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68章 如约

  捷报不多时传遍满京, 比之外头的一派喜气洋洋,晋王府可谓愁云惨淡。下人们被冷声屏退出门,即便是收在外头的府卫都有些战战兢兢, 这几日晋王的心情一向不大好,其中因由明眼人也猜的出来, 可惜这等事自然不可说, 只能心惊胆战地闷在了心里。

  潘彦卓独立案前,他在粗略看过后就放下了送来的消息, 平静地说:“北境战事终了,镇北将军不日回京。她与储君素有旧谊, 从前殿下觉得此人可以拉拢, 可实则结果已摆在明面。大理寺如今还在拖延时间,殿下若再有所犹豫, 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你所言种种本王焉能不知!”慕长珺面色铁青, 一掌拍在案上, 他脸色虽难看,但到底还是存了些许犹豫, “沈宁舟尚且举棋不定, 禁军又在齐王手中, 仅靠翠微焉能入宫城?此事重大, 若成事自当贵不可言, 可若是不能, 那便是谋逆的千古罪人!”

  “错!”潘彦卓一摆手,“储君尚未登基,那便仍是为人子为人臣, 自古其位能者居之, 殿下此时兴师, 不算谋逆,不过夺嫡而已。”

  “纵然夺嫡。”慕长珺道,“太子麾下有温明裳,内阁受阁老恩惠,亦可算承崔氏恩情。如今没了阁老,崔氏一门后生一时难起,真正的话事人就成了太子妃。如此境况,你还有何良策?”

  “温明裳也好,内阁也罢,都是文臣。强兵之下,文人无用。”潘彦卓微微一笑,道,“沈宁舟摇摆不定是真,但那不过因为她心中还存着侥幸,觉得储君尚未牵涉其中,所以才能甘心等待,殿下手中,不是还有一道太子的把柄吗?以此诱她前来,这座王府,便不是那么好出去的了。”

  “你想要扣下沈宁舟?”慕长珺略一思量,“玄卫尚在,没了沈宁舟,容易惹人起疑。”

  “但比起起疑,放任太子登临才更叫这些人惶恐。”潘彦卓道,“他绝无可能阴养死士,这些人日后何去何从尚且不可知。人皆有私心,号称忠于天子的玄卫也不会例外。皇嗣之中谁最像故去天子不言自明,他们知道该如何选,殿下也知该如何游说,臣说的可对?”

  “走到此,东湖就剩下秦江了。他护卫不力,本就难逃治罪,这样的人,也不难拿捏。东湖早已不是铁板一块,只需……分而化之。”

  慕长珺深深吸气,他敲打着桌沿,沉吟片刻后道:“那禁军如何?”

  潘彦卓垂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份密报,道:“臣今日早间得知,天子灵柩五日后出京,天枢今日回复内阁,觉得齐王可担此大任。禁军受命于她,此行又如此重大,都统自当随行,禁军本就驻扎京畿,翠微如今在城中,只要将内城九门闭锁,又有何惧?”

  “九门相去甚远,城中如今的翠微未必足够看住所有地方。”慕长珺仍觉不妥,“何况城门若闭,宫门必锁,又焉知不会有人冒死护卫储君?一旦拖的时间越长,便就越发夜长梦多。”

  “可若是京城乱了……”潘彦卓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那又当如何呢?”

  慕长珺皱眉:“此话何意?”

  “翠微手中有火铳,也有这些年兵器司囤积的黑火,这些东西没有存在宫中,东湖拿不到,那便尽归了殿下你。”潘彦卓目光微冷,凉凉道,“储君素有爱民如子之名,天枢更声称为天下故,若是这京城百姓都系于一念间,殿下猜猜,留下的人是会护储君将一城百姓弃之不顾,还是反之?”

  “好毒的计策。”慕长珺听罢冷笑,“你竟把一城人的性命当做草芥!”

  “无毒不丈夫,龙椅之下本就尸骨累累。”潘彦卓不以为然,他像是毒蛇在暗影中终于露出了毒牙,明明字字皆是阴诡之道,但此刻之余晋王却成了无比的诱惑。

  “选前者,宫门不攻自破,选后者,民心难定,如何都是个输。如此,殿下无论是要登临其位还是让谁人明了真正的天命所归,都是名正言顺。”

  “殿下,是时候做决断了。”

  ******

  公主府夜间有客来访。

  高忱月透过窗缝向外仔细观察了片刻,朝屋中二人点头道:“巡查的人暂且不会过来,我在外头看着,若有变会及时提醒。二位快着些,以免打草惊蛇。”

  温明裳点头,道:“好,你自己万事小心。”

  近卫不再停留,重新顺着来时的小窗翻了出去。

  屋内没点多余的灯,只有案前一盏孤烛摇曳,在夜风里摇摇欲坠。

  “齐王明日率禁军扶灵去往嘉营山。”温明裳长话短说,“太子妃会携皇孙去往大昭寺为先帝祈福,北境诸事日前已毕,轻骑快马,清河不日便能到京。”

  慕奚了然,问:“你见过希璋了罢?”

  “今夜已见过,太子殿下还在宫中。”温明裳抿唇,道,“约束东湖,必要拿下沈宁舟。明日他必要以木石为由约见其人,此物经太子辗转入殿下手中,此事沈宁舟知晓,但她不知晋王的条件,若是想要弄个明白,这个约她必定要赴。”

  如果赵婧疏的话分量再重些,那明日沈宁舟未必会去,可忠与义孰轻孰重从来就不好度量,温明裳没有将筹码全数压上去的打算。

  “东湖若要有乱,必定也少不了秦江,他若愿一心护主,实则也不会有死罪,但劝诱在前,那是从龙之功,就看他会如何选了。”

  “潘彦卓巧舌如簧,并非善类。”慕奚容色淡淡,“我绝了他所想,以他的脾性,势必有所报复,留下的禁军还请温大人代为执掌,以护百姓免遭无妄之灾。”

  温明裳眸光微动,道:“殿下不准备将这些人放在宫城附近吗?”

