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乞巧节如约而至,最近难得的好日子里,偏偏下了一场绵绵细雨。
细雨如珠帘,断断续续,天色沉沉,大约会下上一整日。
都城本就在南方,夏日也多雨,一下起来就湿哒哒的,让岑玉秋觉得整个房间都潮湿地可怕,仿佛身上的衣服也被浸泡在水里,浑身湿哒哒的。
雨天亮得迟些,瞧着外面天还未亮,宫里就传信来了,岑玉秋被传唤进了宫。
苏轻罗没什么睡意,也跟着起来,亲力亲为下厨做了很多东西,一一分配好。
“夫人做这么多,县主该吃不完了。”边上的丫鬟提醒道。
苏轻罗笑笑,“这些饼能放个几日,让县主带着吧。”
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兀自挨个分配好。
丫鬟在边上一起忙活着,苏轻罗却是不疾不徐,临到了日落,宫里派来了车马。
来接苏轻罗进宫的人苏轻罗见过一次,是楚金陵宫里的,她却不认识,与此人半句话也未曾说过。
这边已经派人来接了,苏轻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在铜镜前细细描眉梳妆,直到满意了才起身什么也没带上就坐宫里的轿撵。
雨水打在轿上,坐在里面便听得格外清晰。
四人抬的轿子,中规中矩,算不得很隆重,瞧着也是宫中一般的规格,但门帘上的牡丹刺绣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楚金陵宫里的。
按照规矩,长公主应当住在宫外才是。偏偏人家大摇大摆地住在宫里,还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按照宫里的份额一一摆出来,教所有人敢怒不敢言。
苏轻罗坐在轿中,心里头倒是没有那么堵得慌。
当已知的事情逐渐发生时,没有恐慌,没有害怕,一切都要比想象的还要平静。
进了宫门之后,轿子并未抬去楚金陵的行宫。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宫人步履匆匆,忙碌谨慎地准备着今晚的宴席。
苏轻罗对宫里并不熟悉,掀起轿帘问道:“麻烦姑姑,我们这是去哪儿?”
那宫女手上持着伞,看她一眼,转动的伞面落下一串水帘。
她兀自抬着继续往前走,冷冷地回应:“殿下说了,送县主夫人直接去候席。”
苏轻罗眸光一垂,岑玉秋此时正在楚金陵的行宫当差,她们这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有劳姑姑。”苏轻罗将帘子放下,重新坐了回去。
轿撵汇总的苏轻罗,脊背挺直,脸上并没有什么好看神色。今日她难得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可到底还是少了一份气,就显得像个脱了线的木雕美人。
众人抬着轿子,在宫中不知绕了多久,苏轻罗坐在轿中,一直呆呆的。
直到轿子被放下,苏轻罗明显地在轿中颤了一下,才惊醒过来,想来说到了开席的别院。
“县主夫人下轿吧。”那宫女将她帘子掀开,手中拿着另一只并未打开的伞,递到她面前。
苏轻罗觉得她这样的举止十分无礼,却无心与她计较,只是俯身上前从轿中出来,自己拿了伞打着。
这处别院大抵是在宴会开席前供外人休息的地方,四周守卫森严,随处可见锦衣卫巡逻。还有各个门口都守着的带刀侍卫,都不曾离开手中的刀,好似随时能让长刀出鞘。
众人将轿子只停在别院门口,众人都停在外面,只有那宫女站在苏轻罗前面,将人带进去,“劳烦县主夫人随婢子进去歇息,等候传唤。”
“有劳。”苏轻罗淡淡道。
那管事的宫女也不再回话,苏轻罗被待在院里的小宫女领走,带去别院的一处偏院。
小宫女上前,勤快地将她手上的伞拿过来,为她打着。
苏轻罗颔首道谢。
刚走过月亮门,碰巧遇到一群人从另一侧出来。
迎面而来,苏轻罗不由得好奇抬眼,在宫婢带领之下,为首的是一个壮年男子,长相平平无奇,目光却很是锐利。古怪的是,在他身后的人,有两位金发少年。
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并非开元人。
众人撑着伞,苏轻罗也只堪堪与他们擦肩而过。
又走了一段路,苏轻罗才问带路的小宫女,“别院里还有其他客人?”
