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58章 晚晴

  洛清河打马出城前遇着了专程候在侯府外的李驰全。此处离值房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他出现在此,显然是听闻洛清河回城后专程赶过来的。

  两人互相见过礼,洛清河上下打量了这位是少卿一番, 先行道:“李大人深夜来此,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驰全点点头, 直言问道:“今日来寻将军, 其实还是为着我给明裳的那封信。我知她身体抱恙一时难以归返,但……这些事恐怕还是得她亲自做决断才好。”

  “大人的信, 她是看过的。”洛清河沉吟须臾轻轻叹声,“柳氏倒台, 不单旧局大改, 有吏不知其过而助纣为虐者如何惩处,也的确是桩麻烦事。李大人的意思, 我们皆知, 但之于她而言, 那些人毕竟是归入柳氏党羽的人,纵然是无心之失, 也难辞其咎。”

  这是过往数十年大梁朝局中积重难返的弊病, 大厦倾覆, 蝼蚁焉能安身立命。这些人或许品阶不高, 但他们被笼罩于世族枝叶之下, 世族在时被长久蒙蔽, 去时也要被清算,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罚或不罚,其实没有个具体的章程, 太多时候都是笔糊涂账, 故而有不少趁乱谋私的, 也就此挤走了所谓政敌。

  可柳氏这一回却不止于此,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大到京城街巷皆在传闻,让不单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更让义愤填膺之辈将矛头转向了那些犯下无心之过的吏胥和他们的亲族。

  大理寺这些时日接了不知多少桩这样的诉状,差役跑断了腿也只能平一时的愤懑。这些被世族张扬跋扈之辈长期压抑的怒火随着温诗尔的死,木石的毒而被彻底点燃了。

  李驰全心力交瘁,三法司依法明断,可……本就不是大过错,怎能只因沾了个罪人名便赶尽杀绝?

  那是酷吏所为啊!

  “那些过失如何论处,其实三法司早有论调,婧疏回来,也是要为此事了断。”李驰全无奈地说,“可这些事易,民愤难。我去信问明裳,也是因为此事若有个解法,只有她能做,百姓觉得我们会包庇同朝为官者,而她不会,因为五伦之亲在先。”

  可柳氏毕竟是真正的仇敌,他清楚温明裳的为人,却也明白此时让她为牵涉者开脱辩白,多少是为难人了。

  “大人所忧,在下感佩,但这样的伤痕终归不是一时一刻可以消弭的。”洛清河自府兵手中结果马缰,冲他再一弯身,“还望大人给她一些时间想想吧。”

  李驰全闻言垂首还礼,没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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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炉中的香燃尽了,温明裳翻了个身睁开眼。垂帷半掩,月光从窗缝渗入其中,缀成缥缈的纱与雾。

  鸟雀安眠,此刻四下无声。

  温明裳撑起身,下床蹬靴披衣走到了书案前。笔尖的墨痕早已干透,散乱的文书堆叠着,字迹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她掌了灯,从书页里翻找除了那封被压在最底下的书信。边角被反复揉捏,起了一层细密的毛边,上头还有清晰可见的褶皱。

  这封信被抽出来过好几回,又被重新塞进了底下,可即便是如此循环往复,看信人的心里还是不知如何做处。

  温明裳捏着那封信倒回榻上,疲惫地抬起手臂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药谷的床榻没有京城宅邸的那么宽敞,可此刻一人卧于其上也觉得空落。边上无人,她也没续上安神的熏香,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随着安谧一并沉入深渊。可这场梦并不安稳,木石被驱散前的黑暗卷土重来,她向下俯瞰沉渊,觉得风声里夹杂的是无数的哭嚎,看不清面目的人一步步越过她走向悬崖。这些呼号不是冲她而来的,她此刻好似只是一缕游魂,看着数不清的无名之辈纵身跃下深渊。

