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逊玉【完结番外】>第22章

  “所以,你不同我回去?”

  此言一出,客舟上顿时鸦雀无声。执律长老轻咳一声,起身道:“山人去后头,看看受伤的弟子……”

  “我也去!”

  “弟子告退……”

  底下排坐的蓬莱弟子登时齐刷刷站起身来,连声告退,片刻功夫,舱室中仅剩元无雨与宁逊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两头。

  宁逊低眉,平声道:“我已不是凌苍弟子。”

  又是这句,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元无雨愈感烦躁:“就因为我伤了那个魔修?”

  “那位前辈……是救我摆脱心魔的恩人,倘若无他,宁逊在下山之日便已死了。他如此形貌,皆因天魔所害,卫道之志、悯人之心,实为我等同道。如今他已为灭魔,身死道消,宁逊只愿全他身后之名,还望勿再以‘魔修’二字折辱于他。”

  这闷葫芦弟子终于肯一口气说出许多,只没一句是元无雨爱听的,他真想省去这些啰嗦,将人一把拎回空翠山去,却不欲在蓬莱客舟上发作,只得咬咬牙,咽下一句“蠢货”,耐着性子又道。

  “他说会为你消灭心魔?哼,你当为师不知道那天魔法器是怎么使的?心魔镇压不尽,他以那炉子起阵,看似是将残念激出,实则只需待你身陷魔障之际,稍加挑拨,便能重叫心魔复起,到得那时,无人救你,便只有被夺舍丧命,沦为他丹炉养料的份儿。”

  “可他……并未如此,还时时出言开解,我的残念当真已经化解干净。”

  元无雨斜睨他一眼,又冷哼了声:“过来。”

  宁逊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在三步之外停下。

  “过来。”他加重了些口气。

  宁逊望着他,低垂的眼睫下双眸黑静如潭,再度迈步,立在他身前。

  元无雨抬起两指在他腕上一点,气哼哼地撇着头诊了诊,青年脉象平缓有力,确是不似深受心魔扰乱之状,然而……

  他眉心猛地一动,反手捉住宁逊的手臂,将他身子拉倒在座中,托平了腕又静把片刻,锐利眼眸钉在青年面上,不容回避道:“为何根基受损?”

  “……”宁逊沉默了会儿,才答,“没什么。”

  “胡闹。”元无雨低斥一声,“立刻与我回山,不许再胡闹了。”

  “元君,”青年却轻轻收回手去,亦不躲不闪地看着他,“如今我已明白了,以我的性情资质,终究不能胜任这首座之位,这些年来辜负的无数师恩,日后必会衔环以报,但现在……我想去寻我的天地。”

  “什么意思?”元无雨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不想做我的首座了?”

  宁逊的目光微微偏移:“元君见过谢同修了么?”

  “谁?”

  “谢胜同修。”

  元无雨愣了愣,过目不忘的记性顷刻便将一张不算熟悉的年轻面容送到脑内,然而开口前,他却迟疑了一下:“先时你在择金台打伤的那个?他伤得不重,早就没事了。”

  宁逊却没容他回避,平稳声说:“卸剑离山那日,我曾向山主推荐,谢同修天资聪颖,人也刻苦好学,深受弟子爱戴,当是首座的良选。”

  “……”

  “更何况,谢师弟他,还出身蓝溪谢家……”

  “宁逊,够了没有!”元无雨终于耐心耗尽,“什么谢胜谢负,轮得到你来给我挑弟子?”

  宁逊微地一顿,即道:“抱歉,是我逾越……”

  元无雨又不待他说完,拂袖起身,不悦道:“少说什么卸剑离山,什么首座良选,你那些心魔疯话,我从没有应允过!还没明白吗,现在就回去,你该叫我师父。”

  “还没明白的人是你。”

  宁逊坐在原地,抬起头静静望着他,极黑的一双眼,看人时其实有股冷气,只是往日总叫过于热烈的光亮盖住,元无雨竟到此时才猛然发觉,那双眼中写着的心意,从来都坚决得近乎不可撼动。

  元无雨胸中忽然升起一股急迫的雾气,闷而模糊,说不清是怒还是什么,升至喉咙,只能化作两声冷笑:“心魔之过本座都已不再计较,你当真要如此不识好歹?好啊,随你,磕个头就断了师徒情分,往后只怕磕一百个,也续不回来!”