小宫女也是宫里办事过几年的,一下子便明白她在讲谁,连忙回道:“那是乌托使臣。”
苏轻罗了然点头,不再多问。
花云明刚被擒拿,乌托就派新使臣到开元来,这谈不上说好与不好。
宫中要举办乞巧宴,不过是楚金陵为稳固地位,特意设的鸿门宴。眼下乌托这么大张旗鼓地派使臣前来。仔细算算,眼下也就是一前一后就进了皇城,不知意欲何为。
思虑许久,不知走了多少步,只听到小宫女唤来一句“夫人,到了”,苏轻罗这才回过神来。
小宫女将她带去别院的偏殿后也并未离开,站在门口迎她的还有一个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二人都是来“伺候”她的,亦或,都是来看守她的。
见着她来,二人便齐齐将她送进屋子,随后门就被她们二人关上。
苏轻罗并未感到惊慌,这一路上都是楚金陵安排的人,想必门里等她的人,也是楚金陵安排的。
苏轻罗回过头,果真就瞧见桌前坐了一个人。
外面连雨绵绵,屋内尚未点灯,有些昏暗。
“陆军医?”苏轻罗诧异道。
闻言,陆遇安缓缓侧过身,望向她的时候仍旧有些呆愣。
她是一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知道了苏轻罗会来,只是自己还是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陆军医——”苏轻罗上前,见到她脸色苍白时吓了一跳。
陆遇安回过神来,见到她时,在心中沉寂了许久的东西想是忽然被摔碎了。
她呆呆地望着苏轻罗,一时间觉得自己连开口都有些困难。
“你没事吧?”苏轻罗反倒先开口关心起她来。
陆遇安愣在那边没有回应,在得知楚金陵想要赐死苏轻罗到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失了三魂六魄。
一想到这里,陆遇安的手不由得攥紧。
若是她没有不小心打翻手中的药瓶,恐怕现在已经亲手将毒药送到自己爱慕的人手中。
苏轻罗见她很不对劲,却也知道她这次前来是做什么。
一想到这里,苏轻罗眸光一沉,说道:“殿下让你来送东西的吧。”
听到她笃定的语气,陆遇安有些诧异,却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上前抓住苏轻罗的手腕,“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沉重的石子砸在枯井里,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苏轻罗缓缓从她手上抽出,未言一字。
陆遇安拧眉,声音从仓皇不安之中抽离。她平静道:“你知道?”
苏轻罗放下手,没敢回应陆遇安,“东西放下,陆大人就先回去吧。”
虽尚未封赏,但任谁都看得出来,楚金陵是要将陆遇安留在都城,否则也不会将她不远千里一起带回皇宫。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陆遇安势必会在京中加官进爵,成为楚金陵身边的人。
而苏轻罗无情的话语却更像是刺刀,将陆遇安不安的心一层层剥开,“你知道楚金陵是想让你死吗?”
苏轻罗闷声不吭。
陆遇安冷笑,“到底是什么,比你的命还重要?”
与她相处过几日,苏轻罗也不是个冷情冷血的人,也知道陆遇安是真心待她。
门外的宫女不知道能听到多少,苏轻罗怕拖累她,并不敢与陆遇安讲太多,只是道:“有些事,我不做,就会有其他人要去做。”
陆遇安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也清楚地看见她往外看去的眼神。
姜黄的小瓷瓶在掌心中反复被揉捏,陆遇安迟疑片刻,问道:“非死不可吗?”