  慕长临身边除却东宫卫再无心腹。

  “我了解他与晋王,一来翠微会制造的混乱绝非表象,二来若是戏不够真,便无用了。”慕奚摇头,她站起身将一份早备好的抄本递予了温明裳,“这上面是以身殉道的太宰暗卫名册,我将它交予大人留存以待来日。另一份,大人看过后待事态平息,可转交希璋。”

  “长卿会如约率众而归,明日……”

  长公主拱手向着面前的女官一拜,低声道:“我将这满城百姓托付给大人了。”

  窗外有人轻扣窗沿,这是提醒是时候该离开的信号。温明裳重新将兜帽拉上,无声地受了她这一拜。

  ******

  翌日慕长卿扶灵出城,依约带走了半数禁军,京城维系了数月的格局因此有了调动,翠微接替了这万余人的差事,奉命再度调人入城。但眼下新君尚未登基,朝臣们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未让城外翠微补全了禁军的人数,只多调了五千人入城。

  秦江过了未时不当班,他踩着点挂了腰牌,谢绝了同僚吃酒的邀请,独自一人绕过了弯弯绕绕的民巷,来到了城西的一处民宅前。他眼中仍有犹豫,紧握于手的那封拜帖因为紧张被揉得皱皱巴巴。

  院中隐约可闻丝竹声,主人家显然早已料到他的举棋不定,并未过多催促,仿佛笃定他再怎么犹豫,也必然会推开眼前的这扇门一般。

  也的确如他所料,秦江在门前来回踱步小半个时辰,终于下定决心般一咬牙推门而入。

  桌上新酒仍温,潘彦卓信手添茶,头也不抬道:“秦副都统,下官这厢有礼了。”

  秦江面有不虞,开口便听得出心焦。

  “你今夜叫我来,信中究竟何意?”

  “大人心中不是应已有答案,否则又怎会赴约。”潘彦卓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只是大人既然问了,那下官也就明言了。我主……”

  一块腰牌被拍上了赌桌,秦江只看了一眼便汗毛倒数,那是属于东湖统领的腰牌,平日里绝无可能离身。

  潘彦卓迎着他骇然的目光,微笑地接上了后半句话。

  “有问鼎之心。”

  杯盏陡然倾倒,盏中清酒淅沥沥顺桌而下,淌了满地。

  “师父?”赵君若今日回了一趟宅子,倒是难得也碰见赵婧疏在府上。只是这一回头的功夫,竟看见对方不知如何捧倒了手边的杯盏。

  赵婧疏一向心细,以往不会有这样的疏漏。

  “无事……”赵婧疏收敛好了一旁的公文,起身扶正了杯盏,下人问询入内将脏污之处打理干净。她侧头看了眼窗外昏沉的夜,“起风了吗?”

  “应当是吧。”赵君若探身过去带上了窗子,“听钦天监的人说,夜里大雪将至。”

  如此么……赵婧疏有些心神不定。她藏起了眼底的烦躁,正要强压下心绪重新拿起公文,却骤然听得院外长街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庄娘。”她皱起眉,朝外喊了声管家,“外头发生何事?非常时期,何人敢在京纵马?”

  府上的女管家匆匆忙忙开门向外张望了两眼,回禀主家道:“大人,好像是军中人?”

  军中人?

  赵婧疏跨过门槛,疾步穿过院落出门去。天际一开始飘雪,点点凉意随着弄堂风过拍打在脸上,惊起阵阵森然。

  甲士打马而过,烟尘混薄雪,久久不息。骑队的速度太快,但赵婧疏来得及时,勉强接着长街灯火看清了甲胄刻痕,那的确是东湖的纹样。她心中虽有疑惑,但到底是稍稍放下了些。

  长街灯火如旧,还有讨生活的商贩担着扁担正走街串巷。他绕过街口,一边挥手拨散眼前呛人的烟尘,正打算接着开口叫卖,可下一霎,胸前忽地一凉。小贩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了穿胸而过的刀尖。

  尖叫声陡然划破长夜的宁静,血泼洒在地上薄薄的一层雪上,顷刻溅染素白。天边余留的残月彻底被藏入阴云,马上羽林抽出佩刀,马蹄换踏间踩碎了寻常巷陌阶前如霜的最后一层月光。

  他目光冷然,看长街见血四散奔逃百姓的目光与看牛羊无异,马蹄声声飞驰过街巷,伴着飘散入风的寒声宣告。

  “京中有人勾结乱党,奉已故天子命,翠微势讨贼寇!”

  骑将目光随声落,倏然落在了适才赵婧疏站的那条街巷。

  但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他犹豫须臾,不再于此多做停留,领人飞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檐角高悬的灯笼坠落在了转叫,余光在被风吹灭前照亮了那一隅。

  赵婧疏背后隐隐作痛,她听见了长街百姓的哭嚎,也嗅见了羽林举刀间带起的血腥味。翠微直属晋王,今夜骤变之下藏着的是什么样的野心不言自明。

  这是谋逆啊!

  赵君若在骑将现身前把她拽入了转角,此刻小徒弟捂住她嘴的手都还有些抖。赵婧疏把她的手抓了下来,低声问。

  “你……不,温明裳事先知道此事?”

  赵君若连连摇头,飞快解释:“不是!只是有几分猜测!但师父你也晓得,这种事只有猜测如何能说出口?但晋王若是真如所料谋反,师父你必然首当其冲!故而温大人才、才……”

  赵婧疏沉沉吐气,暂且不去和她计较这些,她在须臾的思忖后反问:“哪有让徒弟护着师父的?她让你此时回来必定有所求,说吧,她要我做什么?”

