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主营前洛清河带她在周围转了两圈, 东面没有西北的风沙,湿气缀在草叶的嫩尖上,在垂下的衣角上带出浅淡的水痕。
风把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洛清河把氅衣给温明裳牢牢系好,抬眸时替她拢好额前的碎发。
“交战地调兵, 燕北定然也会随之而动。”她放慢着语速, 像是要留存最后的时间好好端详着眼前的爱人,“拓跋悠才吃了败仗, 老狼王不会让她短时间内再度冒进,西边的守备军还不能走出要塞太远, 狼只要不被逼急了, 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一时的胜负决定不了整场战争的成败,年前的猛攻没能撕开大梁的驻军城防, 北燕的锋芒本就现了颓势, 这一场败仗就更是踩在了痛处。拓跋焘是老练的统帅, 他明白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找回自己的节奏。
这让大梁还有时间解决东西战线的协调问题。
温明裳闷闷地应了声,搭在她肩上的手还未收回去, 氅衣的细绒擦着下颌, 也在勾撩间带起细微的痒。
“三城安置妥当之前, 这边主营要先往北上吗?”她望着洛清河问。
“暂时不用。”洛清河知道她的意思, 抬指蹭了蹭她的耳垂, “我得空也要回一趟关内和州府商议之后的安排, 届时还能再见。”
北境之事安排妥当之前,咸诚帝暂时还不会让温明裳归都。
云絮被风卷散,翩然散入苍穹。万里雄关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它像是休憩的巨龙, 在千百年的岁月里勾勒出属于汉人的边境轮廓。
温明裳凑上去一点, 迎着洛清河的目光很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未尽之言吞进了触碰里,发梢穿过指缝,在风声的呼唤里包裹起无尽的柔情。
护卫的马队已经收拾齐整,一声令下便可启程。
两个人收回了目光,转身朝着营门的方向往回走,但步子都很慢,好似这样就能把时光无限拉长。
近卫们也都默契地闭口不言。
洛清河仰起头,在临近马车前将袖间早备好的一小块铁牌放到了温明裳手心里。她抖开披风在掀帘时替人挡着风,解释道:“州府向西三十里,那里有一座碑林。”
温明裳微微一怔,转瞬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那是无数英魂在人世间最后的盘桓之所,也是洛家先人的埋骨地。
“不用特意去,得闲顺道看一眼就成。”洛清河摸摸她的脸,凑近去吻她额头,“我想让你见一见他们。”
温明裳收紧五指,偏头把一触即分的亲昵延长了半分,她直直地凝视着将军的眼眸,道:“我会去的。”
洛清河含笑应了句,放下帘子退出了马车。
早已候在边上的赵君若上前朝她拱手作了一揖,数月未见,小姑娘瞧着也稳重了不少,至少独自戍卫也能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了。
洛清河回了个颔首,在侧眸时注意到对方腰间挂着的短刀,那是栖谣送的,当作是给补上的年礼。
车轮随着马匹的低鸣缓缓撵转,马蹄踏着风铎的叮铃声,在错身而过时,温明裳掀开了车窗的垂帷,她们在风声萧萧里四目相对却谁也没有再开口。
鹰唳盘旋在头顶,踏雪小跑到了洛清河身边,披甲执锐之士整队陈列于其后,铸就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那块刻有铁骑碑林印记的铁牌似乎在掌心发烫。
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人也好物也罢尽皆如此,再璀璨的光亮也会被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但那一代代的明月星辰仍旧如期相会,这些人并肩在同一片天穹之下,将属于自己的词章书写在浩瀚的星海之中。
她们或许彼此不同,又在某个时刻极其相似。
武将安邦定国,文臣抚民执社稷。后世人如何评价今朝无人可知,口中虽念着那一句青史留名,但温明裳心里早已不太在意史书落到她们身上时会如何落笔。风铎之声在逐渐远去,铁甲铮鸣已不回荡于耳畔,她放下车帘向后靠,指尖似乎还残存着令人眷恋的温度。
烈日晒化了绵延的云雾,坠成了人间的第一场甘霖。
北地的春日真的到了。
马车行至雁翎关下已至日暮,早有天枢同来的官吏在此相候,她容色急切,一见着温明裳下车便上前急忙问过礼后开口。
“大人,内阁的人今日到了,此刻正在驿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相谈。”
算算日子也的确该到了。温明裳知道崔德良让人来的意思,她步入赵君若撑开的伞下,边走边道:“可知道来的是哪位?”