  寒意顺着脊骨窜上灵台,温明裳猛然睁眼,扭头径直撞入了自己最熟悉的那双眸子。

  洛清河也是刚回来,她才掀了帘帐,看见香炉里空无一物还没来得及续便见着温明裳忽然惊醒。她轻轻眨眼,坐到床边去摸了摸温明裳的面颊,余光瞥见对方手上还紧紧攥着的书信时心中了然。

  李驰全让她劝,可是这种事没法说。

  “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温明裳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她手心也出了汗,信纸被揉皱在了一处,让字迹慢慢晕染开。她的目光顺着洛清河的视线缓缓下移,怔愣地看向自己紧抓的手心。

  如同被火灼烧一般,下一刻她猛然将那封信丢到了一旁。

  洛清河沉默着拨开温明裳额前微湿的发,烛光下她的眼眸愈发清透明亮,像是高悬的星,闪烁间便能轻易划开长夜。她注视着榻上惊醒的人,耐心地等待着那双眼睛里的恍惚散尽,重新恢复往日的清明。

  可当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吗?洛清河微微直起身,探手想去够那封被扔远的书信,可下一刻,温明裳却突然用力拽住了她的衣襟,借由向后倒的力道把她拉入了床褥间。

  洛清河小臂撑在瓷枕两侧,她微微侧头,顺势让蹭过来的唇落在了自己嘴角。

  烛火压着眼尾朱砂的那点昳丽,可这一下却没口下留情。犬齿摩擦过柔软的唇瓣,尖锐的刺痛让洛清河没忍住眯起了眼睛。

  这哪儿是吻,分明是在咬人。

  温明裳抬起手搭在她颈侧,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她往边上推。这个动作让紧贴的方寸之地错开,却也让人被整个压进了被褥里。

  两个人平日里唇色都浅淡,此刻背着烛火,却像是被光晕点缀上了鲜红水润的色泽。

  温明裳胸口微微起伏着,她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白日里程秋白甚至都不让她在谷中随意走动。洛清河眸光闪烁,她不在京的时候不戴发冠,束发的发带这么一推搡已经开始松散。

  从前断是没有这般强势的时候的。温明裳微微低头,在呼吸声里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她心里装着事,却也知道只要开了口,不论自己做什么洛清河都会点头。这件事说小便也太小了,小到几乎没有对错之分,便是放任随波逐流也不会是罪过。

  似乎也本该如此,她为什么要对所有人都怀抱恻隐之心呢?她要做的明明是匡扶社稷的臣,而不是悲悯于怀的圣人啊!

  可这样的想法在这双眼睛下无处遁形,让她平白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卑劣感。可是错在哪里,错在何处?

  她此刻没有答案,但却不能将此避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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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最后雨露与星光将残缺的那点补全,最后落在碗底杯中映成了满溢的清光。满庭的浓雾随着这抹清光消散殆尽,向世人展露出早已铺就的路途。

  外边的天已经泛起了亮光,烛火燃至尽头,露出最后一点白色的芯子。

  两个人面对面侧躺着,都不想动弹。温明裳指尖微蜷,似乎还因着暑气出的汗带着湿意,她闷着声音,又问说:“那……以后呢?”

  洛清河半睁着眼,玩闹一般把两个人散开缠在一处的发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她微微抬眸,好笑地用鼻音回:“嗯。”

  像是某种藏匿的应允与肯定。

  温明裳盯着她打的那个结没再吭声,但洛清河知道她听进去了其中的深意,不单只是这件事。

  那封被遗落的书信在时隔多日后会有一个属于它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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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暑气随秋风起而消。诏狱牢门大开,今日便是柳氏阖族伏诛之时,咸诚帝早前便有旨在先,道温明裳可于弃市同观监斩,只是议定之时将至,刑场却连个人影都未见着。

  监刑的官吏擦着额角的汗,心说若是这位大人久病未归倒也罢了,可这前两日不是说人已回京了吗?怎得今日这杀母仇人伏诛,却是至今还未出现呢?

  街边支起了茶摊,跑堂的小二穿梭在人群中,吆喝着奉上了粗泡的新茶。潘彦卓不疾不徐地将盏中热茶饮尽,听见脚步声才开口问。

  “人呢?”

