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破晓,鸡鸣狗吠,兖州倚靠雁岭关边境的一处小村庄冉起袅袅炊烟,村头一个牵马独行的负剑女子悄然走进这片宁静祥和的人间烟火。
偶有随大人下地劳作的孩童经过,朝女子投来好奇艳羡的目光,女子满身风尘仆仆,但疲倦之际仍不吝啬给一个温和笑容。扛着锄头的庄稼汉大都不予理会,挽着装满吃食竹篮的妇人则眼神充满戒备,悄悄将孩子拉近身边。
去年虎狎关一役,战火将雁岭关外整片黄沙戈壁烧的满目苍夷,临近关口的几个村庄小镇被殃及池鱼未能幸免,这个村子便是其中之一。打仗嘛,就得死人,东关军死了近五万将士,就连那位东安老王爷都为国捐躯,死几个村子的百姓算什么?
负剑女子沿着大路进村,目之所及四处皆有战火留下的轻重痕迹。草木重生尚需年复一年,更何况是人,其实这在北雍很常见,尤其是关外的村落,人人脸上都似这些痕迹一般,饱经风霜也麻木不仁。
行至一处丁字路口,女子停下脚步,不远处一间泥瓦房门前,浑身打着补丁的村妇正与一对江湖女子交谈,村妇满脸感激之情说着就要下跪,年纪稍长的绿袍女子赶忙伸手搀扶,接过绑着两尾麻花辫的小姑娘递来的药包塞进村妇手中。之所以敢断定此二女来自江湖,其一那小姑娘腰间别着一把刀鞘精致的短刀,其二,她们身后蹲坐着一匹身形巨大的雪狼。奇怪的是,村妇好似并不畏惧。
负剑女子出现在路口时,雪狼那双金黄眼眸便直勾勾望了过来,毫无敌意,只是如人一般好奇的打量她。拜别村妇,先是那小姑娘看过来,许是年纪相仿的缘故目光多停留了片刻,绿袍女子仅是轻描淡写的一瞥,便转而看向小路另一头。
缓步走来的老道士背负符剑,手挽拂尘,一袭深青道袍不染尘埃,隔着负剑女子几步之遥停下。老道士先是朝那对江湖女子打了个稽首,而后又朝负剑女子颔首示礼。
老道士微笑开口:“封门主,贫道在此叨扰多时,今日便先行离去。”
姓氏极为罕见的绿袍女子欠身施礼,客气道:“承蒙谢掌教这段时日不吝相助,村里几户人家才保全性命,小女子替他们谢过掌教大恩。”
老道士抚须笑道:“罢了罢了,谁人不知封门主悬壶济世天下,贫道不过帮了点小忙,就不厚着脸皮沾光了。再说,贫道如今已不是武当掌教,做些功德只为替我朝百姓积福而已。”
绿袍女子点头轻笑:“既如此,愿道长路遥平安。”
老道士再打稽首,神色一顿,道:“夏末已至,金秋不远,门主若南下扬州,路上需多加小心。”
绿袍女子凝眉沉吟片刻,问道:“道长不去?”
老道士微微摇头:“新武评已剔除三教中人,自有其道理,贫道何必再与世人相争,上山求天道,入世求大道,皆在脚下。”
一旁的负剑女子听的嘴角直抽搐,若是她师父在场,定忍不住一巴掌抽死这个满嘴打机锋的老道。
绿袍女子倒是十分给脸,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目送老道远去。
想起师父,负剑女子不由走了神,晃眼就过去一年多,那日单骑出了流沙城,她走的潇洒决然,心里却总有一个疙瘩。以往师父不在时,还有楼姨,还有师姐,如今独自一人才知其中艰辛,江湖与少年时憧憬的截然不同,快意恩仇有,风流潇洒也有,但更多的是穷困潦倒,以及不可与他人言的辛酸苦辣。前段时日,她从一群马匪手中救下一名身世凄凉的年轻女子,女子口口声声要报恩,但转头就偷偷泄露了行踪,招来那群马匪穷追猛打的狠辣报复,所幸女子良心未泯,心甘情愿回去替她挡下了马匪的追杀。后来她才知道,女子才逃出生天,马匪便抓了女子家人威胁,除非她能杀光那些不讲人情道义的恶徒,否则救一人与杀十人无异。她最终含恨逃走,没敢回头看女子被其中一个裸着上半身的汉子摁在马背上当场扒光衣服的那一幕。那一夜,她骑着马狂奔出几十里地,又惊又怕,最后从马背上摔下来,趴在冰凉沙地上放声痛哭,黎明时,她擦干满脸泪水,翻身上马继续前行。那些马匪的脸她都记得,她想着总有一日,不论那女子是生是死,她都要替她讨回一个公道。
身侧马儿撞了一下她牵着马缰的手,李得苦猛然回神,抬头就见那两个江湖女子已走出一小段路,她赶忙追了上去,朗声道:“借问姑娘,此处可有歇脚的地方?我才从关外入关,眼下又饥又渴,银子不是问题,有个去处便好。”
两尾麻花辫晃出去两步,见身侧绿袍女子停下,这才跟着停下脚步侧头望去。
只听绿袍女子轻叹一声,转过身朝那小跑而来的负剑女子道:“这位姑娘,若不嫌弃,便去舍下暂歇吧,给不给银子不打紧,只是饭菜简陋姑娘莫怪。”
李得苦抱拳言谢,咧嘴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有口吃的喝的就足够了。”
绿袍女子没再多言,转身领路。
走在大雪狼身边的麻花辫姑娘冷冷瞥了她一眼,扭头就走,好似不大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李得苦一脸莫名奇妙,老老实实牵着马跟在后头。
二人住的不远,拐过一条小路,没走出多远便到了门前。土墙砌的小院,寒酸是寒酸了点儿,但内里够大,足可以容下五头大雪狼。院里飘着一股常年不散的草药味,角落里堆满了各种药罐,李得苦将马拴在门外,一脚才走进院门便身形一顿,前头绿袍女子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招呼道:“屋里请。”
李得苦犹豫了一下,走近跟前,道:“我叫李得苦,方才听那老道士所言,敢问姑娘可是鹿台湖的门主封不悔?”