那官员顿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是姚大人。”
师兄?温明裳眸中闪过讶色,但她面上不显,只是颔首答了句知道了便让人先行回去。此刻若是在京早到了衙门下钥的时辰,虽说是奉命为使,但她也没有押着人不让休息。事情虽多,但还是要一步步走。
内阁的学士们各司其职,一般不会有插足僭越的时候,但今年估摸着是不同以往,内阁主司和户部交涉的那位也不敢妄下定论,只能将事由全权交还给了崔德良。温明裳是他门下弟子,此事若是往小了算关起门来自己商量也不会节外生枝,若是这么算,会让姚言成来也是情理之中。
他早年被当做下一任元辅培养,即便放在原先的四大家中也是极为出挑的,为人还没什么世家子的骄矜脾气,比起温明裳这个师妹在朝中褒贬不一,他倒是没什么纷扰之声。只不过姚家原先司掌皇商,他便一直避嫌不问户部公务,即便是如今也没有改变。
温明裳也有段时间没有同这位师兄打交道了,两人简单地问过礼,也未多做寒暄便迈入屋舍之中。
炉中滚沸的不是姚言成从京城带来的玄川,他抬袖将茶水盛入杯中,道:“听闻你去了关外,如今战事正酣,得多带些人手才是。”
言语间并没有想过问交战地事由的意思。
“我心中有分寸,劳师兄挂心。”温明裳低眸谢过了对方,即便心中已知对方所来何事仍旧是缓缓道,“师兄今次奉先生之命不远千里前来,想来是别有要事。天枢诸事纷扰,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师兄不妨直言,以免延误要事。”
“是今年的春时策,有关商贸之事。”姚言成言简意赅地同她讲了一遍,又道,“我来时内阁已再议过,诸君的意思是,若是师妹……不,是天枢能拿出个合理的安排以绝后患,那么商路放开也无妨,但若是不行,先生恐怕就要忤逆一次陛下的意思了。”
这让温明裳稍感惊讶,崔德良在元兴年后的作风十分稳健,不论心中计较多少,他几乎未有正面与天子意见相左的时候,这是这十余年里内阁官员较之六部仍存清流之风的一大原因。他远比萧承之更加懂得圆滑与权衡,而今天子尚未至暮年,这实在不是阁老选择露出本意的好时候。
姚言成饮了茶,见她听闻后缄默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先生知道师妹会对此有所疑虑,所以他想要我转告你,如此决断……是为天下之故。”他看了眼半掩着的窗子,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般提了句,“此前锦平殿下为吏治一事来过一次内阁,先生与殿下手谈过一局棋。说来当真令人敬佩,多年不曾弈子,殿下棋力不逊当年。”
温明裳抬眸瞥了一眼窗外,云雾遮蔽了月色,今夜看不见月华如水,重檐似乎都藏进了缥缈之内。她呵了口气,觉着有些冷便探手过去将窗彻底阖上了。
“殿下的棋道,我也有所耳闻,能得先生此般评价,定然是不俗的。”温明裳露出点笑意,“师兄,你我此刻在燕州。”
“我知道。”姚言成吹开茶沫,悠然道,“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师妹身在风口浪尖,小心些总是好的。”
“先生……思虑深远,我远不及。”温明裳也跟着笑,但这笑意里没多少真心,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少时亦如此,有些深意我等小辈皆是一时难知。”
姚言成含笑不语,他将茶盏重新放下,温声岔开话道:“言归正传,春时策不可拖延,多一日都是牵累斯民,天枢此前可有议过此事?”
“自然是有的。”温明裳也放了杯,她撑着桌沿站起身,行至架前从书缝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写好的折子递过去,“师兄且看这个。”
烛光照在侧脸,把原本清润的眉眼烙出微微的锋锐。
纸页的翻动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明晰,温明裳垂目落在他的掌间,开口时声音平静却又不容置喙。
她说:“商路不但不能停,还要开得世人皆晓。”
纸上墨痕早已干透,这不是临时书写好的奏报,恰恰相反,它或许在温明裳初到燕州,甚至更早……在年关之前,在她从姚家手里接过大半的古丝路通商之权时便在心里谋划开了。
姚言成粗略看过,再抬眸时满目惊骇。他张了张口想问对座的女官更详细的事由,却在这之前听见她漠然开口问。
“师兄,只论西面……内阁算过闭锁国门会于府库有多少损失吗?”温明裳直视着这位世家子,她在过去和对方的兄弟打过很多次交道,即便多年不过问,族中的耳濡目染也会塑造一位无形中精于此道的人。
要问古丝路是避不过姚家人的。
姚言成定了定神,他在短暂的思虑后报出了一个数目,却又马上接着道:“内阁核算过,此事在先生预料之内,他也定然可以……”
“这句定然可以——”温明裳遽然打断他,直言道,“是在此基础上,根据各州往年赋税依例向上增收对吗?”
姚言成闻言哑然。
温明裳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她微微抿唇,淡了声音说:“战时赋税本就高过历年,太宰年间连年战事,这十余年虽不至穰穰满家,但好歹给了十四州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苛政猛如虎,旧例重提……”
“先生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知道。”姚言成放下折子,露出些疲惫的神色来,“陛下也知道。但是明裳,若非如此谁能杜绝屡禁不止的刺事人?你见过东南三州的暗间,他们可是险些要了你的命!上一次是火铳,是黑火,那下一次会是什么?”
