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毫升的基因液,注射的时长长达两个小时,中间研究员体力不支,不断换人,要一直保持极慢的匀速注入。

  林笙的心率下降至10。

  他缓缓闭上眼睛。

  南景之握着林笙的手,他听不见林笙的心跳了。

  显示屏上的各项波线都慢下来,隔很长一段才有一个上升波。

  注射器里的基因液推完,萧暗缓缓断开注射器与软管的连接,塞上软管连接口,站起来,看向显示屏上林笙的各项生命体征。

  心率每分钟只有6。

  呼吸只有……3?

  林笙抓着南景之的手指早就没了力度,是南景之一直没放手,不然早就已经垂下去。

  研究员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现在只需要等待,因为这种情况有被很多前辈记载在册,当各项体征下降到一个无法再降的数值时,会开始回弹,接着就会恢复正常,这时候我们别动他。”

  但没人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回弹,直至恢复正常。

  在以往的实验记录中,有的只需要十分钟,有的需要一个小时,有的却要一天、三天,而在这期间,参与转换的人类随时都可能心脏骤停,呼吸骤停。

  南景之回过神,抬起眸子,看向研究员,“去吃饭,我守着,有事会叫你们。”

  他嗓音没有任何温度,凉得研究员心里一惊,南景之先生从来都是温和的,不与人大小声,这样不隐藏,想必全身心都挂在林笙身上了,让他没心情去应付他们。

  南景之拖了一把椅子在林笙身旁坐下。

  他耳后的鳞片显现几次,银色的。

  人鱼半张脸都布满了银色的鳞片,他垂首,亲吻林笙冰凉僵硬的手指,它能听见林笙极为微弱的呼吸与心跳,林笙几乎已经没有了体温,他皮肤冰凉得可怕。

  显示屏上的数据一直保持着很低很低的数值,完全没有回升的迹象。

  “……”

  入夜。

  大雨已经将院落里的花砸了个七零八碎,南景之和林笙一起侍弄过的百合七歪八倒,花苞被暴力撕开,歪倒在泥泞中,看不出原本的艳丽色彩。

  休息室没有亮起主灯,四面昏黄壁灯点亮。

  显示屏上的波段进行得异常缓慢,慢得令人不敢多看。

  南景之还是早上的姿势,他睁着眼睛,眼睛一眨不眨。

  林笙的手比早上还要凉,期间任何动静都没有。

  南景之在回想这段时间以来,林笙少见的烂漫热烈,他从来不计较自己的付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不管对于谁,亲人、朋友,爱人,他不乐于掰着手指头数自己为对方做过什么。

  他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

  他很随意,让自己开心放在第一位。

  南景之在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去救下林笙,他漠然听着耳边的呼救越来越弱,越来越远,那对他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但冥冥注定,他觉得很有趣,所以去拉了这个人类少年一把,他没有得到感谢的话语,反而被抓了一把耳鳍,得到了一句:“好黑的人鱼”。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类?

  他应该说谢谢的。

  无人愿意靠近南景之,哪怕他的财富可以让后三代用之不尽,哪怕他表面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

  他们看表面,看片面,看部分,看自己想看的。

  这是大部分人寻找配偶时的习惯。

  于是他们在看见不想看见的部分时,尖叫着逃跑,满脸惊恐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他们对他又爱又怕,他们爱他的容貌与家世,爱他的社会地位,他们怕他的月圆返祖,怕他体内无人比拟的人鱼基因。

  是怪物啊,谁会去爱一只怪物啊。

  只有林笙,以前只有他,以后也只有他。

  在他的世界里横冲直撞,实在是胆大,或许是年轻因此无法无天,或许是他真的不害怕自己。

  多罕见。

  所以南景之想要抓住他。

  不管是让林笙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自己留在林笙身边,他想要与林笙成为伴侣,各种意义上的伴侣。

  林笙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万里挑一,他独一无二。

  南景之握着林笙的手,动作僵硬的将额头贴在了林笙的手臂冰凉的皮肤上,无比虔诚地祷告。

  他希望这样的惨烈的事情,不要发生,为此,他愿意献出余下的全部生命。

  林笙是他的归处,属于他南景之一个人的归处。

  他恳请人鱼神明,恳请人类寺庙中的神像,或许是女娲,或许是观世音,保佑他的伴侣,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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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凌晨两点,窗外雨已经停下,林笙在一片潮湿的空气中深呼吸,他猛然睁开眼睛。

  “滴!”