那时在还不是北雍王府的李家宅,李得苦与她见过几面,当时满屋子人,只知这个女子是为师父治病的,故而并未太过上心。若非这一身惹眼的绿袍,兴许还认不出。鹿台湖的变故,她后来听师父提及过,除却惋惜那个活的肆意张扬的女子,李得苦没有多余的念想,毕竟有些生离死别于当时的她而言太过遥远。
走出鹿台湖,换上绿袍的封不悔低垂眼帘,先前第一眼她还未曾断定,少年人模样十八变,何况是三四年前,李得苦如今的个头早比当年高出一大截,脸庞因一年多的磨砺越发棱角分明,带着一股北地女子独有的烈性。举手投足,神态气韵,却与那人诸多相似。忆往昔对有些人来说过往美好,但对她而言却是痛入骨髓。
封不悔扼住思绪,面色如常道:“是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姑娘,昔年你我虽几面之缘,却也算得旧相识,快进屋里坐。”
李得苦刚想动脚,便觉一道凌厉眼神投来,不去看也知道,定是那个麻花辫姑娘。但当下她也不敢冒然询问这女子是何人,毕竟她是客,人家是主,万一人不高兴把她轰出门,她也没师父那样的厚脸皮求着留下来。
封不悔心知缘由,轻轻瞥了一眼,笑着吩咐道:“桑榆,去生火给李姑娘下碗汤面,这个你最拿手。”
小姑娘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的往后堂去,最终被大雪狼一脑袋拱进了后厨。
李得苦看的无比稀奇,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人性十足的走兽,忍不住夸赞了一句:“门主这只雪狼,堪称世间绝无仅有啊。”
封不悔显然面色一沉,没有搭腔,转身先进了屋子,道:“李姑娘,进屋说话吧。”
李得苦光顾着看狼,浑然不觉,抬脚进屋时还套近乎道:“门主不必客气,既是旧相识,也别喊姑娘了,叫我得苦就行。”
没成想,两人刚坐下,封不悔就不再客气道:“李姑娘打算在此逗留几日?”
李得苦愣了愣,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才说是旧相识怎的屁股都没坐热乎就下逐客令了?她要是知晓这位医者仁心的女子对谁人都心善可亲,但唯独不待见她师父,也就没这般苦恼了。
被殃及池鱼的李得苦只得硬着头皮,讪笑道:“那个……若有不便之处,我只歇一晚,明日就走。”
封不悔也没解释旁的,只道:“那倒不是,我师徒二人已来此小半年,差不多也该走了,李姑娘若想多留些时日,我便去与村中里正知会一声,这屋子本就是向村民租借来的。”
李得苦迟疑片刻,实在拿捏不准这位女医圣的脾性,斟酌道:“不劳烦门主,眼下离武林大会没剩多少时日,原本我便没想在此停留,只是恰巧途径又实在饥渴难耐才进了村。方才听闻那老道士说,门主也要去扬州?”
封不悔抬眼看了看她,直接了当的拒绝道:“我与姑娘不同路。”
被识破心思的李得苦满脸窘迫,扯着嘴角笑道:“这样啊。”
没多会儿,麻花辫姑娘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咚的一声顿在李得苦面前,极其不友善的刮了她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径直出去了。
封不悔站起身,道:“我去收拾屋子,你慢慢吃。”
李得苦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看着那绿袍的背影走出门去,又低头看了看卧着一只金黄荷包蛋的汤面,竟有些哽咽。
她拿起筷箸,一口一口,吃的很用心。
屋外没走远的绿袍女子揉了揉小姑娘的脸颊,柔声道:“知道她是谁了?没关系,桑榆做的对,咱们有仇报仇,但不迁怒无辜之人。”
吴桑榆望向屋内,轻声道:“她身上的气我见过,跟那人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