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灯火昏暗,罩在岑玉秋冰冷的一张脸上,尤其阴森可怖。
青鸾心虚,吓得将衣服掉在地上,又连忙蹲下身去捡起来。
苏轻罗见状,从房中出来,走到门口,便立即迎上岑玉秋风尘仆仆的模样。
苏轻罗上前解释道:“是刚换洗的衣物,正叫青鸾拿去洗了。”
岑玉秋晲了一眼,“是么。”
不知为何,在苏轻罗听来,岑玉秋讲话时候声音绵软细长,像是方才润了酒的嗓子,有些慵懒醉人。
岑玉秋看了青鸾一眼,只是道:“晚上凉了,明日再洗吧,反正你家小姐现在衣服多的是。”
“阿啾。”苏轻罗故意打了个喷嚏。
岑玉秋将目光重新放在苏轻罗身上,只见她已经从房内走了出来。
只见她穿着中衣,外面套了一件青色薄衫,身段纤弱。
岑玉秋走上前去,神色柔和,将她扶进屋子,“怎么穿这么少?”
“刚准备就寝。”苏轻罗将她一起拉回屋中,“县主这是忙完了?”
二人走进屋,青鸾仓皇之间收拾着衣服赶紧跑开。
岑玉秋将瞧了一眼青鸾离开的背影,将房门关上,“大漠不比都城,夜里风大。你身子弱,要关好门窗,少吹些风。”
“知道了。”苏轻罗应着,唇边含笑,“怎么回回都要说上一次。”
“这还不是你天天都忘。”岑玉秋关好门窗口,转身走向苏轻罗,“我今日回来这么晚,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
屋中灯火更为明亮,岑玉秋打量着她寻常的神色,却极快瞥见她发梢处还有一缕尚未褪去的草黄。
岑玉秋伸出手,不受控制地想去摸摸看。
苏轻罗怔住,对上她炽热的目光,逃避地躲开,偏过头去。
岑玉秋今晚做了什么,她应该也不算完全不知吧。
岑玉秋又说:“我听说其他成了婚的人,只要晚回去一刻,家中的夫人都是要盘根问底追究个清楚的。”
苏轻罗掩唇轻笑,“县主自然是要忙县主要做的事,若是想让我知道,我便不问也会知道。若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追问这些做什么,想必都是忙公务去了吧。”
似是想起回廊坊,岑玉秋挑眉说道:“你这般宽容大度,若是我真心想瞒着你什么,很容易吃亏的。”
“那就吃点亏吧,反正我们已经成婚了。”苏轻罗神色淡然,像极了真是与世无争。
岑玉秋觉得话被带偏了,重新解释道:“确实是公务。”
苏轻罗抬眼,见她主动要说,心中欢愉。
岑玉秋将她拉到床上去,在她一旁坐下,“钱百万通敌卖国,与乌托人勾结。这些日子我已经忙着找证据,眼下总算有了成效,我让宋相宜带人去钱府抄家了。”
“乌托人?”苏轻罗一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严重的事。
“嗯。”岑玉秋点头,“此事本不应该同你说的,不过明日官府告示一出来,城里便会闹得沸沸扬扬,你自然也会知道。”
苏轻罗忽然一阵沉默。
通敌卖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今日岑玉秋带人去回廊坊抓人,竟是为这事。
难道王忠就是岑玉秋口中的“乌托人”?可他在漠北与她通信,至少已有十年,显然寸步都在大漠。
苏轻罗越想越不对劲,当年若不是她救过王忠,王忠也不会这么听她的话。可她却从未想过,当年王忠究竟是为何事受的伤。
“怎么了?”岑玉秋见她不说话,将头钻到她面前,却发现她脸色有些难看。
苏轻罗摆摆手,往后一缩,随口胡扯,“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钱伶。”
“按照律例,钱府上下所有人明日都要被游街示众。”岑玉秋长叹一口气,惋惜道,“这是重罪,铁证如山,我们帮不了她。”
苏轻罗沉默不语。
到底也算是有过几面的交情,一时竟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岑玉秋见她愁苦,“不说这个了。”
“嗯?”苏轻罗抬眼,等她的下文。
岑玉秋却忽的瞥见苏轻罗露出的手背处有红痕,伸手将她手轻轻捧握住抬起,“这是怎么了?”
苏轻罗哪里敢让她瞧见,匆匆忙忙将袖子拉下来。
至少等明日痕迹褪掉一些。
苏轻罗搬出方才给青鸾串通的话:“是我今日去新宅子,瞧见院里正好有几个树,便想着在那里做个秋千。这回来后,思来想去,便自己去找了绳子,瞧瞧有没有合适的。这不就,一不小心给弄着了。”
岑玉秋没有去拉她袖子,只是拧眉问道:“疼不疼?”
苏轻罗摇摇头,“扯红了而已,明日就消下去了。”
“我去拿药。”岑玉秋站起身来。
苏轻罗掩住袖子,伸手将她拉住,“县主不要去了,真的不疼,明日就消了。”
岑玉秋拧眉。
苏轻罗手指扣在她的小指上,轻轻摇晃,“今日有些累,就寝罢。”
岑玉秋垂眸时,便瞧见她一双小鹿似的杏眼水汪汪的,惹得人心里头软成一片。
这一晚,苏轻罗辗转难眠,睡得并不好,以至于第二日起得晚了些。
青鸾推门进来,一如往常进屋给苏轻罗洗漱。
苏轻罗擦过脸,魂不守舍地坐在妆台面前,“县主又出门了?”
