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烛还在燃烧, 跃动的焰火闪烁在人的眸子里,但星星之火无法驱散蓄势已久的风雨晦暝。
萨吉尔局促地攥紧拳头,片刻的安静都让他无所适从, 因为洛清河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
这种感觉糟透了,他甚至开始怀念和温明裳谈判的日子, 至少那只狐狸多数时候言笑晏晏, 不像洛清河干脆把明晃晃的刀锋拍到了明面上。
龙驹、乃至北漠行走在大梁的商人,他们的生死安危可能只取决于洛清河一念之间, 他在此前仍旧有打动温明裳的筹码,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全然确定一份刺事人的名单能为他在洛清河本人面前换来一个“两全”。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 眼前的将军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知道你想用刺事人的名单换什么。”洛清河撑起手臂, 她掌间似乎还留有摩擦出的血痂,“但那是和天枢的生意, 不是和雁翎铁骑的。这是血战后的第七年, 有些事既然做了, 龙驹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交代?”
“洛将军……”萨吉尔咬牙,“您还想问什么?”
“世上没有一夜之间建成的铁壁。”洛清河盯着他, 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为刺事人从太宰年至今所知的一切, 包括薨逝的北燕旧主萧崇。”
草原的旧主死在元兴三年的冬天, 这个人手腕之强硬可以与太宰帝比肩, 那是属于两朝截然不同的复起中兴。太宰帝少年继位, 他果断地舍弃了前代君王冗杂的旧制,在鱼龙混杂中钦点出了已太宰双壁为首的清流文臣,又在北望间摒弃了朝中的窃窃私语, 将铁骑兵符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靖安府。若非天不假年, 他或许会将大梁第一位女君推上龙位。
那是群贤毕至的时代。洛清河有幸目睹它的余晖, 却也无可奈何地看着辉光坠落。
北燕的情况也何其相似,只不过无可奈何的人变成了现在的拓跋焘。他的旧主或许未能彻底将北燕从穷兵黩武的边缘拽回正途,但那段时间狼骑的铁蹄无情踏过三城故土,他们不像如今一样只能仰赖兵力的优势,弯刀几乎在苍野上无往不利。
那时的草原上蛰伏着一匹阴狠狡诈的狼王,他的强硬能让王帐贵族瑟瑟发抖,他拥有与北燕立朝的大君们如出一辙的野望。
比起太宰帝,上苍多给了他三年时间,而萧崇用最后的这段时间设计内斗杀死了靖安老侯爷。洛清河从很早就在思考北燕对大梁的渗透是从何时开始的,太宰年萧崇没有机会,因为他在大梁朝堂上几乎找不到漏洞,直到最后的那几年。
萧崇很清楚那时还是皇子的咸诚帝没有他父亲的胸怀,后继无人就是大梁最大的问题。这是属于北燕的机会,一个从内部瓦解大梁铁壁的机会。
但是这个机会的起始究竟在何处?还有七年前的雁翎血战,彼时萧崇薨逝六年,他又将这条埋在大梁命脉的线交给了什么人?
洛清河不否认都兰可能真的是个天纵奇才,但她拒绝相信一个没有根系的公主能在群狼环伺的北燕王庭仅仅用五年爬到顶峰。
要么是萨吉尔对她的描述有所保留,要么就是这个精明的商人至今还在说谎!
“你的摇摆让我的妻子、我的兵险些在命丧荒野。”洛清河面容彻底冷了下来,“如果北漠还想保下古丝路,如果龙驹还想继续行走在国界线做你们的生意,那么铁骑需要你的诚意,否则我不介意来日踏平北燕王庭之后领兵深入漠北。”
“不要想做三姓家奴。”洛清河面无表情,“你若不说,自我踏出这顶军帐开始,龙驹罪同通敌,你知道在燕州这个罪名会是什么下场。”
边地无人不恨胡虏,那是无数人杀亲之仇。
萨吉尔呼吸沉重,他下意识后撤去摸傍身的弯刀,却在下一刻见到眼前的将军撑臂而起。火光随着衣袂摆动而轻晃,他抬起头,却见到烛光被遮了严严实实。
劲风遽起,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扼住喉咙狠狠撞在了木柱上。洛清河明明身量矮了他大半头,可他挣脱不开对方的束缚,卡着他的似乎不是手掌,而是晦暗中望不见顶峰的山峦。
“我——”萨吉尔挣扎着开口,拼命道,“我不是——你的敌人!”
