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18章 等待

  自那一日去过户部后, 朝中便没了什么大的动静。不少人眼巴巴等着温明裳去过之后再掀起什么大的动荡,自己好从中浑水摸鱼,谁成想连日下来竟有了偃旗息鼓之相, 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的在揣测说潘彦卓是否有意拖延以观虎斗,这是世家内部的浪涛, 与一种寒门官吏好似无关, 等得越久,两方抛出的筹码也就越大。

  温明裳一如往常般去大理寺上差, 临近年关了,总得把这段时间的事由再理一遍才不至于开年连个章程都拿得匆忙。不过差事不多, 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她抽了个空,让人去将久无人居的宅子打理了一番, 将温诗尔接出了柳家。

  柳府门庭冷清, 少见来客。柳文昌的侍郎之位后面连着的是整个工部官员的升调, 端王在这件事上也还未给出个论断。

  如此赋闲于府上,京中走动就全靠柳文钊。

  温明裳接人离去的时候路过水榭, 远远地看见柳文昌捻着棋子同柳卫对弈。他见到温明裳来时的眸光也很平静, 如同早已洞悉所有, 也交代了所有, 只是远远地点了下头, 连同柳卫也不像平常那样急于起身争口舌之利。

  年初的时后院新挖了一片小鱼塘, 开春一把鱼苗撒下去,等到这个时候这些长成的鲤鱼已经学会了懒洋洋地在廊桥下边摆尾乞食,见着人便隔着老远慢慢悠悠地晃悠过来吐泡泡。如今天寒, 水却还未完全冻上, 它们见着人便凑得更勤。若换做街上的狗儿, 恐怕如今这尾巴已经摇得相当欢实。

  “这些鱼怎得就知道咱们手中有没有鱼食?”赵君若戍卫在她们身侧,没忍住探头多看了两眼,府里选的鲤鱼都漂亮,日光透下去影影绰绰,将鳞甲照得彩光烁烁,看得人眼花。

  “它们不知道。”温明裳穿过廊桥,没有停歇的意思,“只是被圈养的池鱼,惯于如此,有没有倒是不打紧,这般作态惹得主子开心了,自然有饱食一日。”

  话音并不高,隔得远几尺便听不明晰了。只是赵君若一愣,还是忍不住往周围瞥了几眼,确定周遭无人监视后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而她身侧的温诗尔步子微顿,似是觉察到她适才骤然的紧绷,含笑抬起手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赵君若有些惊讶于这样的温柔,她双亲早亡,自小在赵婧疏的照拂下长大,但性情使然,赵婧疏少与她有亲昵的举止。

  这位夫人当真是很好的人。她眨巴着眼睛,乖顺地慢了小半步。

  昨夜刮了一夜的风,城外的官道早时才有羽林清扫,入城的路并不好走。

  温明裳跟温诗尔在宅中用过了午饭,午后便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来客。

  林葛风尘仆仆的,温明裳让人进了屋子,让他将带回来的东西搁到了桌上。

  李驰全今日在寺中,济州余下的杂事跟他讲也一样,其实没有必要找到私宅来。

  除非这些消息与济州的事情并无关系。

  林葛给她带来的是海政司的那位提举送过来的百姓书信。

  他搓着手,在火盆近前坐了片刻缓过来许多,他听见温明裳问,回忆了一下来时提举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尔后道:“依着意思,是让大人自行决断该如何用这些书信。”

  温明裳垂眸看着眼前这一封封整理好送来的信,她耐着性子一点点看过去,这里头有识文断字的书生工整的文书,也有些市井小民信笔涂鸦,读来其实不大容易,有些字写得她要瞧好一会儿才看清究竟写了些什么。

  “还有吗?”她将目光从中抬起,状若无意般追问道。

  林葛思忖了须臾,道:“提举大人说,这些只是个中一二,若是大人还想再看,亦或是都察院所需……她可再将剩余部分送入京中。只是书信易损,要您挑个信得过的去取。”

  “……知道了。”温明裳点了点头,“辛苦,接下来两日归家去陪家中妻儿吧,同行的诸位也一样,不必急着上差。过段日子等户部的账算完了,年俸会有人送去。”

  林葛忙起身,面上除去瞬息的错愕后是满面的欣喜。他的确离家许久了,本就存了开口讨得几日闲暇的念头,但就怕临近年关,三法司事忙,眼见着有人回来自然不愿意放人。再加上京中近些日子的传闻沸沸扬扬,温明裳与工部的对垒势头正盛,他又归人家手底下办差,怎么想都不单闲着。

  谁料想不必开口,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就点头准了这个假。怎能不叫人欣喜?

  “是!谢过大人!”