  “南坊。”少年低声将探听到的消息告之,“有听着风声的也过去了,但长公主与端王在府商议旧册未动。翰林院今日要记此案,听闻就如何着笔一事前两日已是吵得不可开交。”

  “沈知桐是她同门师姐,有吵嚷有不服皆是平常事。”潘彦卓没去评判这前半句,他在桌上放了碎银子,拂袖起身道,“走吧,咱们也去瞧一瞧那边的热闹。”

  霜寒渐至,南坊地势低,此刻阶前还挂着夜里薄霜消融后的水迹。此时正是金桂飘香之际,民巷内已是满巷芬芳。

  小童手里拿着一枝折下的新鲜秋桂,坐在小舍阶前跟自己玩耍。再往外走两步便是孩童奔走聚集之处,可此处门庭冷清,连这孩子却像是游离其外的人,起身也叫人退避三舍。

  门前砖瓦上被人泼了各色的漆,有些似是新上的,触手上去还能抹去些痕迹,连孩子身上也沾了些去。小童却好似习以为常,她捏着手里的花枝,正打算起身去别处,却忽然听见巷口有脚步声向此处而来。

  她呆呆地看着来人近前,一时间连问声好都忘了。

  墙下水迹犹新。温明裳于门前停步,低眉瞧见小童脸上也挂了些脏乱的漆。她屈膝蹲下,自袖中取了手帕出来,轻轻把面上的那些痕迹给擦了个干净。

  “你家中人呢?”她收回手帕揣回袖中,问道。

  小童这才回过神,连连退了几步向屋里软糯地出声喊人:“阿姊!有……有客!”

  房门敞开着,里头闻声一阵凌乱的脆响。随即有个书生打扮的少女扶着头上的儒冠忙乱地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新着墨的笔。她面上慌乱,连迎客的礼数都忘记讲,反倒先去看门前的小妹,活像是上门的不是客人,而是凶神恶煞的人牙子。

  温明裳注意到她腰间坠着的牌,问道:“你是国子监的监生?”

  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人,连忙起身相拜道:“正是,学生乔禾,失礼之处还请客人海涵。学生……温大人?!”

  “你认得我?”温明裳有些意外。

  “……认得。”乔禾局促地低下头,“您是阁老门生,如今朝中近臣,如何能不认得?我……我读过大人的文章!还……还一度颇为神往……”

  这话说得愈发小声,还不忘抬头匆匆瞥两眼温明裳,像是生怕冒犯到什么似的。

  温明裳点了下头,顿了须臾又问:“既认得我,那今日我缘何来此,想来监生心里应当有数。”

  “是。”乔禾整个人不自觉在发抖,她挡在妹妹前边,鼓起勇气去看温明裳,涩声答道,“是因我父他——”

  话音未落,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不堪入耳的讥讽与叱骂声回荡满巷,温明裳眉头微皱,侧眸看见乔禾已经迅速捂住了妹妹的耳朵。

  她登时心下了然。

  妇人身上原本合该得体的衣物在推搡下变得脏乱,她被推入巷口,迎面而来的人还在指着她骂:“你家人给柳氏当狗害死无辜的人,你们怎么还不随着那些腌臜玩意一同被砍了脑袋呢?!”

  “就是!好好的官儿给害成那样,你们这些那什么……为虎作伥!都该死!”

  眼见着妇人要被再度推倒,乔禾只得先松手往那头跑,“娘!”

  这声呼喊很快淹没在了骂声中。她到底还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人,哪里比得上这些人,只能先一步挡在前头,好叫那些抛出的杂物不会砸到母亲头上。

  妇人泪流满面,却无力辩解。

  人群中有人趁乱挥拳相向,乔禾连忙抬手护住脸,可意料之中的拳头却并未落下来。人群似乎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是窃窃私语声。

  洛清河捏着动手男子的手臂,把他往后一推,道:“京中无端聚众且斗殴者是有违律法的,你不知吗?”

