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96章 吉日

  廷议散去后慕长卿送那位周姓姑娘回了驿馆, 她没敢等慕奚去深问传出“燕回”这个名字的深意,因为前脚刚踏出太极殿门,后脚宫中的中黄门就已悄悄将咸诚帝的口谕传到了她耳中。

  这是意料之中的传召, 无论她再怎么在群臣面前表现得浪荡如昨,丹州以后这层面具便已经被揭开了, 她在咸诚帝眼中变成了韬光养晦的暗刃。而今慕长珺受挫, 那就意味着天子需要确认她能否在短时间内承担起牵制的作用。

  但牵制的未必是慕长临,这就是为何她不敢去见慕奚。

  好在临别之际, 这位周姑娘小心翼翼地将封存好的另一封短笺塞到了慕长卿手中。她目光闪烁,低声耳语道。

  “温大人要草民转告殿下, 丹州今日淫雨霏霏, 但好在春风如旧,亦可慰人心。”

  这就意味着姜梦别无恙。慕长卿心头悬了许久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她沉默了须臾, 向着对方无声地拱手致谢, 而后才转身出去。

  长安城连日的阴雨好像终于散去一星半点,浅浅的一层薄光拢在天幕间, 随着时光推移, 像是蝶翼破茧前的颤动。

  慕长卿午间用了饭便钻进了办事房, 天枢的效率很快, 又或许这些官吏一夜不寐为的就是今日的剥丝抽茧, 总之事情办起来比想象的顺遂太多。她看着这些人报上来的文书, 又思及今日温明裳让人代转的那句话,不由在心中感叹。

  这是真正的治世能臣。

  并非是她将人心算得多么准,恰相反, 温明裳在这件事上甚至没有做真正的谋划, 她只是洒下了种子。天枢名义上是天子鹰犬, 过度弄权必遭言臣攻讦,但也正因为咸诚帝的野心、因为他将权柄高度集中于此,让温明裳有机会成功将天子的野心变成了遮蔽清流的树影。

  这些被保护起来的清流成为了朝局之上新的血与骨,他们之中虽不乏如履薄冰之辈,但这些人毫无例外地想当个能臣,而温明裳在此时引入了赵婧疏,让天枢的规矩与底线立在了明面上。结党、构陷、捕风捉影,这种事历朝历代都不会少,人心为利,三人便可成虎,所以野心家们对这样的手腕百试不爽。

  但此刻天枢的存在与立下的规矩把阴谋禁入了一个圈子又依次分割,每一句话都有据可依,因为这些“据”就是官员们的职责所在,是“立命之本”和“为官之本”,若是有失,赵婧疏就可以依律办他们。

  星火隐有燎原之势。流言与伪装在这里没有蔓延的河流,这片土地已经被涤清了,根本无需人特意颠簸,棋盘上的棋子会自如地走上自己应去的道路,一步步地将阴谋吞吃殆尽。

  若是有一天天枢不在了呢?那就是慕奚现在正在改制的吏治接过棋盘的时候了。天枢是一个缩影,也是曾经被汇聚在上一代君臣心中的野望。

  慕长卿不敢去思考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一拍即合的,她在放下折子的时候少有地觉得自惭形秽。

  伪装草包可比这个简单太多了。她自问即便是自己受教在先帝膝下,也不可能达到慕奚现在的谋略心术,更不用说温明裳这个天生的名臣。

  廊下铁马轻敲,屋内官吏悉数抬头,望见门前内宦的袍角。

  慕长卿回过神,意识到这是咸诚帝等得差不离了。她起身回首带笑说了句辛苦诸君收尾云云,这才提袍随宫中的宦官出门去。

  轿辇在途经玄武大街时与绝尘而去的驿马擦肩而过。贡院门扉大开,囚于此整整一天一夜的举子们终于被放了出去。无人知晓谁人的命途会随明堂高坐者一弹指被悉数改写,他们在此刻便是天阶俯瞰而下的一粒微尘。

  慕长卿放下了车帘,她撑着下颌,在进宫前收敛起了往日笑相,重新换上了在天子面前佯装出的,咸诚帝希望看见的深沉城府。

  她在临踏入殿门前看见了慕长珺。

  两个人的目光短暂地相交。

  慕长珺脸上带着红印,像是被什么砸出来的。他从昨夜起就和慕长临关在一处,但端王可不会和他动手,他又刚从太极殿出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慕长卿在心中暗笑,但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她冲着对方微微一颔首,迈步便打算越过他,只是在二人擦肩前,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嗤笑。

  “大哥,渔翁之利滋味如何?”