话刚问出口,苏轻罗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岑玉秋的笑脸,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好不容易走到她身边去,她怎么舍得留她一个人。
“想活。”苏轻罗声音沙哑,两个字堵在喉间,让人窒息难受。
两个字落在陆遇安耳里,也显得格外刺耳。
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楚金陵就是那个君。而楚金陵真正想动的人,必然也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苏轻罗。
陆遇安咬着唇,手握成拳。
冷静之后,她将姜黄色的瓷瓶放起来,从怀中拿出一只寻常随处可见的白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递到苏轻罗手上。
“这是殿下让我送来的药。”
——
天幕黑沉,宫殿里里外外挂上了彩灯,热闹非凡。
如苏轻罗所料,外面下了一整天的雨,宫殿不少角落的地面上都积着水,边上的绿茵底下散着潮湿的泥土味,经过时便让人觉得一股夹杂着树叶腐化的难闻气味。
百官入席,苏轻罗被带去坐在楚金陵席位边上。那是离皇位极近的地方,皇位空无一人。楚金陵尚未前来,周围百官却是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位素未谋面的女人。
宫中的席位也很讲究,按照远近亲疏,职位大小一一考量安排。能靠楚金陵位置这么近,显然身份不一般。
而身份“不一般”的苏轻罗被领着坐下之后,没有四处张望,也没多问一句。
只是进门时匆匆扫了一眼,苏轻罗便知道此时宫殿内分三波人马。除楚金陵的亲信外,另一边是实打实的保皇党。
保皇党中,有些人依旧位居高官,更多的是那些手握兵权的家族后人,初出茅庐,尚不知已入狼窝。
保皇党和长公主党表面上相互牵制,实际上谁也清楚,楚金陵始终占上风。这么多年来的“和平”只是楚金陵给的表现,如今楚金陵要撕开这层表象了。
苏轻罗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裙摆被揉捏得褶皱成一团。
她从未涉足过朝廷内斗,如今却成了一颗棋子。
良久之后,众人皆已入座,苏轻罗抬眼,看到对面坐着的正是今日见过的乌托使臣。
那使臣长得与开元人十分相像,乍一眼看过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他边上几个人颇为惹眼,这一时间就让人也多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那人正举着酒杯品酒,似乎也是注意到她的目光,含笑冲她微微颔首,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苏轻罗望着自己面前的酒壶没有动,身后的宫女走上前来,在她身边问道:“可需要奴婢为您斟酒?”
“不必。”苏轻罗摆摆手,自己伸手将酒壶拿过来。
她掏出一直藏在怀中的药丸,借着给自己倒酒的姿势,末了便从壶口放进去。
酒壶重新放回桌上,并无什么动静,只有苏轻罗知道,这里面的酒已经和杯中的不一样了。
然而这一切,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全部落入面对人的眼中。
久久之后,楚金陵像是故意一般,穿着一身富丽堂皇,缓缓走进众人眼中。
她并未空着的中间位置上,而是走向苏轻罗边上,静静坐下。按照礼数,这本就是她的席位,只是她这司马昭之心,无人不知。
瞧着楚金陵坐在苏轻罗身边时,众人还有些诧异。
苏轻罗不为所动,楚金陵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一双狭长又尖锐的凤眼扫向众人。
楚金陵未言一字,身边的人已经知道她想做什么。
“传御膳——”边上宦官宣道。
这一声,硬生生打破了沉寂。
宫人们开始忙忙碌碌地,歌舞奏乐,一派繁华景象、歌舞升平瞬间铺在众人眼前。
苏轻罗无心歌舞,场上也没有几人是为了歌舞前来,都看得不知其味。只有楚金陵,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凤眸微眯,瞧着十分惬意。
“怎么,不喜欢?”一曲罢了又一曲,楚金陵饮了一杯酒。
苏轻罗与她坐得近,虽未点名道姓,却也知道这话是讲给自己听的。
“殿下喜欢就好。”苏轻罗柔声回道。
楚金陵转着手上的酒杯,示意让边上的宫人为她倒酒。
宫人上前来,楚金陵淡淡地扫了一眼苏轻罗,“无趣。”
如今还能在场的百官,哪一个不是有眼力劲儿的,尤其是长公主一党。瞧着楚金陵这副模样,便有人主动上前来,走到楚金陵面前。
楚金陵懒懒地抬了一眼。
那人是个五品官,不算什么大官儿,最会溜须拍马。
楚金陵见过他几次,知道这人阿谀奉承得厉害,“郑大人,有何事?”
