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洛白此人,宋羽寒虽与他交情不深,但也未曾听说他什么风言风语,只道是个皎皎君子,没想到胡闹来真是半点不输他们那个妹妹。
宋羽寒走在前面,直到走到自己的疏林苑,颜离初依旧坠在他的身后。
宋羽寒怕他再生疑,只得旁敲侧击道:“你今日,要何时睡?”
颜离初浑然不觉道:“稍后就睡。”
不等他多问,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冽柔水的声音,引得两人侧目。
“阿寒。”
出声之人乃是一名白衣道人,束着银白色发冠,发丝间垂下两条银丝绦,气质凌冽,端的一副高山流水,雪中凌霜之势。
这人有点眼熟,宋羽寒一时没有想起来,但他也不漏破绽地微微颔首,装装样子。
索性这人也没起疑,他道:“你来一下,为师有事同你说。”
话毕他就转过身翩然离去,示意宋羽寒跟上。
看着这挺拔如松霜的背影,宋羽寒脑中灵闪一过,恍然大悟。
难怪会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原来这人竟是上次幻境之中,凭空多出的那位师尊!
不过这样一说来,岂非两者竟是奇异般地联系起来了!莫非这其中,真的有什么玄机可言,难道他果真是缺失了些记忆,再诡异一点的话……
宋羽寒脑中不由自主,无可控地冒出一个荒唐至极的猜测。
他没有立马追上去,而是趁着这个时候立马反过身来问颜离初,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颜离初神情微怔,眯眼道:“十年了,师哥,为什么问这个?”
霎时间仿佛一道惊雷轰然落下,宋羽寒脸上一片空白,他跟颜离初,哪里有相处十年之久……
他继续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不回妖族?”
宋羽寒丝毫不加避讳地追问,也不在意究竟是否会惹人怀疑,他死死盯着颜离初,打定主意要问个究竟。
因为如果真的是他所猜测的那样,那他,那……
真不该如何是好了。
他有些茫然无措。
颜离初缓缓道:“……我为何要回妖族?”
宋羽寒道:“因为你……”
因为你原本应当不在这,不是吗。
你应当在妖族,被我放回了妖族,不是吗。
颜离初冷冷道:“我至少,要杀了他。”
宋羽寒一头雾水:“……谁……?”
颜离初却不再回答了,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突然道:“……君心尚未归,再逢伊面不相识。”
宋羽寒瞳孔微微睁大,喃喃道:“什么,什么不相识……”
颜离初脸上所有的笑意全部褪了下去,并不接话,黑眸深邃流转,道:“师哥,你要跟赤月仙尊去哪里。”
“赤月仙尊……?”
宋羽寒嚼着这四个字,他太想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些什么了,以至于思绪紊乱,刹那间,神情一晃,他仿佛回到了与赵殊锦谈论长辈之时,那个沐浴着夕阳的下午。
宋羽寒挑了根草在嘴边,悠哉悠哉地走着,赵殊锦爽朗的笑声响彻耳边:“赤月仙尊呀!就是那个斜月阁的开山老祖。”
思绪流转回,宋羽寒不由得有些齿寒。
斜月阁的老祖,那个宣告天下永生避世不出,无一人见过之人,是他的师尊……?
宋羽寒越来越心慌。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像是抓住了一点缓缓拉下的帷幕垂下的流苏,却依旧只能看着它被幕后之人一点一点拉下。
……不。
也是有的。
就像是,弱水河底,那场荒诞不羁,那场他自认为是虚假的幻境。
幻境,是幻境吗。
……宋羽寒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突如其来的迷惘袭来,让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畏光的小丑,他突然很害怕,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趁着还浓烈的夜色,连浅淡的月光也不肯披在身上,小心翼翼地扶着树荫远去。
但他又能去哪里呢。
宋羽寒心中空荡冷寂。
天下之大,居然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你来了。”
宋羽寒抬头,白衣道人向前几步。
而宋羽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后退,出自本能就警惕地看向这名传说中的赤月仙尊。
赤月一愣,随即苦笑道:“你还是怨我。”
“……怨你?”宋羽寒攥紧了拳头,他脑子里根本不知为何会与赤月起争执,像是本能般的,说出来了,“师尊来做什么?又要劝我?”
赤月道:“你我之间,难道就不能坐下好好谈了吗。”
宋羽寒道:“我不知要谈些什么。”
“他根本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妄月族的狐狸狡诈,阴险,而且血脉纯正,妖族血脉纯正就意味着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精进人族的修为,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赤月眉心微蹙,琉璃眸中盛满了担忧,“阿寒,你自入踏雪山起,我便潜心教导你,你如今,如今已被蒙蔽心智了。”
宋羽寒闭了闭眼,道:“自他幼年起,我将他从心狠手辣的韵音宗手下救出,吃穿用度无不是不离我半步,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赤月道:“……可除了你亲近的几人外,其余人知道他是妄月族后,都是什么反应,你也看到了,难道这样,你还要自欺欺人吗?”
宋羽寒睁眼,眼底满是复杂的情绪道:“我从不知师尊还是这样的人,因为一个传闻,天下人就闻风丧胆,师弟师妹们为何会对他避如蛇蝎,犯了错去记事堂领罚时,为何他受的戒鞭最重,就连平日里走路,路过,只要我不在,他就要受一顿诟病!”