  “你……”

  洛清河回头看了眼门前的温明裳,回身摘了腰牌举起道:“在下禁军总督,洛清河。今日你们为何在此,三法司的人一清二楚,门外即是禁军。数月以来此等事数不胜数,诸位今日是看着柳氏逆贼人头落地方来此讨个公道。既然如此……”

  她回身抬手指向温明裳,露了个笑说:“那位便是大理寺的温少卿,你们所讨的公道既是为她,何不听听她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洛氏在大梁声名显赫,但洛氏的人却少在京中,是以就连乔禾都没见过这位传闻中的镇北将军,更遑论他人。一听此言,原本垂头的人们再度打起了精神。

  “好!既然洛家的君侯在此,温大人也在,那就定然不会错!”

  “温大人定是来惩处这些腌臜东西的!”

  被乔禾护在身下的妇人闻言匆忙爬起,她嘴唇颤动着向前,抬臂指着温明裳涩声问:“你……大人何不宽仁啊!”

  “娘……”乔禾忙上前搀扶,低声驳道,“那些是大理寺的判决,法度在前实在是……”

  “什么法度!”妇人一把推开她,缓缓跪倒于地,痛哭道,“我夫虽非大员,但历来恪尽职守从未有半点逾矩之行,否则、否则我家缘何居于此而非城北贵居啊!”

  她一面哭着,一面掰着手指将丈夫为官数年的行止一一说尽,哪年拒不贪墨,哪日病倒任中都说得分明。

  百姓中早有听得烦闷的,他们想上前让人闭嘴,可洛清河就挡在他们中间,叫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温明裳耐着性子听她数落到柳氏下狱前,她向前迈了一步,开口却未驳斥,只是道:“夫人说完了吗?”

  妇人闻言一愣。

  “乔禾。”温明裳又看向她身侧的女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

  “你父所判并非因勾连柳氏,而是在任时所为为柳氏所慑,无心之失。”温明裳转动目光,停顿须臾又道,“大错未有,下放三载,这是大理寺老寺卿几经斟酌的决定。我如今问的是监生乔禾,对此可有他言。”

  少女闻之默然,她紧攥着拳头,低声道:“有。”

  “问。”

  “大人既说是无心之失身不由己,那么,一失便可抵去家母所言种种,便可说——”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意,却决然问道。

  “我父昔日所为……错了吗?”

  国子监大开经年,世间名才汇聚于此,所慕皆是一朝圣贤,一国名仕,她能踏足其中,同样不会例外。可一心闭门造车者不会知道在其外会有怎样的洪流波涛,等他们终于推开那扇门第一次领略到雪雨风霜,便会明白治世远不是笔墨空谈,多得是纸上文章写不尽道不明的厄难。

  温明裳闻之却是轻轻笑了声,她并未直答,反而问道:“你入国子监第一日,先生们讲的第一课是什么?”

  乔禾闻言一愣,这一声问太轻,却瞬息将积攒的惶然与怨愤击散了。身在国子监者,又如何不会记得这个。

  洛清河扫了眼满面疑惑的百姓,代为开口道:“是横渠四句。”

  “这是啥?”

  “我就没进过几日私塾,你问我啊?”

  私语间,人已至近旁。

  “元兴三年,西州筑堤,你夫依柳氏所言批划石料,这个命令不止给了他。”温明裳挑出妇人适才说的其中一件回话,可这话与其说是解释给她听,不如说是给乔禾的,“夫人所言不错,你夫恪尽职守夙兴夜寐,但可知就此一次,柳氏从中得利多少银两。”

  她抬指比了个数,“三百万两纹银。”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西州此事不过微不足道的万中之一。

  “吏胥不止他一人,亦有人不遵之。他们或许未有那般辛劳,但底线未失。”温明裳抬眸看乔禾,“你问我对错与否……那你父此行可堪称之立心立命否?”