如今才刚开局,那位郑大人已经喝得脸颊通红。
“微臣……”话刚说出口,他脚就往前踉跄了一下,却很快站稳身姿。
仅那一下,突然的靠近也让楚金陵略感不满,眉间微蹙,片刻又回复如常。
郑大人有些晕头转向地还低着头,没有注意到楚金陵片刻的不悦,继续说道:“微臣恭贺殿下。”
“哦?”楚金陵抬眼,也不问为什么,只是笑道,“本宫今日喝不了酒,让苏姑娘代劳吧。”
说罢,她饮了一杯酒。
众人看在眼里,却无人敢吱声。
苏轻罗闻言,端起酒杯,正想站起身来。
楚金陵说道:“就坐着喝,跟本宫一样。”
这一番话,显然是告诉所有人,现在苏轻罗代表的就是“楚金陵”,没有人可以对她不敬。
苏轻罗刚抬起腿,闻言又重新坐回去。
郑大人将手中贺礼递过去交给边上女官,随后举起酒杯对苏轻罗笑得一脸谄媚,“苏姑娘,请——”
苏轻罗毫无触动,只是代着楚金陵将酒喝下。
热辣的酒水灌入唇中,惹得她眉间勾出一座小山。
楚金陵见状,却笑得很开心。
众人见状,纷纷端着酒走过来。
苏轻罗垂眸,望着自己酒壶,有些手脚冰冷。
“苏姑娘,婢女为您倒酒。”身后宫女受楚金陵示意。
苏轻罗只是浅浅停顿片刻,自己端起酒壶来,依旧还是冷冷的一声:“不必。”
——
永宁宫外,岑玉秋带着苍狼卫将其严防死守。
永宁宫里原本住着一个走路尚且不稳的幼年皇帝,处处要提防,事事需谨慎。可偏偏今日,人早已经被楚金陵转移,里面空无一物。
今日楚金陵大摆筵席,而朝中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势必会在今晚行动。楚金陵要她带着苍狼卫来,就是为了让那些人认为幼帝还在屋中,借此引他们出手。
“都安排好了?”岑玉秋拿着图纸交给宋相宜。
“已经安排妥当。”宋相宜点点头,又迟疑道,“就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岑玉秋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就听到宋相宜又说:“这场面真是有些太大了,随便派一支御林军来也成,怎么还会让我们全部到这里来?”
“我也觉得这像是调虎离山,可就是想不通她这么做的原因。”岑玉秋脸上多添了一份煞气,“算了,不多想了。楚金陵答应过我,只要守好今晚就让我们回漠北了。”
倘若今日换成是周慧,听到这话早已经开心得手舞足蹈,可宋相宜却不这么想。
宋相宜道:“是不是,太简单了?”
她们二人都知道,楚金陵这回一直扣着苍狼卫必然是有大事,怎么会只是留她们守一下宫殿这么轻而易举的事。
岑玉秋也想过这个问题,可她迫不及待地想带苏轻罗离开都城,眼下什么都没空想了。
“先这么办吧,我去周围转一圈看看。”岑玉秋道。
话音刚落,周慧从外面横冲直撞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见她身子晃悠,岑玉秋一手就将她拦住扶稳,“什么事?”
周慧大喘着气,“方才我去如厕,找了半天地方……”
岑玉秋拧眉:“说重点。”
周慧吸了一口气,道:“我听到宫女说少夫人在大殿里出事了!”
“!”