  “百姓有人相护,禁军即刻便到。晋王今夜绝不会得逞,但天下人需要一个回答,一个谁人是忠良、谁人是奸佞的回答!”赵君若退后半步,深深埋首恭请道,“温大人请师父将那份被大理寺积压至今的诏命,天明时分,当众昭告天下。”

  小姑娘的确是长大了,连这种事都敢瞒着了。

  赵婧疏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道:“告诉庄娘锁好院门切莫出来,你且带路,此事,我应了。”

  赵君若闻言面浮喜色,她连连点头,先一步绕过了窄巷。

  身后的喊杀声已渐弱,新的马蹄声又起,在混乱中难辨敌我。赵婧疏在离开前回头看了眼,有腰牌被抛入了血泊,隔得太远,她已分不清那究竟属于东湖还是翠微。

  可此刻是何者已无关紧要看。她深吸了口气,转身紧随弟子拐入了阴影中。

  宫门前横了满地尸身,但终于是在最后一刻关上了内城的大门,数以万计的火把在黑夜中亮起,俯瞰之下恍若鬼火憧憧。

  城上仅存的东湖羽林汗如雨下。

  骑将飞驰而来,禀告道:“殿下,九门已闭,但是城中禁军尚在负隅顽抗,他们潜入了各坊民巷,靖安的府兵也在其中。”

  禁军从前一直游走在京城的这些地方,他们油滑得和泥鳅似的,羽林贸然跟他们打巷战没有任何优势。但这其中能容纳的人也相当有限,翠微在吃过亏后就退了出来,他们借着战马数量的优势驱赶四散的百姓,甚至不惜用火铳堵截示威,只为了将更多的人圈禁起来和禁军打擂台。

  “不要给他们分毫的喘息之机,见到诸如温明裳之流,就地格杀。若是实在见不到人,朝里头喊话,就说要想活命,就把人推出来!”慕长珺身披铠甲,仰首眺望高耸的宫墙,“传令!”

  “储君为奸人蒙蔽,暗害先帝!证据确凿!本王……奉先帝密旨,今夜肃清朝野,匡扶我大梁江山!”

  “慕长临,你等无君无父之辈,此时还不现身吗?!”

  城头篝火随声浪飘摇,但城中余下五千东湖营无人应答。

  “不见棺材不落泪。”慕长珺冷笑。

  “攻城!”

  巨木狠撞雕花的大门,在长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慕长珺稳坐马上,他面不改色地听着雷鸣之声,侧过头向一早被带到身侧的人道:“皇姐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说些什么……”慕奚闻言微微一笑,她侧过脸,眼中倒映着的是晋王染血的脸,“你的确很像陛下。”

  慕长珺眉头一皱,他正要开口反驳,却听见慕奚缓缓又道。

  “可你不是他。”慕奚将他曾经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你也成不了他。”

  长街的杀戮持续了大半夜还未完全停止,除却浓重的血腥气,还弥散着火药刺鼻的味道。被火铳轰击而死的尸首横躺在巷口,早已面目全非。

  “这群狗娘养的还在散播谣言!”军士的手被血浸得滑腻,他在黑暗里草草抓了一把雪抹干净,“就仗着太子没法儿出来、太子妃和小皇孙也不在京城就打胡乱说!用这种攻心计,当真恶心人!”

  说话间又有流矢窜入其中,他立盾挡了下来,忍不住道:“大人还没到吗?”

  “你话怎恁得多!”身侧同僚举刀砍翻了意图再度冲入内的羽林。她在嘈杂里竖起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长街尽头传来的声响。

  刀刃卡入了打造的甲胄卡口,她踹了一脚这个自己撞到刀口上的倒霉鬼,借力把刀抽了出来,“这不是——”

  “来了吗!”

  马上甲士正面对撞,先一批的人只来得及挂好简单的一层薄甲,但他们常年在马上的技巧远胜羽林,只一个照面,羽林甚至都没来得及抽出火铳就被撞了个人仰马翻。他们摔下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呼啸而过的军士没有给他们机会,手起刀落间已是人头落地。

  领头的骑将登时反应过来。

  这不是禁军,是靖安府上的府兵!

  禁军紧随其后蜂拥而至,对付小人自然不必再讲什么劳什子规矩,他们缩在府兵身侧,举刀就砍马腿。翠微的羽林哪见过这等阵仗,稍不注意就被阴着的一刀掀下了马。

  温明裳就在混战之后,高忱月等一干近卫策马护在她身侧,女官身后的氅衣被疾风飞掠而起。她用力勒住缰绳,仰颈高呼。

  “天子金印在此,翠微所属,今夜谁人——”

  “要做此乱臣贼子!”

  风雪把脸都刺痛了。

  禁军不为杀敌而来,他们护住了四散奔逃的百姓,以远远逊色于对方的兵力将这些人护在了身后。

  长安坊市自此南北两分。

  “谁知金印是真是假!”骑将寒声回敬,他在后撤时面不改色地砍翻了意图在混乱中溜走的又一布衣,“此人便是欺上瞒下第一佞臣,翠微所属,奉殿下令,负隅顽抗者立斩不赦!交出作乱者,可留得性命!”

  靖安府的府兵的确强悍,但他们人数太过有限,虽可破一时僵局,但终归不能长久。沈宁舟被囚,秦江俯首,东湖已分裂,可用者如今尽数混入翠微军中,叛党有人的优势。

  混乱中哭声震天。百姓争相后退,谁都不愿在此等修罗地狱再留片刻。但煽动的言语到底对人有所影响,有人奋力在人群中跻身,哭嚎着指责禁军为何不交人已换得太平。

  “天子金印呢?拿高些啊!皇帝的命令呢?什么没有旁的人证明啊!”

  禁军本就无暇他顾,一听这话登时更想骂人。

  两侧矮墙被砸烂了大半,窄巷口的军士一咬牙冲了出去,马势带着挥刀的力道实在是太沉了,他们奋力支撑不肯再后退,死死地将羽林卡在了长街正中。

  骑将眉头紧皱,他冷眼旁观着战局,片刻后厉声喝道:“取弓来!”

  京城少有的暴雪把人从头到脚冻透了。高忱月耳尖一动,在截断羽林的刀锋后果断翻身借力朝后飞掠,下一刻几乎见着锐箭点射而出。羽林的军备冠绝天下,这些京城的兵什么都要用最好的,领头的骑将射术不差,这一箭,快得惊人。

  温明裳身侧没有遮挡,禁军的盾都拿去护着身后撤走的百姓了,这一下就是奔着杀她而去的,但她此刻决不能有事!

