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葫芦酒李长安没喝上两口就觉着腹中又一阵翻江倒海,于是借故回了客房。临走前,江秋却意味深长的望了她一眼,李长安难受的天旋地转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躺在床榻上随着波涛轻微摇晃,要死不活了半宿,李长安才算勉强迷糊了一会儿。
小窗外天色刚灰蒙,李长安睁开眼坐起身盘膝调息,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除却轻微的不适已没有刚上船时的剧烈反应。
晌午时分,渡子又来送饭菜,别看人长的粗糙,心思堪比女子般细腻。先前李长安要了粗盐姜片,渡子就记在了心上,知道准是晕船,所以这回送来的饭菜格外清淡。渡子这番苦心总算没白费,又碰上李长安“大病初愈”,心情一好就赏了一块碎银子。
填饱肚子,李长安倚在窗边看江水,今日依旧艳阳高照,耳畔浪涛声伴着徐徐江风难得惬意。甲板是不愿去了,当初借刀不过一时兴起,只为掩人耳目,也没多想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回想起昨夜那一幕,李长安不觉失笑,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好似心肠软了许多,若放在以前如孔立书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早扔进江里喂鱼去了,哪还有耐性多半句废话。还有那个姓江的年轻女子,若遇见的是以前的她,估摸也就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背负骂名,也要替天下人镇守国门?
她李长安又不是圣人,没那么高尚,只是北雍有燕家,有李相宜,有玉龙瑶,还有那些曾跪在李宅门前的老卒。她守的不是国门,是家门。至于天下人乃至后世如何评说,她都不在乎,且乐身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但有一点她要让世人都知晓,北府军五万英魂,不曾愧对这座锦绣江山。
收回思绪,李长安坐回床沿边,看着横在双膝上的凤霞刀,琢磨着怎么伪装一下,至少莫让人一眼就瞧出了端倪,否则到时候去了龙泉山庄,其他麻烦事小,那位南女侠找上门来算账就麻烦了。
李长安正盘算着,就听门外有人敲门,接着便响起一个女子的嗓音:“常公子,可在房中?”
李长安起身开门,外头站着眉眼如画的江秋却。
女子是典型的江南闺秀,样貌气韵都有小家碧玉的婉约,穿衣打扮却干净利落,手执三尺青峰平添了几分江湖女子独有的英气。这样的女子,只要肯用些手段,身后就不缺死心塌地的狂蜂浪蝶。
李长安左右张望了一眼,没有其他人的身影,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她让进了门。江湖女子不似闺秀小姐那般在乎名节,倒不是不讲究,毕竟是出门在外,若被人瞧几眼说几句难听的话就寻死腻活,长相普通的还好说,那些姿容不俗的岂不是刚出门就得吊死在门梁上以证清白?
房内狭小,没有多余的地方摆放桌椅,江秋却站在门边没再往里多走一步,李长安退至床榻边,想了想没好意思坐下。
在自己房中李长安就摘了斗笠,此时天光明亮,昨夜只借着月色许是没瞧真切,江秋却在看见那张脸上的骇人刀疤时明显怔了一下,但没有流露出半分厌恶之色。这倒让李长安小小诧异了一下,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女子其实比男子更在意外貌,尤其是第一眼,如江秋却这般波澜不惊的着实少见。
她接下来的举动更让李长安心惊胆战,只见她一言不发,伸手摸向自己腰带。
李长安傻眼了,这定风府是打定主意讹上她了?自荐枕席也没这么痛快的,说来就来,也不问问她乐不乐意?当然,要换做旁人,早乐得找不着北了。
当江秋却摸索出一个碧绿小瓷瓶递过来,李长安老脸一红,恨不得跳江算了。
江秋却眼神古怪的看着她,道:“昨夜见公子不适,许是晕船,正巧我这有剂良药,比船家常备的盐姜管用,公子若不嫌弃,吃了试试。”
李长安摸了摸鼻头,没敢看人姑娘,有些不自然的笑道:“睡了一觉在下好多了,不过还是多谢姑娘一番心意。”
江秋却没收回手,李长安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两人沉默了一阵,实在没话可讲,李长安尴尬的想撵人,但又不忍驳了人家姑娘的脸面。
李长安一直低着头,没瞧见江秋却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床榻那柄凤霞刀上,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那个姑娘……”
“公子……”
江秋却看着她,似是在等着她先说。
李长安讪笑道:“姑娘有事直言。”