岑玉秋忽的警铃大作,脑子里一片混沌。
宋相宜连忙接住周慧,细细问道:“少夫人怎么会在宫里?”
周慧:“长公主亲自派人去接进宫来的。”
黑夜之中,岑玉秋脸色铁青,转身就往大殿跑去。
宋相宜也被吓了一跳。
守永宁宫不过只是个借口,楚金陵就是在调虎离山。
倘若苏轻罗当真出了事,恐怕岑玉秋得疯。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宋相宜拉着周慧一边跑一边问道。
周慧急得也是满头大汗,“好像是中毒了,很多御医都往那边赶了过去。”
宋相宜拧眉。
当今局势之下,楚金陵只手遮天,谁敢在宫里下毒?
“不好!”宋相宜脑海中的弦忽然就断了,立即推着周慧让她去另一边,“把人都叫过来,要出事了!”
岑玉秋脑袋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地往大殿跑去,只觉脚下千斤重,连迈动腿都有些困难。
手脚沉重,呼吸也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岑玉秋依旧义无反顾地往前奔跑,一路上不知撞到了多少宫人,平日里向来礼数周到的岑县主,如今连句歉意都没有。
赶到殿上的时候,宫人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
“让开!都给我让开!”岑玉秋奋力将人推开,直接挤进人群中。
殿里富丽堂皇,人人仓皇,岑玉秋无心一一看过,一眼便瞧见被人群包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地儿。
“没气了。”
“殿下恕罪,县主夫人是中了毒,神仙难救啊!”
“此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救。”
接二连三传来太医的声音,岑玉秋一个都不认得,却觉得今日这些话尤其刺耳。
“废物!全是废物!”楚金陵喊道,“来人,将今日进宫的人全部围起来!”
闻言,众人稍稍散开了些。
岑玉秋铁青着脸站在人群之后,四肢冰冷。
身前的人察觉到了岑玉秋的到来,为她让出道路来,接着人人这样做了。
在宫里被人下了毒,此事非同小可,更何况县主夫人是给长公主代酒喝出了事,如此一来更加严重无比。绕是觉得这么年轻的一姑娘就倒在地上着实可怜,也没有人敢议论,反倒人人自危。
屋外的禁军冲进殿来,在外围一圈将人团团围住。
岑玉秋脑海中只有方才那几句话,仿佛自己的就在刹那之间被抽取走了灵魂,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地站在那儿。
进随着,楚金陵的目光缓缓投向这边。
见着岑玉秋浑身戾气,却又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楚金陵头一次生出想躲开这个人的念头。
她撇过头去,司徒念走上来,挡在她的前方。
哪里料到,岑玉秋一眼都没有看向她们。
岑玉秋不知是哪里借来的力气,抬着步子缓慢往前走去。
周围寂静无声,围绕在苏轻罗身前的人看到岑玉秋后,即使不明所以的人也纷纷让出了位置。
“县主节哀。”
不知是谁唤了一声。
岑玉秋眼都为抬,目光一时死死地定在倒地不起的人身上。
今日的苏轻罗穿着一身她最喜爱的月白长裙,裙摆沾上了些湿土,还有些水汽。她倒在地上双眼紧闭,脸上描了淡妆,看着恬静精致,十分乖巧,像极了夏日午后睡着的模样。
岑玉秋知道苏轻罗爱干净,走上前蹲下身,伸出袖子给她擦拭着沾湿的裙摆,想帮她弄干净。可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样做都只是徒劳,衣摆上的湿土已经有些干涸,伸手是擦不去的。
周围无人敢应声,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轻缓。
岑玉秋觉得有些擦不干净了,伸手去牵着苏轻罗的手。
到了掌心的手指冰冰凉凉,根本不像是寻常人那般温暖,岑玉秋皱起眉,“怎么又这么凉?是不是穿太少了?我带你回家换身你最喜欢的裙子,好不好?”