  高忱月狠狠咬了下口中的软肉,几乎转瞬间就下了决定。她在空中旋身,硬是借力在空中已这副肉体凡胎挡在了温明裳身前。箭矢当胸而过,刺骨之痛顷刻遍布满身,近侍摔倒在血泊里,她死死咬着牙,硬生生掰断了胸前的箭身。

  “忱月!”温明裳面色一变。

  高忱月忍着痛朝她摇头表示并未伤到要害,她胡乱摸了把被扔在地上的刀支撑起身子,嘶吼着重复适才温明裳的话。

  “谁人,要做此乱臣贼子!”

  适才还在高声吵嚷的人声音也随着这一声倏然停了。

  人群在这一刹那面面相觑,望向禁军们血染的身躯的目光也随之改易。

  若天子金印是假,这些人可以走的。可女官冒着这样的危险也要回来护住他们,若当真是奸佞,何至于此啊?

  羽林心中皆暗道一声不好,人心若聚拢,这些油滑的家伙们会更难对付。他们蜂拥而上,拼着力气往温明裳的方向冲撞。没了高忱月护佑在前,她面前就空出了破绽,这是绝佳的时机。

  对面的骑将也哼了声,他弯弓搭箭,正要再度瞄准温明裳的方向再开一弓,可黑夜中好似遽然有什么乘风而来。他皱起眉,正要仔细一观,但下一瞬寒星遥遥映入双瞳,两侧军士只闻风声呼啸炸裂耳侧,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血在脚下弥漫开,一支箭正中骑将眉心!

  奔腾之音踏破雪夜,疾驰而来的骑兵正面撞乱了一拥而上的羽林。领兵的将军肩覆霜雪,在漆黑的夜色里遽然抽出了雪亮的寒光。

  温明裳近前的羽林人头落地,踏雪高高扬蹄,在暴起的混乱中发出撕裂长风般的嘶鸣声。

  铁骑取代了禁军成为了京城百姓的护盾,鹰旗在狂风里发出猎猎的爆响。

  强撑着的高忱月本想回头,但有人在身后扶了她一把,随即久未听闻的一个声音响在耳侧。

  “别动。”程秋白点了她的穴道止血,飞快地拔出了留存的另外半截箭。医女皱着眉,说,“真狼狈。”

  高忱月勉力扯了个笑,终于放松了那口气跌到了她身上。

  翠微留在此的另一位副统领眺望见了紧随其后疾奔而至的禁军卫队。他们簇拥着一架车马,行至正中,上面站着的是今日本该出京的齐王、太子妃还有永嘉公主。

  洛清河勒马立于温明裳身前,她的刀悬于中央,以无匹的锋芒化作了隔绝阴谋与血污的铁壁铜墙。没有人能越过她,那些妄图侵扰净土的人都化作了亡魂。

  将军面朝叛军,高声喝道:“铁骑在此,皇嗣在此,谁人还要为逆犯驱策,做祸乱天下的乱臣贼子!”

  羽林们脸上陡生裂痕。

  温明裳回头看了一眼车架。

  崔时婉垂首看着身前的女儿,她抬起手,向九思比了几个手势。

  “明白了?”慕长卿抹了把脸上的雪,见她点头后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传太子妃旨意——!”

  九思两手抬起扩于前,扯起嗓子大声喊。

  “勿伤百姓一人,即刻受降,可念旧日苦功——”

  “不杀!”

  行伍尽数肃立,随着这一声令下,震耳欲聋的呼声响彻京城。

  稚子之音化作了令人胆寒的雷鸣。

  羽林们面面相觑,不知从何处开始,刀刃锵然坠地,战马甩动着鬃毛,向着面前的铁甲战马低下了头颅。

  温明裳长长舒了口气。

  九思被放了下来,她小步跑回母亲身边,抱着崔时婉手臂小声说:“阿娘,阿爹给我的玉蝉不见了。”

  慕长卿跟在她身后,听见这话正要笑说不妨事,叫你爹再刻一个就成,可没成想话还未出口,城东的方向骤然传出一声巨响。

  滚滚浓烟冲天而起,依稀可见火光。

  洛清河眉头一皱,她侧目和温明裳对视了一眼,脱口而出道:“黑火!”

  鞋履一步步踩过深雪。

  少年静立于街头。

  “是你。”温明裳认出了那人正是潘彦卓的近侍。

  “我家公子让我给大人带一句话。”少年面色灰白,淡淡开口道,“羽林经年所存黑火已布满半城,大人此刻向前一步,城东百姓尽数陪葬。”

  “公子知镇北将军既已到,那仅拦这一路无甚大用,败局既定。但公子有言在先,请温大人在此稍后半刻,他想请诸位,看一出戏。”

  *****

  内城城门已破,血漫玉阶,五千东湖营死伤大半,但本该蜂拥而入的翠微却没能踏入这扇门,他们身后有人列队静候,数不清的甲兵已断开了后路。

  慕长珺登上城头,向下俯瞰时望见了飘扬的各州旗帜。

  “你不是先帝,当日他身侧有靖安侯,而今你身边有的,不过是一条毒蛇。”慕奚与他并肩而立,长公主的目光里满是平静,“你本不用走到这一步。”

  向前便是太极殿,此刻翠微本也可孤注一掷试图在混乱中杀掉慕长临,但事已至此,再多挣扎也没了用处。

  “毒蛇。”潘彦卓站在身后,低笑道,“好形容。锦平殿下,若是我不再做些什么,倒是有些对不起这二字了。”

  慕奚眼中终于随着这句话有了一丝波动。

  “东湖分裂,是因为秦江做了选择,这在殿下意料之中。”他拂去了肩头落雪,“不过……殿下有想过,我今夜还把他送回来了吗?”

  慕长珺在话音落地时霍然转身。

  “你说什么?”

  “旧日洛清河以太始帝遗命令得先帝就雁翎血祸下诏自罪,但她一个外臣如何能如此自如出入宫门,殿下没有想过吗?”潘彦卓大笑,指着慕奚对慕长珺说,“锦平殿下什么都知道,因为扬武将军连这个都告诉她啦,否则你以为为何昔年先帝会忌惮至此呀?”