  殿前没有羽林戍卫,只有零星的几个宦官,俨然便是为此准备的。

  “渔翁之利?”慕长卿不着痕迹地扫一眼半掩的殿门,回敬道,“此言差矣,我如今所得,不都全凭二郎你所赐?”

  慕长珺不怒反笑,道:“好一个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踩着我的脑袋向上爬的滋味想来不错。”

  “又错!”慕长卿抱臂,干脆侧过身看他,戏谑道,“我可是‘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1]’的,你自个儿没玩过人家,便说是我坐收渔利,我可太冤枉了。”

  此话一出,对方脸色果不其然沉了两分。

  慕长卿歪头,刻意凑近火上浇油道:“我若是要当鬼,昨夜已经有人在你榻前索命了,你今日还能在殿后听见李书平的声音吗?”

  “你……”慕长珺蓦地瞪眼,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头去看殿门。

  “别看了,这里可不止你我,你是想让自己封号前面加个字吗?行至此处,担心点儿你冠上王珠吧。”慕长卿眯起眼,把他揪住自己的手拍了下去,意味深长道,“可别做启文之后七十年,唯一一个降成郡王衔的皇子,”

  “那可就丢大人了。”

  言罢她也不搭理对方是什么脸色,撞开阻隔在前的肩膀跨过了门栏。

  余下的声响被阻隔在了嘈然声切切里。

  桌前的咸诚帝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殿外的事他做得刻意,此时人既面无喜怒,那便是对慕长卿的应答尚算满意。

  “你知昨夜二郎只是想诱你入局?”他翻过一纸新页,忽然问。

  慕长卿问了礼,而后才点头道:“知道。”

  “从何处知晓的?”

  “不难猜。”慕长卿垂下眸,冷然道,“李书平所言句句合乎情理,但唯独一件事,柏文李氏没理由养了一个一身反骨的小子二十年。要么,是他面上文章做得天衣无缝,要么,就是天生反骨者必有一日得其所用。”

  咸诚帝闻言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丢了书文,打量了眼前的慕长卿半晌方道:“说来也是,这世上同何人比佯装表面功夫,皆不如朕的大郎。”

  慕长卿悄然抿紧了唇。

  但咸诚帝似乎无意为难她,只是道:“此事已毕,你办的不错,然接下来的差事,交由宁舟吧。”

  “朕的儿子同室操戈,若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那便是为君不正,只是骨肉至亲,朕也不好让多年劳苦功高者心寒。你说是也不是?”

  慕长卿心口猛地一跳,缓缓抬眸道:“……陛下所言极是。”

  “日前崇南王府上幼子正擢选贵女,盼早成佳期,故而朕手边恰好有这么张折子。”咸诚帝望着她道,“除却这个,你皇姐今日得了一物,朕瞧着这儿用不大上,你瞧着若是好,给你也成。”

  摆在桌前的半块玉符,其上的雕纹已随着两半分离而开裂,但依稀能辨的是重瓣的梅。

  慕长卿在听见他提长公主的那一刹背后冷汗直冒,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的地方在何处。慕长珺一开始以为稳操胜券立于不败,是因为他能笃定慕长临找到的人只会有季濯缨,那么届时最坏的情况也只是让柏文李氏当了替罪羊,但是狱中的周姑娘成了变数,她成了端王能反守为攻的一步棋。

  她让晋王不得不彻底扔掉李家,而这个举动同样会让朝中的风向骤然逆转。

  这个人是慕奚找来的,长公主如今虽有权,但那些所谓权柄都是天子所给,她本人依旧在耳目注视之下,那么她究竟有什么依仗能够飞快地剥丝抽茧找出要害所在?

  慕长卿并不清楚慕奚手中的底牌,但既然咸诚帝现在将所谓的玉符推到了自己面前,这就意味着慕奚在用过这张底牌后,把它作为了逾矩的“代价”。

  而咸诚帝现在把这张牌打到了她眼前。这不是一个选择,咸诚帝强调了崇南王府擢选的是“贵女”,就代表即便慕长卿当真选了折子,他就会向宗室提出在姜梦别之前挑一个世家女给齐王府当正妃。