众人闻言哽咽。
倒在地上的苏轻罗脸色确实越发苍白,根本没有人能回应岑玉秋。
岑玉秋却像是听到了她娇滴滴地应着,害羞地低着头。
岑玉秋低下头将她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带你回家。”
说罢,她起身将人拦腰抱在怀里。
被抱起来的那一刻,苏轻罗的手便落了下来。在场哪怕是那些完全不懂医术的人也瞧得出来,斯人已矣。
岑玉秋如同寻常一样,抱着苏轻罗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殿门口,禁军忽然冲上前来,各个都举着刀,“长公主有令,不得擅自离开。”
岑玉秋懒懒地抬起眼睛,眼神凶狠无比。所有人都忘了,这位岑县主虽是女儿身,却是当今开元第一位年少封赏的少将军。她凭自身之力,与乌托周旋已久,哪怕是人人畏惧的那位乌托国国主,曾经也是她的手下败将。
“让开——”
冷淡的话如同冰锥,绕是禁军头头也不敢上前。可长公主的命令,又有谁敢违抗。
进是死,退也是死,他们没有人敢动。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阵阵脚步声,来者二十余人,脚步轻而快,一听就知道是训练过的。
“让开!都让开!”身后传来宋相宜的声音。
众人就见宋相宜带着正支苍狼卫往这边赶来,各个气势汹汹。
“少将军!”宋相宜第一个冲破禁军,走到岑玉秋面前。
宋相宜第一眼就瞧见了被岑玉秋抱在怀里的苏轻罗,顿时脸色更差。
苍狼卫其余人也紧紧跟上,将岑玉秋前后左右都围绕起来,保护她们二人在人群之中。
楚金陵听到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
苍狼卫本就都是一匹匹能将人撕碎的狼,将他们绞杀在这殿外也毫无意义。
楚金陵挥挥手,让禁军撤了,“送岑少将军出宫。”
岑玉秋抱着苏轻罗毫无动容,直步往前走去。
出了宫,岑玉秋并未将人带回楚金陵赏赐的那座府邸,她知道苏轻罗并不喜欢那儿,便坐着马车带她去了林竹庵。
今日正是乞巧日,林竹庵热闹非常。
为了不打扰众人,岑玉秋带着一行人往后门去了。
后门连接的是明月师父休息的地方,不管什么时候都鲜少有人打扰,哪怕今日外面香火鼎盛,这里已经是庵堂里的禁地,外人是不能随意进入的。
岑玉秋下了马车,仍旧像是路上一般抱着苏轻罗从未撒手。
宋相宜上前来:“明月师父,明月师父,岑玉秋求见!明月师父!明月师父!”
敲门的动静越来越大,被敲了一会儿,明月缓缓从屋内出来,打开门就瞧见屋外站了一行的车马和人。
明月看向岑玉秋,一眼就瞧见了她怀里抱着的苏轻罗。
“快进来。”明月将后门敞开。
岑玉秋抱着苏轻罗进门,众人跟在身后也纷纷进来。
明月见苏轻罗满脸苍白,毫无血色,便着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岑玉秋双手一紧,只是淡淡道:“罗儿太累睡着了,我想带她在您这儿借住一晚,明日我们就启程回大漠。”
“哦。”明月的心凉了一半,她怎么会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但见岑玉秋这幅样子,明月见惯了人情冷暖也没有再多问一句话。
明月为她先安排的住处,又给其余人安排了地方。
“最近借宿的人有些多,劳烦各位施主挤一挤了。”明月歉歉道。
宋相宜道了谢,最后与明月讲了实情,只是隐去了一些东西,只是说苏轻罗在宴上中了毒。
这些话就算不讲,也根本瞒不住。
明月听后,原本就不结实的身子更加摇摇欲坠。
岑玉秋与苏轻罗这两个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却不曾想,上次一别,竟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一晚,庵堂外热闹非常,乞巧盛况一年一度,雨水也并未打消那些女儿家的欣喜之情。可仅隔着一面墙,后院里的所有人都彻夜难眠。
岑玉秋抱着苏轻罗一直不撒手,天刚蒙蒙亮,她正打算走出屋子让宋相宜进宫请辞拿文牒,却不曾想楚金陵的人抢先一步到了这里。
外面的人马数十,敲锣打鼓,哀乐声一片。
不一会儿,房门被敲响。
“什么事?”岑玉秋抬起头,抱着苏轻罗在床上坐了一夜,身体有些僵硬,嗓子也因为久未开口而有些低沉。
宋相宜收回敲门的手,沉重地说道:“长公主派人来给少夫人送行。”
“让他们滚。”岑玉秋脸色发黑,并未比怀里的人好看到哪里去。
屋外哀乐吹奏声不绝于耳,宋相宜迟疑片刻,道:“长公主让人把文书也送来了。”