  慕奚看着他,了然道:“你找到了那条通往宫禁的密道。”

  “不错,我把秦江和沈宁舟从那儿送到了太子殿下面前。”潘彦卓摊开手,一串系着小半玉蝉、腰牌与钥匙的短绳被悬在了他们眼前。他悠然地晃动着绳子,道,“杀人多没意思……妻女、温明裳、还有京城的百姓,让我们的太子殿下选一个代他死,这个选择如何?二位殿下要不要也猜一猜,他会选什么?”

  慕奚眸光随之略微沉了下来。

  “这就是代价,背诺的代价。”潘彦卓张开双臂,“你才是太宰皇帝想选的储君,若你当日答应做皇帝,便不会有今日。”

  慕长珺连连后退,失声道:“你……你这个疯子!”

  “你让人把小婉和温大人拦了下来。”慕奚终于开口,但她好似在短短的刹那间想通了所有关窍,“储君不知外事,所以他赌不起,只能陪你玩这个‘游戏’。但……潘修文,你演了二十余年疯子细作,不累么?”

  潘彦卓的笑意戛然而止。

  “储君哪个都不会选,他会选自己。”远处太极殿轰然打开,秦江跌出殿外,沈宁舟挣扎着扼住了他的喉咙,在外的羽林连忙扑身而上。他们越过了殿门向内,看到了捂胸跪倒在地的慕长临。

  太子面前是打碎的瓷瓶。

  “不选妻女,不选百姓,皆是人之常情。你以为他会选温明裳,因为这是臣。”慕奚说到此看向了一侧的慕长珺,“但一个九年前只因未及时赶到便心中有愧至今的人,他会对故友如此残忍吗?”

  不会。

  慕长临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做这种选择。

  他行的是君子道,这条路未必适合皇帝,但那些经年累月磨出的仁善从来不会骗人。

  “你也不会让他死在此处。”慕奚负手深深叹,“从瞿延到崔德良,都在试图让你回头。如果你当真是个疯子,你的动容是又是为何人、何事?阁老撞死太极殿,撼动的天下人心里,又有没有你的那一颗?”

  “拿出来吧,若是狼毒,你手中应有解药。结果你已看到,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回头吧。”

  身后翠微节节败退,半刻已过,不多时被拦下的人都会赶至城下。

  潘彦卓转过身,他不再看身后的目光,一步步拾级而下。东湖营余下的人自发地让出了一条路。

  慕长临唇边已见青紫,他仰头看向行至自己面前的叛党,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终归,慕氏有负万千人,你若有恨,到此而止,也算是……咳咳咳!也算是到头了……”

  潘彦卓没有回答他这句话,他将一个瓷瓶扔到了太子面前,道:“不仅是狼毒,还要木石,这药最多保你十年,这是你们欠的债,理当偿还。”

  “喝下它,去见本该坐在你这个位置的人,最后一面罢。”

  慕长临剧烈咳嗽,饮尽的瓷瓶滚落在地,他仰面,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鹰旗……”慕长珺抬起了手中刀,他苦笑着将刀架上了慕奚的脖子,“仅凭一人以莫须有的猜测就能号召各州起兵勤王,这就是不涉朝政的靖安府……”

  “你们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远远已经可见飘摇的鹰旗,铁马即将兵临城下。

  慕奚没有躲,她看着这个弟弟平静地说:“路是你自己选的。”

  “是你们在逼我!”慕长珺狰狞道,“陛下逼我,母妃逼我,现在连你也逼我!若我不选……谁又会关注我?我只是一颗棋子!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的棋子!”

  “是你自己,将旁人所想都看做了循循相逼。”慕奚摇头,刀刃在颤抖,她颈间已见了红,“从你以满城百姓之命为质开始,你觉得自己还配谈为君之道吗?”

  “自古成王败寇!”慕长珺矢口否认,“若是我得江山,我可开大梁盛世太平!百年之后史书定论,谁又能说我一句错处!”

  “一个不爱惜子民的皇帝。”慕奚眸中终于彻底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你竟觉得你当真能开辟盛世愿景。”

  铁马近在眼前。

  慕长珺连连摇头,颤声道:“是你让我失了天下,你自然可以在此指责我!皇姐、阿姐……你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并未把我视为棋子,那你……”

  话音断在了洪钟敲击的声响里。

  翠微的残部收拢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不复几个时辰前的耀武扬威。

  慕奚握住了他握刀的手。

  长公主轻轻一叹,她背对着长阶,轻声而叹。

  “棋盘皆在河山间,你我无异。若要证明,便如此吧。”

  远远射出的箭矢擦肩而过,慕长珺闷哼一声向后跌坐,他的刀脱了手,但抵在颈侧的锋刃却未松分毫。他瞳眸震荡,下一刹看见近在咫尺的长公主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寒刃划破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洒落人间。

  “殿下!”

  洛清河翻下马背,在最后终于接住了长公主倒下的身躯。

  远处明堂高殿随着一声炸响在熊熊烈火中倾塌,潘彦卓被层层捆缚,他听见脚步声仰起头,像是看着倾塌里无声诉说的皇权更迭。

  谋逆者被套上镣铐押入深渊,储君在稍稍恢复气力后跌撞着分开护卫的阻挡扑上玉阶,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

  “皇姐!皇姐……”

  洛清河咬紧牙关捂住慕奚的脖子,但依旧捂不住喷涌而出的鲜血。那或许是她此生最稳的一支箭,可这天底下没人能救一心求死的人。

  “来人啊!宣太医!”慕长临紧紧握住长姐的手,向着下面蜂拥而至的人潮大声嘶吼。

  “希璋……不必白费气力……”她费力地睁大眸子,抬起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脸,却还是无力地放下。或许当真是累了,又或许她已见身后随之而至的群臣得以放心,“我……早知有今日的……”

  “殿下……”洛清河红了眼,开口时声音都在发抖。

  纵然心中早已有所预感,但时至今日亲眼目睹,她仍觉呼吸停滞。

  “小然……”她虚弱地冲将军露出了个笑,像是释然地请求,“太久了……放我去见她吧……”