江秋却当真不客气,看了一眼刀,问道:“这把凤霞刀我认识,它的主人我也相识,不知为何此刀在公子手中,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李长安微微一愣,这天下还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走哪儿都有冤家路窄的时候。可她若当真与南泉柳相识,昨夜怎只字未提?但转念一想,李长安又觉着不对劲,若定风府这位大小姐与拾刀庄有交情,那帮老少何必费尽心思来跟她套近乎?难不成这两人私下里有什么不可与人言的……
李长安抬眼看去,那双眼眸又异常平静,于是道:“不瞒姑娘,刀是在下借来的,此番前去龙泉山庄,其一便是为了还刀。姑娘若是不信,到时自可当面询问。”
江秋却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道:“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公子莫放在心上。”
言罢,江秋却没再多留,告辞离去。
李长安坐在床沿,一头雾水,特意送药来探口风,这叫随口一问?但看江秋却表露出来的神情,好似与那位南女侠也没太深的交情。
李长安扶额苦笑:“女子心思,海底针呐。”
说什么女子更懂女子,那都是明白人用来诓傻子的,有的女子你就是想破了天也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就好比,世上没几人猜的透她李长安,而她也永远猜不透那个白衣女子一样。
夜里,李长安管渡子要了壶酒,几盘爽口下酒菜,渡子自作主张送了一条刚打上来的鲜鱼,李长安果然没让他失望,又赏了两块碎银子。临走前,顶着红肿鼻头的渡子不死心问了句公子要不要尝尝咱们船上的特色菜,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都有,手活□□都好,不满意不要银子。李长安冷冷斜了他一眼,说自己练的童子功,以后是要上山修道的。渡子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没再多费口舌,白日里他可是瞧见了,那伙穷酸宗门里的貌美女子进了这家伙的房门。看上人清白姑娘就直说,瞎扯什么鬼话。
渡子走了没多久,李长安正吃着喝着,门外又来人了。敲门敲的不缓不急,但一直没出声。李长安暗自好笑,以为是渡子口中的特色菜自己送上门来了,便没打算理会。可门外的人耐心十足,敲一下停一下反复如此,就是不肯走。
把渡子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李长安一面从怀里掏银子,一面起身去开门。女子不论何种缘由沦落风尘,终归是苦命人,李长安想着给些银子打发了便是,可一开门,没等银子递出去,那女子抬头嫣然一笑,她就愣了。
李长安下意识要甩上门,那女子动作更快,一闪身就扑进了她怀里,脚尖顺势一勾就带上了房门。
上一回同样的场景,是在寿陵小镇的宅院里,那时洛阳就站在她二人的身后,险些就一剑穿了心。时至今日,记忆犹新,怀里温香暖玉,背后可嗖嗖冒凉风!
李长安一把推开怀里的人,力道不小,女子毫无防备,后背撞在门壁上,一脸幽怨的望着她,扯着衣袖泫然欲泣:“你这负心人,怎如此狠心待我。”
李长安黑着脸,后悔方才没直接给她丢出窗外去,当下环手抱胸,面无表情道:“叶犯花,狗鼻子可真灵啊。”
正是莲花宫宫主的女子破涕为笑,“旁人不好说,你李长安嘛,化作灰奴家都认得。”
李长安退后两步,倚在窗边,皮笑肉不笑道:“莲花宫此次榜上有名,恭喜啊叶宫主。”
叶犯花娇嗔的白了她一眼,理了理衣衫道:“你以为老娘当真在乎什么十大宗门,如今的江湖哪还是江湖人自己说了算,朝廷要你活便活,要死你便死,我一个小女子不过为己求存罢了。”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那你不在襄平城好好伺候那位小王爷,跑来我这寻死作甚?”
叶犯花媚眼一转,笑意撩人:“你杀的了我?”
李长安眯起眼:“看来你还不知道我如今的境界。”
叶犯花脸色变了变,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立即收敛起了那副轻浮姿态,试探问道:“你再入剑仙?”
李长安也没想隐瞒,反正武林大会之后天下人都会知晓,于是道:“你最好还藏着有用的东西,否则今夜别想走出这个门。”
听闻此言,本还有些忌惮的叶犯花不怕反笑,她看着李长安,眼神妖艳,“你当真舍得杀我?”
她一步一妖娆,走到李长安跟前,抬手轻抚那张带着熟悉眼眸的陌生脸庞,幽幽轻叹:“你忘了吗,我可是叶莫愁啊。”
李长安极力隐忍那股汹涌而出的杀机,一把死死捏住她的手腕,笑容狰狞。
“怎能忘,若非你,当年苏小竹就不会去屠魔崖,也不会去送死。”
听到这个久远的名字,叶犯花恍惚了一下,而后笑道:“可她若不死,哪来今世再与你重逢的王洛阳?”
李长安沉默良久,缓缓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