岑玉秋了然,若是想离开这里,今日他们就必须把这一行人也带走。
屋子里沉寂了许久许久,二人都未开口。
岑玉秋垂着眼眸,眼泪不知是不是昨晚已经哭干了,眼睛略微浮肿。
她将头埋在苏轻罗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机会是苏轻罗自己换来的,哪怕她再不喜欢,也不能辜负苏轻罗这片心意。
“为何不同我商量一下……”岑玉秋喃喃。
“少将军,大家都在外面等着。”宋相宜提醒道。
岑玉秋将苏轻罗搂在怀里更紧,“准备马车,回大漠。”
宋相宜眼前一亮,“是!”
片刻后,岑玉秋为她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又亲自给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这才将房门打开。
刚打开门,周慧蹲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看着岑玉秋。
“怎么了?”岑玉秋冷淡地扫她一眼。
周慧拎着一个木盒子到岑玉秋面前,低声说道:“这是昨晚回那边去的时候一起带回来的,那两个宫人说,是少夫人为您准备的。要、要一起带回去吗?”
岑玉秋知道苏轻罗不喜欢都城,所以回去也只打算将她原来的一些衣物带回去。
昨日已经让人回府上去取了,只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多出这么一个盒子来。
沉默了片刻,岑玉秋伸手,“给我吧。”
周慧将东西交上去后,立即屁颠屁颠地跑了。要不是打赌输了,这也不该是她来触霉头。毕竟他们少将军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关于少夫人的事。
好在她没发脾气,但今日这个眼神,也足够让她打哆嗦一早上。
岑玉秋打开盒子,里面是苏轻罗为她准备好的糕点,足足放了三层,个个不一样,精致好看,也是她最爱吃的几样。
一看到这些,岑玉秋心里更堵得慌了。
岑玉秋抬眼望过去,后门外对着好几大箱子,是楚金陵送来的“赏赐”,还给苏轻罗封了“诰命”。这些根本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会在乎。
门口两排挂着白帆,贴着白布,还有一大口上等楠木做的棺材置放,任谁路过看一眼,都觉得这主人家是有泼天的富贵。
除此之外,站着一排的送葬队伍,个个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好像是自己家里死了人似的。
“少将军,稍安勿躁。”宋相宜见着岑玉秋出门,立即上前来拦着。
岑玉秋握紧拳头,强忍着一口气才没有将这些玩意儿给砸了。
“罗儿没死,她只是睡着了。”
这话听到谁耳朵里,都让人嗓子眼儿都发疼。
宋相宜将她推进屋子,关上门。
岑玉秋冷冷地看着她。
宋相宜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苏轻罗,对岑玉秋道:“昨日有位自称是乌托使臣的男子过来,给了我这个。”
说罢,宋相宜摊开手,掌心里是一只青色瓷瓶。
宋相宜说:“那人说,这个可以救少夫人一命,让县主在离开之前给少夫人服下,每日一颗。”
岑玉秋半句话也没有问,就直接把瓶子拿过来。
只要有一线希望,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要试试。
宋相宜见她直接将药丸倒出来,便将昨夜调查的事情讲了出来:“我去查过了,这次来开元的乌托使臣,正是神医周毅。昨夜,你也见过他。”
这种事倘若不查清楚,宋相宜断然是不敢把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交给岑玉秋。
天知道岑玉秋会发什么疯。
但她查了一夜,也就只是知道这些。她不知道为什么周毅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成了谜团。
“水。”岑玉秋伸出手,已经将苏轻罗抱起轻轻撬开她紧闭的双唇,将一颗极小的药丸放在她嘴里。
宋相宜见状,有些为难。
这难道真没断气?不然周毅给一个死人吃什么药……
宋相宜茫然了片刻,再岑玉秋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她立即作出反应倒了一杯水过去。
紧接着,她就瞧见岑玉秋喂了半天之后,竟真的把药给灌下去了。
“!!!”