  老木枯朽,新芽初生。万种沉疴已拂去,她终于能在泉下面对太宰帝,道一句不负所托了。家国之责可就此放下,所以,她也能去见那个人了。这么多年,她想再看一眼昔日那个飞扬明亮的姑娘,想对她说,你不回来,那我来找你,你别再走远了。

  飞雪落在了她的鼻尖,略去了些微的凉。

  “希璋,答应我一件事。”她眼睫微动,目光已经失了焦,“我去后……此身不以公主之礼入皇陵……交由洛氏……让我与她,同……同葬。”

  交由洛氏同葬……立于身后的温明裳呼吸一滞,瞬间明了了其中深意。

  衣冠归北邙,尸骨成灰,撒于北疆。她总归是要去陪着洛清影的。

  太子闻言失声痛哭,道:“我答应你……皇姐……”

  慕奚的瞳眸一点点散了下去,嘴唇嗡动间,竟是勾了个笑。

  “小然,你最后……叫我一声罢……”

  泪自眼角滑落,在雪中跌了个粉碎。

  洛清河低下头,凑到她耳边,终于哭出声来道:“晗之姐姐……嫂嫂……”

  慕奚的眼里划过最后一丝光亮,像是在这一生行至最后终于得了一颗糖,她眉眼含笑,一点点地合上了眼睛。

  城头钟声敲过三响,阶下甲士齐齐卸甲俯首,飞鸟振翅直入穹苍,隐没在了云雾中再也不见。长安的白雪深深落了满地,那些污秽与尘泥,便悉数随着这场雪一同埋葬了。

  *****

  诏狱的烛火十年如一日的昏暗,晋王谋逆伏诛后的第六日,沈宁舟在那里等到了赵婧疏。外头仍旧是阴沉沉的天,她透过顶上小窗依稀能见云雾。

  “至多十年,大梁新君的命数。”赵婧疏没有打开牢门,她隔着铁索注视着沦为阶下囚的旧人,“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沈宁舟抿唇没有说话。

  “你那日去往晋王府赴约,即便阴差阳错,也定下了结局。”时也命也,怨不得谁人。赵婧疏道,“但储君念你擒获秦江有功,许你功过相抵,摘了这身官袍,应判流放之刑。”

  “那你呢?”沈宁舟抬起头,疲惫地冲她笑,“你觉得我有罪吗?”

  赵婧疏偏过头不与她对视,只道:“这是大梁律法的判决。”

  “如此……”沈宁舟点头,“我府上留有一份名册,上书了东湖仍可用之人。劳烦大人代罪人将之转交给温大人,这些人若活着、若当夜未被波及,应是可用。若觉不合适,那便请镇北将军代为参详,她看人,要比我准。”

  她向后靠在墙角,自顾自接着道:“大人既来,那便是谋逆之事已告一段落,不知念在旧日、旧日同窗之谊,可否告知一声,流放何处?”

  赵婧疏没有回答。

  “大人……”沈宁舟轻轻一叹,合眼怅然呢喃道,“竟连这也不许了么……看来当真是,失望透……”

  “济州。”

  沈宁舟遽然睁开眼。

  “你说什么?”

  赵婧疏的目光落在墙边的烛火上,说话间一点点收紧了藏在袖下的手掌。她就这样背身而立,轻声道:“我在济州瀛城郊外的静笃山有一间宅子,昼可观云气浮于海上,暮可听渔人归航,可惜空置多年。”

  沈宁舟喉头滚动,她呼吸微颤,须臾后涩声问:“如此空置,岂不可惜?”

  “万事不过一个缘字,有缘者自可一观。”赵婧疏垂下眼帘,“只是大理寺公务繁重,下官余生恐怕尽数蹉跎在京,怕是无缘得见。若是有缘人到之,下官不求旁事,只求……”

  “那人代我种一株荼蘼吧。”

  那是楚州最常见的花,夏时草木疯长,推开旧日求学所在书院的大门,入眼便可见成片芳菲。可……时移世易,济州能否栽此一株,恐怕唯有日久方可知。

  霜雪深重,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它透过诏狱的小窗,随着时间的推移竟落了狱中人满身。门外大理寺的寺卿静立雪中,鬓边亦染沉霜。

  “我记得你曾说此生不会有偏私。”温明裳在檐下相候,她看了眼身后幽深的幽冥道,“当真不回头看一眼吗?”

  赵婧疏沉默了片刻,摇头道:“如此……就好了。”

  “荼蘼开与否,尽数交由岁月罢。”

  ******

  雪停前,宫中有新客到访。

  慕长卿入门看见桌上摆放的东西便觉得头痛,但怎奈眼前这人可是储君,再多的不情愿也只能坐下权且听两句。

  她在入宫前见了温明裳一面,心中多少有数,然真正等到慕长临开口,还是不免暗自一叹。

  “大哥多年藏拙,连皇姐都安心将暗卫暂托于手,此等资质希璋自问不能及。”金印与玉玺皆在桌上,慕长临掩唇咳嗽,在说话间露出些苍白病容,“天不假年岁,我至多只有十年之命,这十年,又有多少时日是能安立堂前犹未可知,不过好在温大人与朝中良才具在,可保家国无虞。但十年之后,九思不过及笄之年,虽有良臣相佐,但少年心性未定,于国福祸未知……”

  慕长卿眼皮一跳,听见他接着说。

  “我知那孩子聪慧,也信皇姐的眼光,可那孩子若要做,便是女主天下,这是旷古绝今的第一人。届时几多动荡,大哥心中也必定有数,我资质有限,又为外物所累,陪不了那孩子更多年……这条路不好走,所以我想得有人将它铺得更平稳些。”慕长临抬起手,他缓缓将金印玉玺皆往慕长卿那头推了半寸,“大哥非嫡却长,论及宗法礼制也并非全然无长,更何况我朝并无嫡长即位之铁律。你以禁军匡扶社稷,助东湖平敌寇,定大乱,桩桩件件皆可算大功,昔日武帝为兄让得天下,你如今即位,也可算得名正言顺。”