洛清河不为所动,扼住对方咽喉的手还在用力,好像真的要将人活活掐死。
萨吉尔不自觉地发着抖,他努力呼吸,在濒死之际才终于嘶声喑哑道:“我!咳咳……咳!太宰二十二年!”
抵着他的力道骤然松开,洛清河后撤了半步,冷眼看着他滑落在地伏低大口喘息。
“太宰二十二年……你的父亲有了他的小儿子。”萨吉尔艰难地平复呼吸,眸中充血通红一片,“但太宰皇帝仍旧没有选择自己的太子,他那时已经病重,所以北燕大君看到了机会。萧崇在那之前迎娶了我们的公主,汗王为她送去了二十车金银作为贺礼,萧崇用这些作为诱饵,收买了你们的人。”
洛清河坐回原处,侧眸向着帐外道:“来人,给他一碗水。”
近侍面不改色奉命而来,萨吉尔急急喘息,抢过水碗一饮而尽。
“我知道温大人查过你们的海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你们的世家,恨靖安侯的世家,他们答应了大君的请求。”
世家不想打仗,先帝的偏宠让洛家几乎独占鳌头,他们在精明的君王手下得不到利益,围绕君主而生的藤蔓汲取不到自己的养料。
如果能让北燕不战而降,如果能和北漠一样握手言和,那么洛家自诩不恋栈权位,就必须交出雁翎的虎符!
帘帐微动,有人走了进来,洛清河回过头,看见温明裳披着外袍坐到了她身边。
“你继续说。”温明裳拢着袍子,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洛清河身上滑过,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萨吉尔不确定她听到了多少。
“你的父亲没有改变你姐姐的地位,这和现在的大梁长公主在太宰皇帝眼中的选择没有区别。”他低声说,“你父亲是皇帝的伴读,可是这个信号意味着他效忠的是他的父亲,而不是皇帝本人。太宰皇帝迟迟没有立他当储君,萧崇知道这意味着他一定有缺陷。可是他是崔阁老的学生,那么问题可能就不在能力上。”
剩下的就只有品性。
萧崇在这一年敏锐地觉察到了大梁安定下的乱流,太宰皇帝因病失去了掌控全局的判断力,所以北燕在这个时候落下了第一颗探路石。他让自己的线人装出奴颜媚骨的姿态去接触心怀鬼胎的世家权贵,又在此时让拓跋焘收紧了蛰伏的四脚蛇,于是北燕在太宰最后的两年里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关于咸诚帝的情报。
“萧崇没有向太宰皇帝低头,但他把姿态做给了现在的皇帝。”萨吉尔坐在地上仰视她们,“你们是聪明人,你们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原本想要再等等,等一场像雁翎血战那样的兵败!但元兴初年,洛清影的雪夜突袭让他惊醒了。大梁失去了君王,但大梁还有上天赐予的将军!而他……那年萧崇的身体却也急转直下。”
“所以他改变了计策,将时间提前到了元兴三年,他在那一年让拓跋家的将军与我们的天子设计杀了老侯爷。”温明裳垂眸,目光显得有些飘忽,“但他自己也死在那一年。他选定继位的小儿子只有两岁。”
“垂髫稚子压不住王帐的贵族,也会让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洛清河紧接着道,“他为幼主选定了顾命,但常年举兵让北燕内部千疮百孔。他的时间有限,想搞来足够的银子几乎不可能。”
温明裳在此时目光微凝,她抬起眸,两个人的目光瞬时落到了萨吉尔身上。
这笔银子哪来的呢?答案就在眼前了。
“为什么。”洛清河眯起眼,“你们的交易不是和都兰做的,追根溯源,是萧崇。你们的汗王在古丝路上尝够了甜头,我想既然你还叫都兰一句小公主,那她的年龄不会比小皇帝大多少吧?你们就这么敢把宝押在一个孩子身上?”
这和现在长公主选慕从筠不一样,北燕那边稍有不慎,就是举国倾覆之灾。
“她那年五岁,的确是要比寻常孩子聪慧。”萨吉尔沉默了片刻,低语道,“于国而言,萧崇答应将刺事人交给她。”
温明裳道:“理由呢?”