  温明裳活动了一下脖颈,冲他笑了笑。

  没什么架子。这个印象从她初入大理寺任司丞延续到了今日,日后也必然一直往下延续,这其中半是真心,半是考量。

  腊月的京城风霜凛冽,寒霜越过巍峨蜿蜒的燕山山脉迅疾南下,将江北之地的和风暖阳尽数吞没,只余下白日里一层薄薄的光,好似顷刻间就能被寒风撕裂成一片片。

  林葛匆匆行过廊桥,不忘走时同院中查看草植的温诗尔躬身行礼。赵君若站在一侧,侧耳听着温诗尔给她将如何将院中的花木打理得好看,还提了几句温明裳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林木。

  宅子重新修过,后院的那扇门也解了门栓,后街是靖安府的府兵戍卫的地方,寻常人是进不来的。

  洛清河掀开竹帘进来的时候带起了一阵寒气,她今日在办事房待了一早上,差不多将禁军的杂事理清了,若是年前兵部再没什么旁的事,估摸着一切照着章程走便好。就是这天越冷,北边越容易不太平。

  草野滴水成冰,北燕要没粮了。

  今年大规模的打草谷还未开始,比往年都晚了不少,拓跋焘不会因为春夏的摩擦就偃旗息鼓,因为北燕自己如今的牛羊多进了贵族的口袋,寻常百姓吃不饱饭,他们就一定要出兵。

  是以洛清河只能说暂时闲了些,具体如何还要等军报。

  温明裳把大致辨认清楚了的书信放到了一旁堆叠好,探身过去从桌案边炉子上取了滚沸的茶水。

  “林葛从济州带回来的东西。”她把杯盏推过去,一字一句地说着,有些意味深长道,“我走时只让海政司将其后的火器随水路送往燕州,倒是没叫她办这些。”

  洛清河拿起最上头放着的那封信看了两眼,又瞥了眼温明裳手边还放着的那些。她将信放归原处,道:“秋白之前同我讲,已经叫人过去了,具体看诊如何倒是未曾说。不过如今看这位提举大人的举止,想来应当无虞了。”

  “还有些可没送。”温明裳看得眼疼,没忍住合眼缓了一会儿,“若只是因在济州的所行,是找不到海政司头上的。”

  这些信写的是济州百姓的谢意。

  若真要送,应当往州府送才稳妥,那时大理寺余下的官差尚在,直接送到手中也无不可,可偏生这东西转了一回手,从海政司送到了林葛一干人手中。

  “府台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虽身在州郡,但谁在京城都有一双眼睛。”洛清河看了她一眼,起身去门前去了烫热的巾帕过来敷在她眼皮上,“看似六部之一对上你占尽了便宜,可你身后站着人,大家心里都清楚。斗得这样凶,难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多做分毫都是站队,府台不想赌。”

  谁都不想赌。

  帕子温热,妥帖地熨烫其上,叫人忍不住喟叹了声。温明裳抬手搭在洛清河的手腕上,将她捏着的帕子挪开了一点,这才将手里的那封信放下。

  “谢意的确是个好东西。”她捏着洛清河的手腕,缓缓笑了声,“用来堵住那些口诛笔伐最是合适,只是现在……再等等。”

  柳家现今对她在名声上做的文章还不够,要等到真正掀起狂涛的时候,这些信才会成为抵御这些刀刃的盾。百姓比明堂之上的人更清楚谁能给他们真正想要的,所以不论温明裳被世家中的人如何中伤,他们只知道是谁给了他们熬过这场水患的银钱与粮食,是谁帮着修葺的屋舍,是谁贴补的田地。

  “这样的书信积攒得多了,便成了万民之意。”洛清河看着差不多时候,将手上的巾帕挪开,“这比所谓的利害更真实。”

  “济州、东南三州,乃至于去年的钦州,我都能拿到诸如此类的书信。”温明裳冲着她弯了下眼,她眼尾平日里微垂着,瞧来便总叫人觉得乖顺清隽,但这么笑起来,眼尾微扬,反倒陡生一种难言的狡黠。

  这是给柳家留着的一个陷阱。

  “潘彦卓在等晋王回来,柳家在等他能否拿到左相的手书。”她指尖在肌肤上轻轻划过,歪着头注视着桌上的烛台,像是要端详出旁的什么,“我也在等,我在等老太爷亲自跟我下这一局棋,我要看……他究竟要从何种君子礼数里露出那把肮脏的尖刀。”

  话音未落,屋外脚步声渐近。门还未合,至留下了半扇竹帘,温诗尔掀帘踏入其中,恰好与案前二人面面相觑。

  温明裳蓦地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洛清河起身道了句温夫人,还顺带着行了个礼算是问安。

  温诗尔微笑颔首,好似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她未曾问洛清河因何出现在此处,只是提醒温明裳小厨房煨着的汤药已好了。

  赵君若还在外头等着。温诗尔说完这话,便又迈出了房门,像是只是为了这句提醒特意走进来一般。

  “怎么了?”洛清河重新坐下来,瞧见温明裳略有些发愣。

  “我同阿娘说起过我们的事情,但未说清是何人。”温明裳回过神,轻叹了口气,“但她……想来能猜到。未曾多言旁的,大抵也是一种默许。我瞒不了她很多事,可她却有许多不曾告诉我的东西。”

  洛清河眼睫颤了下,她食指微微曲起,沉默了须臾反问道:“你觉得……她瞒了你什么呢?”