  慕长卿一把按住他的手正要反驳,却听得对座又是一阵咳嗽。

  “我知大哥志不在此,十五年,只要十五年!”慕长临反握住她的手,恳求道,“待那孩子长成,你与温大人商议将位子名正言顺地予她,自此天高海阔自由来去,再无阻拦……大哥,我自小没有求过你什么,仅此一次,我求你能答应,哪怕不是因我,哪怕为了这十四州可不再起动荡……”

  古往今来史书之上多少人为了这个位子争得头破血流,那些龙位下的尸骸若是仰首得闻今日之言,怕是要争先恐后地惊掉下巴。慕长卿抽出了手,她微微皱着眉,像是仔细地在打量眼前的太子。

  换了旁人说这番话,她未必会信,但慕长临不一样。从他甘愿饮鸩换取旁人的性命开始,或许会有人道一句愚蠢,但绝对无人会驳斥属于他的仁义。这是言辞假面装不出来的东西,他不会是名留青史的君王,但他一定是个真君子。

  “我做不了皇帝。”慕长卿下巴微抬,看着他的眼睛摇头,“这个位子只能你来坐。”

  “为何?”慕长临眸露诧然,随即似是想到因由般急切道,“朝中、朝中有能臣稳固局面,我既有此一言,那东宫僚属来日尽归你麾下,你又与清河交好,实无必要忧心眼下的根基深浅……”

  “不是因为这个。”慕长卿曲起腿,小臂搭在了膝头,“希璋,你有想过为何皇姐会以己身诱慕长珺谋逆吗?她其实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除了已故扬武将军的原因,你想过其他的吗?”

  慕长临闻言一愣。

  “因为你,你们。”慕长卿抬指一点,冷静地说,“你和九思必须干干净净,如此才能算是名正言顺。”

  慕奚的死让慕长珺自此坐实弑君杀姐的罪名,那些过往恩怨因而得以一笔勾销,无人会再怀疑咸诚帝的死是何人所为,京中真真假假的细作暗桩究竟归属何人。世人只会记得东宫以身护长安,天枢冒死保社稷,靖安一门自北境星夜兼程,千里勤王。

  她让留下的每一个人身上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翻翻你东宫拿去当废纸的那些催你纳妾的折子吧,我若为君,这些东西就会被原封不动地放到我的桌上!天家从来无私事,更何况子嗣关乎社稷。”慕长卿道,“你此时让我立九思为储,你觉得是劝谏三思等一个皇子的折子多,还是附和者众?不要说万事有温明裳,你当她神仙哪?喉舌如刀,没人能真正操纵天下人心。更何况……

  她目光微凉,字字清晰道:“我不会有子嗣。就算九思是你的孩子,可人走茶凉,届时她与寻常宗室女何异?没有先例,那么更多的人就会遵循旧制——与其是她,不如在宗室中擢选一天资聪颖的男孩儿抚养教导。”

  慕长临微微抿唇,他想要张口辩驳一二,但将将抬头,一杯茶已被推到了眼前。

  随之被推回来的还有金印玉玺。

  “我的确可以一意孤行让九思为储,只要你留下一纸诏命,甚至我代你守江山也可换个美名。但你这样会让旁人如何做想?是她成了一个野心昭昭祸乱朝纲的悖逆之辈,还是你的仁义不过为了更深的野心,到最后宁可捧女子上位也要皇位血胤绑在你这一系?”慕长卿微微倾身,肃然道,“她要做的是万世一系的第一位女帝,天下面貌要由此而改,女子也可封侯拜相问鼎九五,否则哪怕这十五年里温明裳和洛清河做得再多,到最后也是无用功。

  “所以她必须才德兼备,必须足够正统,必须让后世迂腐之徒翻尽史书也找不出一句错处!这就是皇姐选你,以命换满堂皆清的原因!”

  君子未必能事事周全妥当,但他的仁义能让天下人感佩爱戴,来日成为九思走上那条路的护身符。

  “可是只有十年。”慕长临闭眼,他像是被这番话动摇,“当真太短了……那,若是不为君,大哥也可……”

  “若是摄政,同样也免了。”慕长卿摆了摆手,“我不能留在京城。”

  慕长临一惊,立时道:“为何?!就连……”

  “因为我在京一日,凭你那些所谓大功就必定身居高位。越如此,有些陈年旧事便有被人翻出来的风险,你想千里勤王的靖安一门为此深受波及?不说旁的,温明裳就先一个不答应。”慕长卿“啧”了声,她向后靠了半分,顿了须臾重复道,“我绝不会有子嗣,天底下什么样的男儿敢如此断定,又是什么样的陈年旧事能撼动那百年帅府。你是个聪明人,这个答案不难猜。

  ”

  小几香炉的烟雾随风散去几分,像是藏入了天地,令得那一缕香有了瞬息的断绝。

  “你——”慕长临片刻后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他撑桌直身,久久难掩面上神色,“你是……”

  慕长卿好整以暇地点头,悠哉道:“所以啊,你放心让清河担这种风险?还是趁早算了吧。更何况,摄政二字在一日,那孩子就多了一层束手束脚的锁。”

  慕长临的肩膀随着她这番话沉了下去,他坐回原处,定了片刻心神才道:“往事纷杂,既已过去实不必追究,大……你隐瞒至今,也实属不易。可若摄政之法亦不可行,又当如何解此困局?”

  “法子倒是有,我入宫时有人遣人登门,已将两全之法相告。”慕长卿收起了插科打诨的模样,正色道,“太宰爷在时,皇姐之权已现初兆,即便先帝多疑猜忌,世人也知自此后皇女亦有安邦之权,定国之才。但此权仍由君所授,还未至顶端。帝王宝座孤寒,但与你共立云端的还有一人。”

  慕长临猛地抬头。

  “东宫政令有她的名字,你的东宫僚属也认她为主。皇后乃天下之母,为何不能有此权在明处共治天下。”慕长卿道,“云端之局改换由你二人始,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自有为臣者去做,十年虽短,但若之于凡人之躯,你还觉得它短吗?她们可以此十年为基,令新人可撼动天下喉舌所向,而小婉所行可于此根植庙堂,两相裨益,这就是一条自人间通往九重阙的通路。”

  “万事已备,就看你敢不敢做这惊起平湖的第一颗石子了。”

