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裳被崔德良收入门下的时候, 姚言成已经已经被先生借恩荫的路送入了内阁办差,他那时还没有正式的官职,闲下来的时候仍旧会在国子监听学, 再往下算,对方跟着生父一家离京入北林, 他们之间的同窗之谊其实时日寥寥。沈知桐在他面前夸过许多回小师妹聪慧, 但姚言成在为数不多的同窗时日里看得很明白,这种“聪慧”有时恰恰是旁人眼里的愚不可及。
譬如此时, 康庄大道不走,偏要将刀尖递于前, 以身赴汤。
阁老对姚言成并不是无所寄望, 这种寄往并非是将太宰年的清流夙愿倾注其上,更多的是辅是佐, 他并不是开天辟地之才, 但他是最适合稳固基石的那类人, 因为事事看得明白,懂得如何趋利避害。
所以他在反复的思忖里想不明白对方究竟为何能平静无波地将这样大的罪名抛掷在明面, 无数字句蹍于口舌, 最后道出口的也只有那句为什么。
温明裳左手搭在桌沿, 微微曲着指节, 说:“因为朝堂之上不需要一个完人, 我总要给人看看我的‘私心’。”
“可这不是真的。”姚言成面浮薄汗, 皱眉道,“你根本不在乎银子。”
“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温明裳道,“这也并非银子的事, 此律若行明面上我与天枢的确满身铜臭, 但天枢是天子幕僚, 我是主君麾下之刃,世人皆知,所以真要说银子,究竟是我囊中溢满,还是皇家内库充盈?”
“我所行不重财,这是放在人眼皮子底下的事实,无需更改,但考评一事后面压着的不是钱财,是人情。昔年寒门世族分庭抗礼,宣景年间清谈之风盛于乡野,师兄,若是天枢日久根深,你猜我如此行事落在有心人眼里是不是便有党争之风复起之兆?”
恩义二字最难偿还,不必说远的,就只言现在身在天枢的这批官吏,他们在踏出天枢阁的大门之后,又会不会对温明裳的拔擢有所感念?
答案显而易见。
温明裳口中说的朝堂上无需完人,实则是咸诚帝不需要一个毫无弱点的臣子。她当然有真正的弱点,但那无法宣之于口,甚至在更多人眼中讳莫如深。情爱二字即使放在明面也显得微不足道,只有藏在人心里的野心、权柄展露于人前,才显得足够厚重。
这条是写给咸诚帝看的,也是写给无数心怀他念者看的,她要告诉天下人,坐在天枢阁首座上的那个人与醉心权势的旧人并无区别,告诉龙椅之上的天子,她仍旧将全数身家押在他的身上。
姚言成自问做不到如此决绝,他取了随身的帕子擦去额上细汗,委婉道:“兹事体大,我会在州府多留两日,若温大人觉得此事尚有不妥需修改之处,可随时相告。”
言罢他抬手向着对座的人深深俯首。
温明裳浅笑着回了一礼,抬手道:“更深露重,师兄吃完这盏茶再回不迟。”
姚言成叹声应了。
窗外此前吵嚷鸟鸣声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风已经停了,但天还没晴,整座城都溺在浓稠的暗影里。
边地没有世家显贵们惯常风雅的点茶器具,此处一切从简,这让余下的茶吃得并不费时。
“此一事虽还待定,但每年的春祭不能延误。”闲谈之际,姚言成说起另一事,“我走时礼部改过的章程刚送来,今年祭典估摸着会比往年热闹不少。”
温明裳听见后门细碎的脚步声,她神态自若,说:“因为齐王在京吧?他如今算半个掌印,陛下携他同往也是应当的。”
“话虽如此,京中可多得是人盯着他呢。”姚言成摇头,“听闻此番取重彩者,陛下可是特地允一诺,要什么都行。祭典素来为皇族宗室子弟,这是把东西摆到明面上来了。”
温明裳眼睫微动,笑道:“师兄早些回京,估摸着还能赶上此事做结。”
“可别!”姚言成嘶声笑骂道,“你这丫头成心的是吧?我一回去,手上怕是不知积了多少差事要办,有闲心凑这个热闹,还不如早些打道回府去。真要说起这个,我怕是还要跟你讨要一物。”