  簌簌风过,满庭落英。

  慕奚抬眼见金桂落盏,抬指拨去后将手中文书递给慕长临,道:“册中所记,损银补记,各州亏空细查,绝不可放过分毫。”

  核算官吏闻之错愕,试探着开口:“殿下,这恐怕难,先不说各州长短不一,便是这即时填补的日子,也是太短了!”

  “世上事行之皆难。”慕长临把书册放到他身前,肃然道,“但皇姐所言极是,绝不可放过分毫,否则你我有何颜面去见旧日承一家胁迫之百姓?如何对得起宵衣旰食的各级官与吏?”

  “可这银子……”

  “若有疑缺,持内阁信物去姚氏家门调取。”姚言成迈步入内,拜过屋内众人后道,“二位殿下言尽至此,亲身躬行,你我僚属怎能惜身?”

  慕奚看向窗外,颔首道:“今次必定彻查补缺,宽仁于此时不过徒增弊病,致使来日如柳氏一般心术不正者心怀侥幸。”

  “我等声名不足惜,但今次,必将躬行于此。”

  日光缓行,将至正中。

  乔禾低下头不敢直视女官的眼睛。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又道:“元兴七年,你父任中州城小吏,彼时柳氏庶子酒后狂言毁去城中经楼数卷拓本,过后州府来人问询他却闭口不谈此事……”

  “纸笔之下是士人半生心血。”她轻声问,“这又当得起承圣贤之书吗?”

  茶盏砸落,摔得粉碎。

  纸页碎屑纷纷扬扬落下,恍然间好似六月飞霜。

  翰林中人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沈知桐道:“你为同门者拒而不书其过,有何面目以见过往恩师!”

  沈知桐当即一摔笔杆,冷声道:“何谓过?何人定论其过?今时今日你我皆难断人身后事,你便可说温明裳去南坊是为赶尽杀绝了?陛下诏命在前柳家罪有应得,她为三法司自当断之,何过之有?!”

  那人涨红了脸,支吾这说不出话。

  “你我同列翰林,为天下事著书立传,为的是后世可观典籍,可明真意!今日不论是我沈知桐还是尔等,来日黄土白骨可以无德无名无人传吾功过,但笔下每一个字,若失其实!”沈知桐环顾四下,慨然喝道,“那便会叫明珠蒙尘小人得志……待到百年之后———!”

  她抬手指向门外,指着东南方金麟台的方向,“后世人会看着今日你我之谬,为今时英豪烙小人之名!让奸邪者享万代福祭!”

  史笔如铁啊……再漫长灿烂的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也不过就是那粗粗半卷词章……

  千古英豪事,留待后人书。

  沈知桐颓然放下手,眼圈悄然红了。她不是崔德良的门生里最有天赋的那个,朝局纷扰,人心繁杂,她无意昔日寒门之争,于是崔德良对她说,那便入翰林吧。修得一世文章史册,也是为百代士人留星星之火,扶大梁国祚。

  她记下了老师的那些话,也自此明了了这一世文心。所以今日不论他们要写的是不是温明裳,无论她与温明裳是否有同门之谊,笔下所记,必须字字皆实。

  绝不可更改。

  巷口桂花飘然而下。

  温明裳抬手接了其中一朵,放到了乔禾手心里,道:“现今,你可还要问我你父过在何处?”

  乔禾嘴唇翕动,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止你们,京中或是其余各处相似者数不胜数。”温明裳越过她们母女,走到人群前侧身而立,“决断三法司所下,字字皆实。若仍有异议,鸣冤鼓便在庭前。家母所行之事,尔等亦可。”

  “但今日我来,不是为了指摘已成定局之事。”她看向乌泱泱的人群,抬起手弯身一拜,“是为了诸位。”

  百姓们面面相觑,都不知此话何意。

  “我知诸位气恼是为下官,是为家母含恨而终,此为其因,下官于情于理皆当拜谢。”温明裳拱手再拜,“但罪人伏法,万事已定!便不该再横生变故。诸位皆是好意我知,但她们母女今日,诸位既然看在眼里那么下官想问一问,若今日跪于此求我的是你们呢?”