  ******

  两日后,宫中新诏传至各部,拟定半月后储君即位,经由诸臣昭告天下。原本还在揣测是否因齐王在京仍有什么变故的人终于放下了心,礼部尚书本欲一切如旧设立仪典,未成想上请的这份折子被打了回来。

  新皇言辞模糊,只道拟至登台便可,至于其后新发诏命如何,各部皆不必管。众人听罢俱是一头雾水,不知新君这打的什么哑谜,可君命已出,他们也只得照办。一帮人吵了几日,终于为新君则定了年号景仁。

  眨眼便到登基大典,是日天刚蒙蒙亮,宫墙洪钟未鸣,东宫书房的烛火却燃了彻夜。

  慕长临以手抚胸平复着呼吸,抑扼的痛苦还未全然过去,他鬓边冷汗尚存,再加上一夜未眠,纵然头戴十二旒冠冕,面上依旧有藏不住的疲态。两侧烛火轻轻跃动,它们照亮了案上诏书的金印红漆,让落笔字字都变得分外清晰。

  他垂目缓慢地扫过,还未等命人将之收起一并带去大典,便听到了外室的脚步声。

  崔时婉已换好凤袍,她在近前时垂眸看过诏书所写种种,但没有反驳,而是任凭宦官将东西收好撤下。

  慕长临招手示意妻子再近前来,他想起那日被摆到面前的选择,沉默许久苦笑问:“小婉,你会不会怪我?”

  无论是留给女儿还是留给发妻,他都只剩下那至多十年的光景。可若当真有重来之法,恐怕选择也无不同。

  崔时婉心如明镜,所以她只是轻轻摇头。

  【阿临,够了。】

  新君眼眶微红,他仓促抹掉了眼尾泪痕,起身抬手道:“既如此,我们走吧。”

  大殿金红雕龙的大门缓缓敞开,群臣分列其下,他们目送着君后同行过金阶,在其下前期同样盛装的小公主,一步步执手登上黄金台。

  有人不免垂泪,这多日的纷乱似乎便可由此做结。他们认定新君仁义,必可重开昔日盛世之相,如今边陲既定,正是龙兴之兆。

  朝日高悬于顶,残月似乎仍存模糊旧影。温明裳和洛清河为文武之首,抬眼目送他们登台,她们在清风浮动中对望,默契地在心中数着阶梯。

  日影之下,台上的人终于走到了最后一阶。若按照旧制,到此中宫便不该向上同行。可新君回身俯瞰了一眼阶下百官,却并未松开皇后的手。恰相反,他在其后轻推了一把,将崔时婉先一步送上了那高铸的黄金台!

  “这!”礼部尚书瞠目结舌,但不待他开口,慕长临紧接着俯身抱起了九思,一同迈上了那最后一层金阶。

  “今日起,君后无异,共治天下。”他将九思放到两人中间,指着孩子宣告,“永嘉公主天资聪慧,平乱有功,自今日,她便是我大梁唯一的储君。”

  台下登时一片哗然,有人正要出言劝谏,却间台上新君信手一挥。

  “余下三道旨意。其一,战事既停,天枢自此而废,永不再立。温明裳即日受左相印玺,领六部群臣;其二,镇北将军护国有功,即日起受封司南伯,待到北境事态彻底终了,擢升侯爵。其余一应事由交礼部论处。”慕长临环视一圈,冷静地说。

  “这是旨意,并非商讨。”

  台下靡靡之声顿消,一众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认命般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最后一道旨意。”慕长临缓了口气,“有情人难得,除却齐王的婚事,朕这儿倒是还有一桩。”

  洛清河似有所感地抬头。

  “左相和镇北将军。”新君笑了笑,目光流转间好似仍为昔年旧友。

  “接旨吧。”

  ******

  雪落尽后,侯府的春桃开了新枝。

  九思近日常被送来侯府,恰好栖谣后脚回府带上了阿琅,府上倒是不缺玩伴。这孩子读书时静得下,但真要玩闹起来也疯得很。

  “这脾性当真不知像了何人。”洛清河折下了悄悄探入珠帘的春桃,她边看着院中跑动的孩子,边转头和温明裳说话,“如今才知帝师难当。”

  九思管温明裳叫先生,但洛清河既在京,九思也就一并管她叫了师父。她母亲可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轮军政之才,天底下的确无人能出洛清河左右。

  温明裳接过了递来的桃枝,她放了手头的公文,微微倾身细嗅。

  “不止帝师难当,新朝伊始,还有许多事要做。”

  洛清河侧目看她,听见她说。

  “各地书院改制势在必行,有了新的储君,各州也要有新的士子。”温明裳冲她眨眼,“我也拟了折子,要户部在这两年间重新计量黄册,各地女学,不可只有空名。”

  “北燕递来了新的折子,都兰想要敲定真正和谈的细则。”洛清河想了想,“分裂的王庭还有兵马,依她的意思,恐怕还会有所动作。最迟今年秋天,我得回北境一趟,届时你要同往吗?”

  “的确该见她一面。”温明裳抚唇思忖了一阵,但她很快面色一变,轻轻嘶声道,“陛下……让礼部瞧的婚期定了吗?”

  洛清河一愣,哑然失笑道:“五月,是个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只是这新婚燕尔的,为何有人可以逍遥,我们却要忙于杂事。实在是……”

  温明裳眉梢一挑,故意凑近道:“实在是什么?”

  洛清河没有回答,她撤下了珠帘,在影影绰绰的花影里凑近衔住了透着桃花香的唇。甜香逸散在唇齿间,是尝不够的甘甜。

  院外的孩童不知何时已跑远了。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1]”温明裳贴着爱人的鼻尖,轻声笑道,“杂事纷扰,但应许给你的天下盛景,我都能一一做到。千百年后,会有人记得,你我二人的名字同书一册。”

  洛清河勾着她的腰,她们在春日繁花中安然相拥,自是一派人间好时节,她执起温明裳的手,在窗外彩蝶翩跹吻花时将轻吻落在温明裳指尖。

  “山川盛景,皆是山河人间,这是今朝你我,要与天下共赴的约。”

  作者有话说:

  [1]李泌《长歌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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