  他自觉已经给足了台阶,只等逆徒服一句软,然而宁逊也站起身,退开两步,竟是抱拳躬身,最后深深行了一个凌苍的弟子礼。

  “此间一别,后会无期,山主万自珍重。”

  元无雨看着他,良久,忽自袖里储物袋中甩出个什么,那物乌黑润亮,极沉重地矗在地上,差点儿轧了宁逊了脚,竟是一只高约四尺铁匣。

  “好自为之。”

  最后他说。话音未落,翠袖冷冷一拂,身形已如电闪,消没无踪。

  宁逊莫名所以,打开铁匣,看见内中盛的,竟然是一把熟悉的剑。

  风伯……

  仿佛又不是风伯。

  他瞳仁微颤,伸出的手在空中一滞,才缓缓探入匣中,握住早已磨光的剑柄。

  ——那把剑,重了七斤三两。

  “哼……”

  直到回到空翠山,元无雨仍是气冲冲的。

  洞府门微敞着,窗前隐隐透出个人影儿,听闻动静,便起身迎来。

  那应声而出的是个素白面容的女子,窄袖黑袍裹着清隽身段,发髻中独插一枝铁梅花,冷眉淡眼,洗练肃杀,正是玄妙山主应无尘。

  “师兄,你回来了。”

  “玄妙?你怎么过来了?”

  “风伯用着怎样?”

  元无雨迈来的大步不甚自然地一顿,冷着脸哼道:“我如何知道。”

  先时百般催促,定要拿着剑去找人,烦她连赶了三日夜的工,怎么这会儿倒反应冷淡了。应无尘微微挑眉,细观师兄神色,却见他眉间笼着一层郁气,本就漂亮高傲的脸,这会儿却显得有些悒悒的。

  她眼珠一转,心底已清明了七八,启口问道:“师兄,怎么一个人回来。”

  “……”元无雨看起来愈发毛躁。

  “宁逊不肯跟你回家?”

  “……”这下几乎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应无尘“嗤”地一笑,评价道:“活该。”

  “我们师徒之事,你少掺合。”元无雨领先进屋,咚地把自己丢进椅圈里,两手抱臂,又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他能跟我闹什么别扭?”

  “你们师徒之事,我如何知道。”应无尘凉凉地原话奉还,离开前只丢下一句,“师兄,我要回择金台了,记得你欠我的五石上等灵石和十石赤铁。”

  打发了师妹,元无雨坐在窗前,仍觉心里烦躁难平。

  不多功夫,天顶阴云汇聚,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他一手撑腮,倚在窗前,望着浸湿后愈显青郁的竹叶出神。

  庭中花木茂盛。当年因谢动明喜欢侍弄花草,他便拆了白玉石砖,填起土来造成一方花园,动明离开之后,杂役弟子伺候不来那些娇贵灵植,院中草木一度枯死大半,那段时间他情绪不佳,四处云游散心,偶尔回山,却记不清楚这一院风光是何时复又葱茏起来的。

  这会儿难得分神关注,发觉墙角又多了两棵金珠兰的小苗,矮墩墩地贴在窗下,幼叶底下踩着一圈新土。

  金珠兰是清息凝神的香草,他几时说过一句近来修行总觉心气虚浮来着?

  掐断念头,元无雨揉揉眉心,抬手够到茶盏,却见里头还泡着不知几日的残茶,已经酽得苦味冲天。他轻啧一声,把碗底就窗泼出,索性便将手臂搭在窗框,令雨水淋下,慢慢洗净杯盏。

  他虽是个少爷出身,衣食用度无不精细,入道之后却亦守戒清修,除了一名洒扫弟子不时来打理院子,日常起居并不用人伺候,唯独那小石头来后,却自顾自将内务全接管过去,照顾花草、打扫清洁……此般悄无声息的活计,其时仿佛也没怎么注意过,一朝不在了,露出的缺口却这样显眼。

  又想。又想。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弟子,一个原本就不叫自己满意的弟子!

  浸水的袖子贴在腕上,湿黏黏的叫人不快,他甩净茶盏收起,盘膝坐在榻上,想要打坐一会儿,却竟难以入定。

  不过是生了心魔,缘何就要下山?自己分明已去接他了,缘何竟不肯回来?

  哼……罢了。

  谁是师父,谁是徒弟,闹个脾气,还要他再三去请不成?放眼四界,惦着他首座位置的年轻才俊能从凌苍排到东海,他只嫌采光剖璞劳神费力,才留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在身边这么多年。

  区区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脑袋不灵光,天资也不出众,只是个笨拙又鲁莽的小子。倘若没有自己首座的名头照着,丢到人群里连头都冒不出来,不是叫人踩着垫脚,便是趁早仙阶登尽,像个凡人似的化作枯骨白发……

  他怎么敢说走就走?

  越想越气,从袖中摸出玉符就要发讯,指尖一点碧绿灵光浮在半空,却忽觉竟难落笔。

  良久,他猛地将玉符一丢,起身向洞霄峰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