“他没有选择。”萨吉尔喉结滚动,“拓跋家有四脚蛇,萧易有拱卫王帐的狼骑,交到谁手里都只会有一个结局。”
拥立。
“北燕的女人没有向上爬的权力,她们只能在家中分配牛羊。”萨吉尔说到这里眼里像是染上了些复杂的情绪,“但萧崇看到了太宰皇帝的所作所为,他觉得自己的对手是个疯子,但在这一年,他看着流淌着两国血脉的小女儿,却觉得自己未必不能也做一个疯子。”
温明裳深深吸气,道:“他不是疯子,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萨吉尔,你最有权利说这句话。”
权柄意味着流血,也意味着自我庇佑。刺事人交到都兰手上代表着萧崇的让步,北漠人在让步里看见了可能,一个权倾北燕王庭的可能。这个举动是让步也是诚意,甚至于是对北漠王女不能魂归故里的歉意。
这些才是太宰年后一次又一次战祸的开端,它被精心设计后藏进了不同的角落里。成就它的是恩怨、野心,也是无数人的贪欲与纠葛。
所以萨吉尔之前确实在撒谎,他隐瞒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刺事人最早可以追溯启文年间,他们在太宰年一度蛰伏。”洛清河眼眸暗沉,“说易行难,想让刺事人向北燕公主俯首称臣,故去君王的诏命不够,她需要向刺事人证明自己的出色,但是一个孩子做不到。”
“亲卫队是你的又一个谎言。”她无情地戳破,“它不是不情不愿的馈赠,是一道横亘在权力与野心之间的考验。元兴三年到血战前刺事人的不动声色不是被放弃了,而是交到了你们的手里,如果都兰没有驯服拓跋家的狼崽,北漠人就掌握起了最全面的北境消息渠道。”
萨吉尔哑口无言。
“雁翎血战是拓跋焘对萧崇意志的延续。”温明裳偏过头看洛清河,但这话是对着萨吉尔说的,“拓跋焘和萧易不想要女人成为自己的主君。北漠给予都兰的支撑在她得到自己的亲卫队之后吧?你们的五年,是从元兴九年以后开始的,因为拓跋的掌控在削弱。她不止拿到了萧崇留下的东西,她甚至触及到了草原的烈日,所以你们才会意识到这样的公主不会被任何人掌控,她一定会撕碎旧的秩序,建立起自己的王庭。”
所以北漠人害怕了,萨吉尔在这个时候找回了龙游的身份,在摇摆中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表面上仍是庞然大物的大梁。
精明的商人会在权衡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大梁的弊病在君王,北燕的痛楚在内里藏不住的分崩离析。但这之中仍有明星在冉冉升起,天下英才仿若四散星野,但总会有风云驱策着她们走向云端,成就互相辉映的星海。
不论是对手还是同道,她们的名姓会在后世被人口口相诵,这是千百年不变的史册轮回。
“那么。”洛清河垂目问他,“京城的四脚蛇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可怜的复仇者与疯子。”萨吉尔叹气,“他被仇恨塑造沦为棋子,都兰给了他一个成为执棋人的机会,但谁知道疯狗会咬谁?”
“我不知道都兰现在在王庭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温大人,你活了下来,那么都兰就把刺事人送给你,你尽可剿灭,但在我走时,她有一句话让我带来。”他沉默片刻,“她说,‘野心造就的阴风诡雨才是人心永不磨灭的恶念’。”
月光溜进来,明明是夏夜,却叫人指尖生寒。
温明裳低头点了两下洛清河的手背,被捉进手心里才悠悠道:“还有呢?”
萨吉尔闻言一愣。
“那买我脑袋的百箱金珠可以作废了。”温明裳微微笑起来,“我活着,意味着我有何草原明珠对话的资格,她想和我说什么?”