温明裳皱起了眉。
姚言成深深吸气,道:“我劝过先生,但是你知道先生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大梁不能再让忠魂蒙尘,不能再让新星陨落,迟暮者鬓不再绿,心气已消,所以无人比这些人更加适合承受唾弃与叱骂。”
年轻的内阁学士叹息道:“明裳,先生想保你。天枢褒贬在前已经足够了,即便你不再那么在乎世人口诛笔伐,先生还是在乎的。更遑论,还有镇北将军。”
烛影似乎随着话音飘然落下而瑟缩了一刹。
“师兄。”温明裳微微向后仰,她没有直言驳斥,而是轻轻地问了句,“你我俯仰尘世间,其实也不过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己……这是先生教过我们的,对吗?”
姚言成沉默地点头。
温明裳笑起来,她转动着手腕的黑绳,在须臾的缄默后缓声道:“内阁算过,如此行事,来年雪野会有多少荒野曝尸者吗?”
不待对方张口,她抬眸道:“不论多少,放到你我眼前皆只是一个数目。但居庙堂之高,还会有人记得哪怕奏折之上所书只有‘一’,这个‘一’也曾是大梁治下活着的生民……他们不是一个冰冷的数目,为官者掌中有权,不是拿来随意将人抛掷舍弃的。”
“若人人皆如此,那么即便有一日凯旋之音响彻大梁北疆,铁骑足下踏的也不是沃野千里,而是累累白骨。英豪尚有人歌颂,这些埋没在当局者掌下的无名骨又该何去何从?谁会记得他们?他们的手足亲眷又会爱戴我们之中的谁?”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没有人敢撕开光风霁月的表象,把血与骨残忍地展露在眼前。
姚言成哑口无言,他撑着额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那盏茶已经彻底冷掉了。
他眼眶微红,哑声道:“可这份折子一旦交上去,天下皆知朝中新置所谓商贾火廉银是你之故,这些人便不会怨声载道吗?届时攻讦之语溢满朝堂,你和天枢又该如何自处?陛下他不会保……”
“师兄,我还没打算自寻死路。”温明裳打断他,露了点笑,“你细看折子最后。”
姚言成一愣,匆忙去翻,这一看更是愕然:“何谓‘朝中暂借’?”
“便是所言之意。”温明裳朝外唤了声,让赵君若进来换了壶新茶,这一回用的却是北地的糙茶了,“战事一起,各州百姓人人心忧,太宰旧事并不遥远。农桑不可轻动,这个道理稚子亦知,所以如今最怕的也是商人。朝中各处皆要用银子,他们怕为官者从他们身上强买强卖,那就不如真当生意来做。”
“白纸黑字,约定好期限,府库充盈之时自当原样奉还,不仅如此,此番商人大义,朝中还欠他们一个人情。”
“天枢已是违背旧制,你这……”姚言成苦笑,“重农轻商古来有之,你就不怕……”
“我更怕夜里梦到枉死的冤魂。”温明裳毫不在意地笑笑,接着道,“但不仅于此,此事外邦来者也要照办。一视同仁,先纳银子,再入商路,否则大梁于古丝路的卫队不予护佑,落霞关不予放行。同样,若他们想做这笔生意,白纸黑字一一落款。”
“那刺事人呢?”姚言成反问。
温明裳转着杯盏,问:“师兄知道刺事人与暗间最大的差别在何处吗?”
对方肃然端坐,道:“愿闻其详。”
“暗间为一国之刃,刺事人如针。”温明裳道,“归根结底,前者为国取利,后者……为己取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北燕朝局风雨飘摇,供养交战地数十万铁蹄已是苟延残喘。”温明裳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暗间想从王庭挖出这笔银子,要多少周折?即便当真成功了,师兄要猜猜看,这是不是在敲骨吸髓,成为压死幼主的最后一根稻草?至于刺事人……”
“能安稳度日挣钱的,谁想给穷乡僻壤的蛮人卖命?”
若是真有暗间在此,听见这番话怕是要气得跳脚,恨不得把眼前的这只狐狸生吞活剥了去才解气!
姚言成被她说得意动,他反复看了几遍折子,很快又诧异道:“那这最后一条又是为何?你所言已足够打动内阁,打动陛下,又为什么要在此事上加入各级官吏也可循此律纳火廉银?”
他喝不惯糙茶,说完这话便被呛得连声咳嗽。
“因为缺银子啊,交战地要砸进去的银子可谓多如牛毛。”温明裳挑眉,状若不经意道,“这东西谁嫌多?”
姚言成听得哭笑不得,他正想笑骂两句,忽而听见对方话锋一转,轻飘飘地又落下一句。
“时日若久,监察院或许还有人想将此事纳入考评呢。”
他的脸色骤然就变了,“这……”
“我知道。”温明裳放下杯盏,她其实也喝不太惯,但表面功夫实在是比这位师兄强太多了。她垂着眼帘,低声笑。
“会有人参我……卖官鬻爵,由此而始。”
作者有话说:
火廉银是脸滚键盘敲出来的名字不要联想现实历史x
感谢在2022-12-08 21:43:55~2022-12-11 23: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展程 1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