  仪器尖锐地在身后响起,所有数值以惊人的速度往上回弹。

  林笙动了动已经僵硬的手指,骨节处发出清脆的嘎吱声,他扭过头,想要看清四周。

  围着他的几个人都成了一道人形的白色虚影,他们的呼吸声,心跳声在耳边清晰分明。

  林笙能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但分不清谁是谁。

  他甚至能听见他们的心跳,轻重不一,快慢不一。

  林笙扭动脖子,抬起手臂,抓住了身边一道冰凉的虚影。

  他没做什么。

  但是耳畔的脚步声瞬间凌乱了起来。

  研究员查看着林笙的状态,数据经过短暂回弹,重新降下来,都停在了人鱼生命体征的正常范围以内,但林笙很狂躁,他扇了企图靠近他的研究员一耳光。

  林笙揪住南景之的衣领,上身蜷缩在南景之的怀里,喉咙的哀鸣让南景之慢慢蹙起眉。

  南景之垂首,将林笙直接打横抱起来,“他需要水,我带他上楼,有事我叫你们。”

  研究员顶着已经肿起来的半边脸,点头,“没问题。”

  南景之抱着林笙走出休息室,林笙将站在休息室里的人鱼挨个吼了一遍。

  -

  楼上的水早就被整个换过一遍。

  南景之单膝跪在水池边,将林笙缓缓往下放。

  脚掌碰到水的时候,林笙眼睛忽然瞪大,剧烈挣扎,揽着南景之的脖子不肯下去。

  “……”

  “笙笙,你是人鱼。”南景之不会陪着他下去,林笙现在有极强的领地意识,这里的水池,林笙一旦触碰,他的天性会让他立刻对这里展开巡视,发现没有外来者,那这里就将成为他一个人的地盘。

  虽然他有可能会现在就接纳南景之,但南景之不想惹他生气,一开始,林笙肯定会因此生气。

  林笙霜白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看着南景之。

  南景之被他看得呼吸微滞。

  林笙慢慢松开了揽着南景之脖子的手,他歪着身体,主动伸手,触碰水面,然后受惊了一样,把手飞快收回来,缩在怀里,紧张地看着南景之。

  “没关系,再试试?”南景之低声哄着他。

  林笙现在意识不清,他需要水,却抗拒其他人鱼进入他的领地,愤怒会让他失去理智,会让他本就还未稳定的激素水平被打乱。

  林笙像是被鼓励到了,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将手探入水中,他蹼爪雪白,上面同样雪白的鱼鳞在水底下被灯光一照耀,泛出盈盈珠光。

  久违的舒适感顺着指尖传达至心脏。

  林笙放开南景之,直接钻入水下。

  溅起来的水花弄湿南景之的裤脚,荡起的涟漪在短暂的十几秒钟过后逐渐归于平静,水面只剩下一盏灯的倒映,似灼日般刺眼,又似明月般温柔。

  南景之感觉自己的心跳应该是停止了的,包括呼吸,时间,外头的风雨海浪,都在这并不漫长的等待中悄然停止,等待重启。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水底窜上来,雪白的鱼尾像月光洒下来的一束光,像来自深海无与伦比的美丽而又神秘的生物,白色的尾鳍像价值万金的柔软绸纱卷着水一起带出水面,又很快跌入水下。

  沿着水池最边缘,林笙像小火箭一样游了两圈。

  南景之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还有林笙的。

  他松了口气。

  “南景之!”

  林笙的嗓音出现在耳边,他从南景之脚边的水面跑出来了,鱼尾能很好的维持住他在水中的稳定。

  南景之维持着直接单膝跪在地面的姿势,看着林笙不言语。

  林笙一直都是短发,白色,或者前不久曾经出现过两次的白色。

  但现在不是。

  他长发顺着脊背往下,在水面散开,多余沉入水中,像白色海藻或者珊瑚,白色衬得他的面容格外俊朗清隽,丝毫不弱气,耳后的两面白色耳鳍时不时抖落下一滴水珠。

  林笙试图钻入水里把自己的尾巴抱起来,但失败了,因为尾巴会随着他的动作一起转,他只能动作不太熟练地将尾鳍从身后伸出水面,轻轻拍打水面。

  “好看吧?”林笙说道。

  他企图得到南景之的赞美,虽然不管南景之如何说,按照林笙的眼光来看,那都是好看得不得了的。

  但南景之却忽然哭了。

  林笙耳鳍立马紧张地竖了起来,他看着南景之,“你怎么了?”

  南景之的哭与林笙见过的哭都不一样。

  眼泪在眼眶中汇聚,就那么一滴,直接从眼眶中落下来,砸在林笙身前的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