  老谋深算的毒蛇不会允许一个心有城府的皇子继续回到封邑去当逍遥王爷,他要物尽其用,哪怕慕长卿所求并非江山权柄而是红颜美人,他也要将眼睛留在她身边。

  更何况现在姜梦别受温明裳庇护,真要这么算必定要查到温明裳和长公主身上,慕长卿如何想都是万不能这么选的。

  “为何不答话?”咸诚帝催促道,“莫非大郎犯了难么?既如此,那不若朕代为……”

  “臣——”慕长卿骤然开口喝止他的下文,她微微定神,抬手接过了那半块玉符。

  玉上梅纹硌在掌心,隐隐作痛。

  慕长卿垂首,咬牙道:“臣,谢陛下赏。”

  咸诚帝眸中浮起了然,他好似颇为满意这个抉择,挥袖示意她到此退下道:“去谢你皇姐吧,届时也代朕传个话。”

  “就说……雪已销,御花园的梅,早就换了一轮了,今年冬天若是情愿,再入宫来赏吧。”

  慕长卿不敢久留,再拜过后匆匆退下了。

  龙纹香炉燃尽最后一缕香烟,螭首吞尾,似是将弥散的烟尘一并吞食入腹。

  沈宁舟从屏风后走出,向着天子拱手而拜,道:“陛下,另半块,长公主殿下作礼赠予了永嘉公主。”

  “给了从筠啊……”咸诚帝眯起眼睛,重新靠回了椅背,“也好。不过前夜的金翎,处置了吗?”

  沈宁舟点头,道:“廷杖五十,降职三级,已办妥了。”

  “甚好。”咸诚帝敲着桌沿,道,“小孩子家的一通闹剧看罢了,北地有信来吗?”

  “昨夜来信,温大人不日赶赴三城,镇北将军也要就此次天枢改动而调兵西去。温大人在信中将府库所用尽数写明,言三月内,北地军政民三权便可归天枢辖下。”

  “你且去信,要她务必办妥,回京朕必有赏。”咸诚帝道,“另,让人暗中知会有司,秋日是时候为朕的三郎挑个良辰吉日了。”

  沈宁舟蓦地一愣,她面上有一刹的犹疑,但不过瞬息便被遮掩了下来。羽林统领忠于天子,她在此刻便也没了异议,只能照着话去办了。

  咸诚帝在她退下后望着殿门看了片刻,他支着前额,许久后才漠然地幽幽道。

  “若是幼非长,倒是大有可为。可惜、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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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明裳在赶赴三城前收到了京中的来信,春日已过,就连北地的白日都日渐炎热起来,屋中的炭火终于能撤去,这让原本忧心的近侍们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洛清河已经走了月余,交战地的驿报要用来传递军情,两个人来回的书信只能靠洛清河养着的海东青,但即便是如此,信中能写的也不过寥寥数语。

  好在平日里事忙,她多的时候也无暇细想,只将几封短笺妥善收在了衣袍怀中。

  赵君若给她拿来了温好的牛乳,这东西是谁从口粮里省出来的都不必问。小姑娘记着命令,看着温明裳把东西喝完才好奇地凑过去问:“月姐说了什么?”

  “说日前有司暗中接到了一件差事,让他们代写一封书文。”温明裳合上书信,语气淡淡,说出的字却重若千钧。

  “名叫,立端王为皇太子诏。”

  赵君若“啊”了声瞪大眼,喜道:“这么说春闱有结果了?那晋王是否要被重罚?”

  “没有。”温明裳摇头,“暗中罚俸三年,但没有明面上的处置。柏文李氏阖族下狱,内侍局奉命赐了晋王妃一尺白绫。晋王没有异议,还上书道家宅不宁,谢了陛下挂心,代为处置。”

  这人是真冷血。

  “若是下月朝中无疑议,那下一封书文就该是‘册端王为皇太子文’了。”温明裳深深吸气,“忱月那边的压力要小上不少。”

  至少潘彦卓行事不能再那么明目张胆,她也能将心思全然放到三城的事情上。

  “府台仍觉得你亲自前往樊城有些冒险。”赵君若想起来时听到的嘱咐,“她说日前西山口传讯,北燕西面又在聚集兵力,似是新将已至。”

  “清河也在往那边赶。”温明裳知道这事,她摩挲着笔杆,“关内的人也有往三城去的吗?”

  赵君若点头:“人不少,都是看在铁骑和……和你的面子。”

  这倒是让温明裳有些意外,但她没去多想,只是在短暂的停顿后道。

  “你去回禀府台大人吧,就说我心中有数。”

  “这三城,还是得去一次的。”

  作者有话说:

  [1]杜荀鹤的《自叙》。

  又要写战事了(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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