。”
李得苦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这样的衣冠禽兽,本姑奶奶见多了,但嘴上多少还是留了些情面道:“我师父说了,出门在外不要跟陌生人讲话,而且我最讨厌别人喊我女侠。”
言罢,李得苦不再看那锦衣公子,抬手招来伙计领路。
锦衣公子眼神一沉,捏着酒碗的指节发白,以往也不是没有不知趣的女子,但这般从头到尾都用看跳梁小丑一般眼神看着他的女子,还是头一个。
锦衣公子尚未发力,李得苦也没御剑出鞘,这场暗中较劲的风浪,就在门外一行三人踏进门时,烟消云散。
走在最前头的老头儿一进门,就跟什么都没瞧见似得,张口就喊:“伙计,好酒好肉都上来,老子要饿死了!”
李得苦闻声望去,愣了一下。
进门的女子,一身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