“……是一个约定。”萨吉尔闷声说,“她不再以卵击石了。洛将军踏入王城的那一天就是战争结束的时候,她要和你约定在白石河边建立起各自的城池,白石河为界,你们永不互相侵犯。俯首称臣的部族会和北漠人一样南迁互市纳贡,但与此同时,大梁永不插手北燕王庭权位之争。”
“俯首称臣?”洛清河嗤笑,淡漠地说,“这在无数北燕人眼里无异于叛国。”
“她猜到你们要问这句话。”萨吉尔说,“回答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堂前刹那寂静。
温明裳就着洛清河的碗喝完了糙茶,笑了笑道:“都兰是北漠和北燕通用的名字吧?我记得是‘温暖的火光’。那么,她作为北燕萧氏的名字是什么?我猜是你们的王女起的名字?你们一直只叫她都兰,是因为这个名字带有别的意思吧?”
萨吉尔垂着脑袋,在短暂的沉默后道:“别云。”
“她叫……萧别云。”
“别云间。”洛清河牵着温明裳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给你三日,把东西交出来。你们的人可以走,但五年之内,今日的人不能再踏入大梁境内。否则……”
萨吉尔下意识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不由抽气瑟缩。
尾音落下不再有后续,但所有的意思都藏在了那一个眼神里。
否则她就杀了他们。
洛清河掀帘而去,只余下了窗前泠泠月华,带着深夜的寒凉。萨吉尔跌坐在地上,终于敢放下了心。
*****
主帐前挂了一盏小灯,近卫隔了五十步戍卫,军营里已经慢慢安静了下来。
床前的一碗甜汤还冒着热气。
温明裳含了一小口抵在齿间,她才换过药,就着昏暗的烛光看洛清河站在木施前解臂缚。襟口已经松了下来,高高束起的发扫过颈侧,露出衣领遮蔽下后颈藏着的、被鞭笞过的红痕。
洛清河把臂缚放好,侧身回头看她。
“还要审就让近侍陪着一起去。”洛清河冲她眨眼,看她招手慢慢踱过去,“我明日得走了。”
东面的情形不大好,她今日回来之后就连着送来了两份急报。
温明裳伸手摸她的脸,微凉的指尖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去,小心翼翼地停在敞开的锁骨边缘。
里面蒙着一片纱布。
是去审萨吉尔之前在军前让打的,没上军棍,换成了马鞭。这是在给江启文和因故受伤乃至阵亡的士兵们交代,人命没有也不能有贵贱之别。天枢要担起东西战线的供给与组织,就要始终赢得军中的信赖,没有做错了事不一视同仁的道理。
她是铁骑的统帅,如果不代温明裳挨这顿打,日后这件事就会成为祸患。
“疼死了。”温明裳看着她小声说,不知是不是烛光太暗,她眼圈似乎浮着红。
洛清河此时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她蹲在温明裳面前,把她的袖子折起来,露出白皙的小臂。
对方微微缩了一下,却没挣脱出去。
横在手肘以上的一片肌肤也是一片青紫夹杂,没像抽洛清河一样抽出血,但看着也吓人。
洛清河看着她的眼睛,学着她的语调说:“我也疼死了。”
她知道温明裳今夜出现就一定也是去给这个“交代”去了,这不是件坏事,但这点相同的固执与私心也真的让人疼。
“……我要糖。”温明裳揪着她襟口把人牵引上床,赌气道。
洛清河看了眼床头的甜汤,笑起来道:“不是有吗?”
温明裳看着她不说话。
“那你得自己来拿。”洛清河松开了手放她自由,轻轻道,“生气呢,还管我要糖?”
干燥粗粝的手落在发顶,有人眯起了眼睛,在放任下一个又轻又湿的吻落在锁骨边缘。被鞭笞过的红痕又麻又疼,但唇瓣蹭过时却也是微妙的痒。
里衣是白的,它在摩挲间让伤痕的红变得若隐若现。雾气氤氲间藏起好光景,明明尚景人纸上不着一字,指尖却在虚虚描摹间画下了雨打芭蕉。
是不敢碰也不能去碰。
洛清河趴在外侧,鼻尖是沁出来的汗珠。
她抬指替刚刚凑过来靠在身边的温明裳蹭掉了唇角的湿润。
温明裳背上没伤,还是和她一样趴着,她凑近了些,两个人鼻尖相抵,薄被露出一点红白交错的痕迹来。
洛清河听见她藏起来闷着声音叫她洛然。
指尖蜷缩在了一起,像是被疼的,在呢喃细语里紧紧挨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别云间是别故乡和恨山河的诗(。
你们两个挨打都好幼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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