温明裳闻言微愣,她迎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想了片刻,了然道:“可是给府上千金的满月礼?师兄想要什么,我回头让人备好给送去。”
“心意到了便好,真要做什么,待那孩子长大些,把你从前的书文挑拣着给她学学就好。”姚言成道,“可莫要忘了你如今身上还挂着个永嘉公主之师的名头,端王那头还等着你呢。”
他提起这事,倒是让温明裳想起来没问九思的近况,只不过亲王府上的私事也不好轻易找朝臣探听,她索性便随口敷衍过去不再多言。
走时姚言成没让送,内阁随行的护卫替他撑着伞挡掉零星的雨珠,一行人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不见,连影子都被黑夜吞吃殆尽。
温明裳站在窗前没有动。
后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打开,赵君若转进来,把端着的手掌打开,金翎信鸽扑闪着眼瞳,展翅飞到了温明裳抬起的食指上。
“明裳。”赵君若从怀中取出两封封存完好的信笺递过去,“一封是我师父的,另一封是月姐的。”
她眉目间暗藏欲言又止的容色,温明裳下颌微抬示意她坐下,问:“怎么了?”
信鸽腿上的竹筒被取下,和那两封信摆在了一处。
赵君若的目光落在了印有一小轮纹样的那封上,她拇指剐蹭着自己的指节,犹豫着道:“月姐那封信上,有血气。”
温明裳遽然抬了头。
小谭正中映月华如水,枯叶随风翩跹而下,惊起涟漪。
高忱月猛然惊醒,她脑中空茫,刚想翻身坐起,却在下一刻被周身的锐痛逼得冷汗直冒。垂帷遮掩了门扉,鼻息间皆是苦涩的草药香。
身侧有个声音冷不丁地传来:“你若不想伤口裂开,便老实待着。”
这一声把原本神游天外的魂儿给喊了回来,高忱月抽气忍了痛,勉强撑着坐起来,偏头看到了床尾捏着本书册的程秋白。
“程姑娘?”她谨慎地审视了一圈周围,先问的不是自己为何在药堂,“眼下是什么时辰了?不对……现下是什么日子?春时祭奠……”
“若你问嘉营山的皇家祭祀,那已经结束了。”程秋白合上书册搁到了条案上,她面色仍旧寡淡,抬手便把不安分的家伙给摁了回去,“你被人送来我这儿昏了三日,天子明日回銮,先行的东湖羽林与王公们今日到京,你若是在意,明日出去街上看一眼便能瞧见车马。”
她掀起单衣大致打量了一番伤口,在确认并未再度开裂后后撤小半步补上了余下半句:“若是你明日能从榻上爬起来的话。”
高忱月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她缓过来点,心里嘀咕了句这人怕不是故意的,追问道:“结果呢?我是说此次祭典的重彩是谁拿了?天子金口玉言允诺,旨意可发了?”
“嗯。”程秋白坐回远处,医女抬手挽了鬓发,随口道,“长公主。”
“哈?”这答得叫高忱月蓦地便愣住了,她愕然地瞪大双眼,“你是说……长公主殿下胜过了那两位王爷?”
“两位?”程秋白扫了她一眼,却没往下问,只是自顾自地将医书又翻过一页,“算是吧,具体的你养好伤自己回去问。衙门发出来的告示便是如此,至于具体的允诺没提是什么,宫中也未颁旨,想来是还没说明白吧。”
高忱月面色凝重,她沉吟着还想问,又听见程秋白话锋一转,轻飘飘地发问。
“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医女的目光并未从书上移开,这话问得像是不经意的闲谈,“能在六扇门当上千户的人,身手必不会差,京中能伤一位千户至此的……少。”
高忱月眉头紧皱,她搭着膝头,说:“不是一人……又或说,那些并不似寻常的‘人’。程姑娘,你既是医者,可有见过行止皆由人把控之辈?”
“有,但不在中原。”程秋白转眸睨着她,听闻这话眸光闪烁,“与你相斗的这些而非四脚蛇么?”