“师尊,你告诉我,这是对的吗?你教我普度众生,可我们也是众生,若是你我遭受这样的生活,长此以往,能够维持他那样的本心而不变的又有几人?”
他的语气颇为激烈,有咄咄逼人之势,赤月双眸微张,语气也有些重了:“这怎么能与之相比!”
宋羽寒道:“天下有你,有我,也有他,如何不能与之相比?我三岁前,不也是过得这样的日子?幸而当时有师尊与师兄师姐的照顾与庇护才能有如今,可小颜他若是没了我,就真的,真的一无所有了。”
“阿寒……”
说至后话,宋羽寒的嗓门倒逐渐放轻了,他眼尾微微有些红,上前一步道:“师尊,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向你证明妄月族并非全是如此。”
赤月:“……”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抬手抚了抚宋羽寒的鬓角,温声道:“你还真是一直都这个性子,又倔又耿直,从小就这样,好了,是师父的错。”
悄悄躲在树后的颜离初也垂下了眼,紧紧握住了另外一只手手腕上歪七扭八绑着的粉色香囊编织绳,悄无声息离去了。
……宋羽寒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赤月仙尊给揽在了怀里,鼻腔内全是那股松冽的气息,他原以为是又像上次一样,意识无法操控,但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毫无阻碍。
原来那番气闷的话均是心之所向,情至浓时脱口而出。
是啊,他性子太倔了,从小便这样,三岁前是这样,三岁后入斜月阁也这样,他说的没错。
宋羽寒垂眸。
在入斜月阁之前,也曾有个这样的人曾揽着自己,只是她太过孱弱,走两步路就要咳三声,走三步路要咳五声,在这芸芸众生中,也只不过是渺渺蝼蚁,沧海一粟,根本不值一提。
他眸中微光扑朔,好像又回到了那间曾经承载了一切的小木屋里。
他还记得母亲十里八乡无不夸赞,跃然绢布之上的游鱼飞鹤,山川景色。
也记得缠着母亲蹭着脑袋撒娇:“阿娘,绣一朵梅花吧,梅花好看。”
手帕角上一朵栩栩如生的红梅,这是独属于他自己内心的密匣。
日子也还算过得有滋有味。
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家里才开始发生变故的呢。
好像是母亲患了痨病开始。
不,是隔壁地主家的大儿子开始撺掇父亲开始染上赌博开始。
风平浪静了几天,残破的木屋突然来一堆人,像是一群强盗,于是房子被抵押出去给地主家当猪圈,为了偿还父亲欠下的赌债。
也许事事皆是天注定,母亲身患重病,眼下早已一片乌青,却也不生记恨,只是哭着喊着求他们不要这么做,当然,这也是无济于事的。
至此,他常常会在各种角落,看到沧桑,双眼无神看着远处的天穹的母亲,时不时嘴里会哼着几句词。
“……我盼君心似我心,再逢伊面不相识……”
又或是一些不成调的凄惨小曲:“凤凰飞,凤凰飞,深锁宫阙,迎风朱光动,斩羽碾作泥……”
宋羽寒当时不过一岁半,他听不懂这些悲伤春秋的曲子,也不明白母亲在唱着谁,大冬天里,他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袄子,冻得通红的鼻子与脚趾露在外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内心居然没有什么波澜,可能从父亲染上赌博,母亲患上绝症开始,今后的生活就已经是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是不是有点太凉薄了?他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虽然这么想有些不对,但事实真的就像是宋羽寒所预料的一样,原来还算得上和睦的家庭,早就支离破碎。
三人被迫流浪,每日只能讨些零散的吃食,父亲虽然依旧改不了嗜赌成性的本性,但好在还没有混账到要将他们弃如敝履,每次得了饼啊粥的,都是率先拿给他们。
不过宋羽寒心中毫无触动,这就好像一个人,将你蔽体御寒的衣物撕碎,然后又可怜你,给你递了杯热汤,大发慈悲地说:“不要客气!快快喝了它。”
毫无分别,虚伪至极。
原本他以为,自己这短暂而虚无的一生,都将在此蹉跎,然后与枯死的草木一般,死的悄无声息。
但直到那一天到来。
母亲咳嗽愈发严重,咳到宋羽寒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离去,她悄悄将一枚巴掌大的玉佩拿给宋羽寒,宋羽寒古井无波的双眼第一次露出了些茫然震惊的神色。
自从父亲染上赌瘾开始,家里,身上,没有一个值钱的东西是能活过三天的,他简直不能够想象母亲究竟是如何将这一枚硕大,白润无瑕,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玉佩藏于如今的。
母亲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咳了两声,淡淡的血溢出嘴角,宋羽寒连忙上前:“母亲……”
母亲摇摇头,也不知在否认些什么,将玉佩塞到他的手里,嘶哑着声音道:“……带着这枚玉佩,去斜月阁,找赤月仙尊,就说我时日无多,已然难以支撑,我夫赌瘾成性,我亦是病入膏肓,有心无力了。”
说罢母亲眼含热泪,里面闪着宋羽寒看不懂的光,怜惜地伸出枯瘦的五指摸了摸宋羽寒的鬓角,哽咽道:“……孩子,是我让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