“嗯。”青鸾应道,“今日县主出门时,随口问了我一句,说小姐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轻罗微微侧身,抬眼望着青鸾,“你怎么说?”
青鸾交代道:“我自然是将小姐昨日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是你想做个秋千在院子里,找绳子的时候勒伤的。”
“嗯,这样说便很好。”苏轻罗松一口气,“那她有没有多问什么?”
青鸾摇摇头,“没有。县主说,不要让小姐折腾这些了,跟她说一声,她会找匠人来弄。”
“嗯。”苏轻罗随口应着,这本就是一时的瞎话罢了。
青鸾见她闷闷不乐,又想起来,“不过县主早上还交代,说今日钱府午时三刻要游街示众,小姐不想看就不要去见,那副场面怕是不太好看。”
苏轻罗摆摆手,“到底相识一场,恐怕这次一别,就不会再有下次了,还是去见见吧。”
“好。”
既然要出门,青鸾自然要给她打扮得细致一些,随手拿了只珍珠钗。
苏轻罗瞧见那日与钱伶争抢的珍珠发钗,一时晃了神,伸手从青鸾手中拿过来,“不要戴这只了。”
说罢,她将发钗放入锦盒中。
“到底不是什么好事,素净些。”
——
钱府通敌卖国的事因官府告示,不过一个早晨便传遍整个漠北。钱府被抄家,所有钱银被纳入公库。而钱家经营的钱庄,便由漠北王府派人接手。
有人说,是钱府得罪了岑玉秋,所以惨遭“灭门”。也有人说,是钱百万贪心不足,这才落得个今日下场。
不过就是个早市的时间,传什么的都有。
午时三刻,钱府上下五十口,包括一众妾室与下人,全部戴上镣铐,以通敌卖国的罪名,被官府扣押游街示众。
苏轻罗独自一人出门,到茶肆坐下时,上面空无一人。
小二带着她上二楼雅座坐下,端来糕点与茶水。苏轻罗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时间怅然若失。
片刻之后,官府带着游街的队伍便走到这边来。
苏轻罗趴在栏杆上,戴着帷帽往下看,堪堪窥见几眼。
数十名衙役与岑玉秋带来的士兵将钱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又用锁链将两侧人群拉开,使人不得靠近。最前的位置是个拿着铜锣的衙役,敲打着,一边喊着:“钱府通敌,罪诛满门,游街示众,以示警醒。”
钱百万站在最前排,手脚都上了镣铐,身着囚服,披头散发,十分狼狈。
再次是钱夫人与钱伶,平日里如何风光无限,此时都是狼狈至极。钱夫人哭哭啼啼,钱伶却一直低着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前行,眼中没了光。
一从满戴珠翠的大小姐,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还要受众人唾弃喊打,对钱伶来说,还不如死了。
苏轻罗不知道这一夜在钱伶身上发生了什么,眼下只看到她眼中的万念俱灰。
令苏轻罗意外的是,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何鑫鑫。
今日的何鑫鑫依旧是穿着与昨日一样耀眼的明黄缎子,身边围了一圈仆役为她挡开人群。何鑫鑫一路就一直跟着钱伶,可她似乎并不是来看钱伶的笑话,满眼都是担忧。
钱伶往前走一步,何鑫鑫就要将边上的人推开,跟着她往前走一步。
“她已经跟一路了。”边上忽然有声音响起。
苏轻罗闻声回过头,看到的竟是身着白衣的王忠。
王忠此时抱剑站在她身侧栏杆的拐角处,贴墙站着,目光正好对上楼下游行的人群。
“你怎么来了?”苏轻罗问道。
“楼下分明这么热闹,楼上却一个人也没有,你就不觉得奇怪?”他今日穿着白衣,又抱着剑,眉宇之间多了一分肃杀之气。
经他这一提醒,苏轻罗便往四周看了一眼。
“这家店,里里外外都是岑玉秋的人。”王忠十分清楚她的小心思,他望着楼下经过的游行,毫无表情,“若不是她点了头,你怎能上得来。”
苏轻罗双手抖了一下,“那你岂不是暴露了?”
“我就是一路跟着你过来的,若是她要动手早就动手了。”王忠说道。
苏轻罗侧过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冷静下来,“你有话同我说?”
“我要离开漠北了。”王忠道。
眼下出关出城都难如登天,若是借着“县主夫人”这个身份,要带出去一个人倒是不难。
可苏轻罗眼下已经清楚他的身份,自然不会这样做。
“我是不会帮你离开的。”她笃定道。
王忠勾了勾唇,笑道:“不用你帮我。我今日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不出三日,你就会收到消息。”
楼下忽然敲响铜锣,苏轻罗眼底颤了颤。
“恩情还完了,我要做的事也做完了。今日一别,你我此后今生都不一定会再见。”王忠转过头,目光从游行的人身上落到苏轻罗身上,“苏二小姐,你要自己珍重。”
“噔、噔、噔——”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声音沉稳,走得缓慢,不似小二的脚步。
苏轻罗回过头,就瞧见岑玉秋腰间挂着鞭子,手中提着剑走上来。
一身红衣,一如往常般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目,偏偏她眸中,沉如死水。
“先生,咱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