宋相宜非常难以置信地看到这一切,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能将药吞下去,这足以说明人还没断气。
只是她不理解,为什么脉搏和呼吸都会没有。
这传闻中的活神仙周乾,当真能活死人肉白骨啊!
这些都不是她该考虑的,岑玉秋也不会考虑,对她来说,不管是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苏轻罗活过来,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她吃下去了,她吃下去了!”岑玉秋端着碗的手都有些颤抖,眼泪不知怎么又落了下来,唇角却是带着笑,高兴地转头看向宋相宜,“你看见没,她吃下去了!”
“嗯,看见了。”宋相宜应着,连忙上前将岑玉秋手中的碗接过来,生怕她一个高兴就给砸在了地上。
怀里的依旧一动不动,岑玉秋伸手去摸摸她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唇边沾了水,好像连气色都好上许多。
相较岑玉秋,宋相宜要冷静许多。
宋相宜道:“此事不宜声张,我们得想办法瞒过外面的人顺利回去。”
岑玉秋紧紧地抱着苏轻罗,忽的感觉重新如获至宝。
宋相宜向来是给岑玉秋当军师用的。
从昨晚起,她就想过这分别的两个结果。就算人死透了,她也不能继续再死一次。可若是当真活了,她作为岑玉秋的军师也必须给出相对应的法子。
宋相宜迟疑片刻,走到岑玉秋边上,贴在她耳边将自己琢磨了一夜的法子讲了出来。
屋外敲敲打打,唢呐吹响,黄白纸张铺了遍地。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只是众人知道,在昨天风雨之后,今日必定能重见阳光。
岑玉秋脸色难看地抱着苏轻罗从屋子里出来,所有人神色严肃。
与明月师太道别之后,岑玉秋便打算将人抱回马车。
岂料那送葬的一名道士上前来,拦住岑玉秋的去路,“县主,斯人已矣,还是让夫人入棺吧。”
话音刚落,岑玉秋冷冷地抬眼,一脚踹向那人腹部,直接将人踹到棺材边上。
她黑着一张脸,阴冷道:“谁再说这种话,我就让他进棺材。”
说完,岑玉秋一个眼神也没有多给,抱着苏轻罗坐在马车里。
马车周围都是苍狼卫的人,众人拿着刀,料是一只苍蝇今日也别想飞进来。
被派来的人都没什么功夫底子,自然不敢生事。他们就是长公主为了博个好脸面才被派来送行的,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命给断送了。
前方唢呐开道,众人抬着空棺木起身,直接往成门外走去。
苍狼卫一行人的车马在他们人群后面,跟得不远不近。
宫里的楚金陵听到队伍已经出发,也没有再过问。
众人出城之后,车马又行了一天一夜。
岑玉秋渐渐地感觉到了怀里人重新有了呼吸,起伏的胸膛带着她一起跳动。
当天晚上,岑玉秋一人架着马车,带着苏轻罗消失在休憩的客栈里。而送行的人却被宋相宜和苍狼卫的人架着刀,不得不继续向前赶路。
星河点缀在人间路上,从此我们一路同行。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