  “家母愿跪堂前,为的就是求一个公理昭彰,而非私论斗勇,诸位今下所为,已有悖此衷!”她陡然抬高声音,“世上公道不该由此而来,纸笔喉舌皆是杀人刀!我朝立国论法,其后更有林相定之易之,我等自当遵奉。故而下官今日俯首相求……”

  “祸不及无辜,否则即为乱象之始,万死难辞其咎。还请诸位……勿让下官难做,勿让陛下难言,勿让家母亡魂难安——”

  棋子轻落下,混着醒竹倾倒叮咚。

  “阁老是如何断言,明裳她会如何行事的?”赵婧疏不解道。

  崔德良微微一笑,道:“她心中有憎有恨,此乃人之常情。然情理之外存其心,她明白若是今日之风不止于此,那么来日这些纸笔喉舌便会成攻讦之利器。朝中若不思进取,只知权衡利弊,即便来日可正本清源亦失其道。是以可有个例,决不能成所谓‘蔚然之风’。”

  “那孩子,为的不是一人一家,管的也不是口诛笔伐之下的‘无辜者’。她之所行,为的是,万代昌平。”

  “你师当年愿一人远走却绝不同流合污,亦是守其心明其志啊……”

  赵婧疏起身,又问道:“她一人,便一定能使众人散去吗?”

  阁老摇头,笑言。

  “她并非一人。”

  “尸位素餐者金玉在外却早已糜烂腐朽,满身疮痍者却可凭本心之弥坚全旧日之乱象。那一代代的人哪,仰面见天地乾坤浩大,却仍愿俯首以佑涧边幽草……你、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后来者。”

  “早已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了。”

  人潮涌动,私交之言不绝于耳。

  洛清河就这样顶着一众目光走到了温明裳身边,抬手随之深拜,“昔年诸位为雁翎埋骨英杰挂灵以记,在下铭感于心。但今日在下亦愿以阖族之心向诸位请愿,喉舌之下,再勿轻断片语忠奸。”

  “我代我妻,万谢。”

  民巷的风终于停了。

  *****************

  茶肆里有人吃着茶,听罢抖开折扇笑道:“好本事啊。”

  “若无昔年之变,或许我亦在其中?当真是有些羡慕得紧。”潘彦卓放下茶盏,敲着桌轻声喃喃道,“齐王该回来了吧?”

  少年垂首点头道:“是,已经过了钦州,今冬之前定然回到。”

  “好极。”潘彦卓抚掌一笑,“她们已备齐了中兴之臣,至于我么……”

  “便来日赠她们一位盛世之君吧。”

  围着的禁军也逐渐散去,各司其职。

  那儿围着的本还有羽林,但不是城里东湖营的人。此刻他们的主子眼见着众人散去,不得已才下令遣散了众人。

  洛清河在街口等着温明裳出来,她仰头见红叶簌簌,忽然想起那一夜温诗尔的那番话。木石的消弭不是那一场噩梦的结束。

  温明裳拾级下阶,将将走到她面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唤。

  “温大人!”乔禾追出来,撑着膝喘了会儿气,“多谢你……”

  温明裳垂眸笑了下,道:“国子监入学不易,你若来日登科,那才是真正的谢。”

  “学生会记得今日大人所言。”乔禾低下头,“虽自知非高才国士,然四句在先,必不敢轻忘。”

  她言罢再郑重一拜,也不敢看温明裳的反应,转头跑了回去。

  温明裳侧过头看洛清河,发觉对方亦是勾唇笑了笑。

  “今冬未有雪。”她仰起头。

  “然寒已散了。”

  作者有话说:

  肝好痛,中卷就到这结束(。

  另外说一下横渠先生是张载,四句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里面转的几个画面是对这几句话的,虽然我写的不是很满意(摆

  阁老的那句乾坤浩大是化用马一浮的“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原版放老地方了,id看专栏,我明明没写啥也就是滚轮胎啊(痛苦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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