“是,但其中与四脚蛇有多少牵连不好说。”高忱月斟酌着道,“在京蛰伏,这些人太显眼了,要么来者寥寥,要么便是有人在其后掩盖行踪。我虽不喜沈宁舟,但她手下的羽林应当还不至于全是少爷兵……我身上这些伤不足道,好在那些人是尽数被斩于刀下了。说起来,程姑娘救我时未曾见到吗?”
“并非我途经救你。”出乎意料的是程秋白即刻否认,“有人将你送到了堂下,我并未见到来人是谁,倒是江婶在院中拾到了这个。”
她起身拉开桌椅,在屉中取了个小匣过来。
高忱月接过打开来,发觉其中放了个约莫小指盖宽的碎木,朱砂的刻印已经陈腐了,她把那东西拿到眼前端详了一阵,勉强看清了上边的纹路。
九瓣梅。
她粗略回忆了一下京中的各色暗纹,却是想不起这个纹样是谁手下的人,能从四脚蛇手里抢回一条命没那么简单,若是真要查,从高位者身上入手不是难事。
但眼下……高忱月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一圈圈的绑带,叹声道:“程姑娘,可否帮在下个忙?”
程秋白颔首道:“你说。”
“堂中笔墨,借我一份吧?”高忱月道。
“可以。”程秋白站起身,但她没即刻动,反倒是上下扫了一眼榻上的伤患,“但你如此,尚能提笔么?”
这话问得高忱月面上笑相登时僵了,她默默抬起手活动了两下,实在没忍住小声抽气。
天杀的四脚蛇,伤哪儿不好非得手上也不放过……她暗骂了两句,随即将目光转向了过去取了笔墨放到桌上正要回来的程秋白。
“程姑娘稍候!”高忱月啪地一声双手合十停在胸前,飞快眨眼小声道,“在下这不方便……姑娘善念,可否代笔?”
“高大人。”程秋白挑眉,“我是大夫,不是书童。”
榻上的人闻言登时苦了脸,跟拜菩萨似的看她。
程秋白见状忍俊不禁,她收回了步子,掀袍跪坐在案前,道:“你说吧。”
高忱月猛然松了口气,她思忖了片刻,先将查的四脚蛇的情报言简意赅地讲了,细说了遇着的那些人是何容样,此次春祭的详细事由她还没问过,便先未书于其上。
“让大人去问问洛将军可知晓北燕有此异术,旁的倒是没什么了。”她等了片刻,想想又道,“程姑娘若是有什么要叮嘱大人的,也可以一并写了。”
“写有何用,从你们到靖安府,谁又当真把我说过的话记在心里了。”程秋白眼皮都抬一下,冷言道。
这话说得不算冤枉,高忱月干笑了两声没敢接。那一小块碎木还被她握在手心里,信已写罢,她的目光低垂,重新落在了上边。
朱砂虽已陈腐,但纹样仍旧栩栩如生,好似某一瞬得遇活水,木上九瓣梅仍可重获新生。
京城的初春已经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院中红梅尽皆凋敝,新生的嫩芽攀上枝头。
小童抬手折下了一支捏在手里把玩,这个年纪的孩子,好似当真与春时新叶相得益彰。
“姑姑!”九思踉跄着跑到慕奚面前,献宝似的将梅枝捧到面前,“为何百花皆绽,此一枝却不呢?”
慕奚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嫩叶擦过手背,好似还带着湿润。身后宫人隔着几步紧随着,好似半点不敢松懈。
“百花争艳,独此一枝独立尘世,是为不争。”她抱着九思缓步向前,低声轻语,“凌霜傲雪方见真国色。”
九思眨巴着眼,老实道:“姑姑喜欢梅花吗?”
“嗯。”慕奚替她拢好外衣,笑道,“一直都很喜欢。”
夜风浮动,拢起了长公主耳边的朱红花坠。
小院尽头是久候多时的宦官。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永嘉公主,在确认端王府只有这孩子一人在此后才清嗓恭敬道:“殿下,陛下口谕。”
“陛下问,殿下可想好重彩换一诺,要些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京城的事情应该很快能告一段落(?
明天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