  温明裳抬眸往敞开的窗子外看了眼,白日的光晕仍旧稀薄,她端详着窗前新栽的一棵梅树,许久后才道:“她自己的身子。”

  “我一直在想,所谓旧疾,为何会在这短短的五年内迅速成为沉疴。自我回来,我瞧见许多次阿娘夜里捂着心口,她不想让我知道,我便只能佯装不知。在柳家时,总是担心连找大夫都难,现下……总该好些了。”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下来。

  洛清河轻轻叹了口气。她低下眸子,清晰地瞧见自己眸中一闪而过的难言忧虑。

  只是这些温明裳没看见。

  嘉营山的山道湿滑,远山云雾缭绕,顶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

  远远能望见巍峨的帝陵,大梁立朝二百余年所历的十四位君王长眠于此,好似蜿蜒出了整个中原的龙脉。

  慕长珺在山前泼洒下一杯冷酒。他在学宫外停驻了几日,今日方才踏足其上。

  如今两位皇子对峙,他此时来看长公主多少有些不对味,但其实他们姐弟二人的关系并不似旁人想的那样剑拔弩张。曾几何时,慕奚也曾坐在桌前教他课业,手把手教他识文断字。

  至少此时,慕长珺还愿意叫她一句皇姐。

  “坐吧,山中寒凉,不比京城王府。”慕奚让人奉了茶,她神色如旧,只是不再像数年以前,于温良中藏着锋芒与弧光,“年关了,不多在宫中走动看看贵妃娘娘,或者带王妃置办些新衣,怎得想到来我这儿?”

  “希璋来得,我便来不得吗?”慕长珺心里不是滋味,他面容依旧冷硬,说出的话也仿佛带着刺,“我也是皇姐的弟弟。”

  “并非说你来不得。”慕奚缓缓摇头,她遥望着山间的雪栖老松,静默了片刻才继续道,“长珺,你若有心来此,我自当相迎。只是……我本无意相扰,何苦再渡一无关者入局呢?你在山下这几日,又是为了什么呢?”

  慕长珺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即便身居山野也对这些一清二楚,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涩声道:“皇姐,此为君命,为臣为儿,难拒。”

  慕奚看了他一眼,抬手将鬓发拂至了耳后。

  “那年雁翎,你也是如此想的吧。”

  “……皇姐,你仍是在怪我。”慕长珺倏然间攥紧拳,他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半晌终是没有发作,“是,再来一次我同样紧闭王府大门不涉其中!因为你我皆是皇嗣,却不是天子!我们能做什么?!”

  慕奚目光微动,又听他继续道。

  “我知道若是希璋赶得回来他定然会同你一道跪太极殿,可有用吗?没有!你与希璋是皇后娘娘所出,父皇……陛下他再动怒也不会开罪于你们。可我呢?我不想像大哥一样那有错吗?!”

  “我是没有你们仁善,可仁善在朝中,在天下!它不能当饭吃……希璋是你亲弟弟,可平心而论,他真的适合那个位置吗?他占着大义名分,我便不能争吗?父皇想将你我皆拉入洪流,无人能明哲保身,下一个就是大哥,躲得再远都没有用!”

  “你觉得那年父皇错了,可你仍在遵循他的规则。”慕奚缓缓摇头,“你当然能争,天下有能者居之,天子有德,百姓之福。可是……自古盛世皆仁君,你可以将希璋的仁善看做懦弱,但是长珺,不要忽视它。”

  这天下并不需要一个将玩弄权术、尽数依凭时势而为的枭雄,百姓要的是一颗懂得怜悯人间疾苦、明了苍生好恶的君王之心。

  她教过慕长珺很多次,但执念入骨,被推入洪流中的人直至如今再也学不会了。

  “因为他是天子,我们皆是臣子,他强我弱,自当循规蹈矩。”慕长珺起身,低声道,“若我能重启太宰中兴,延续大梁百年国祚,百年之后……无人会说我今日所行错了。”

  慕奚闻言叹了口气。

  路皆是自己选的。

  “那么你今日来,为了什么可以说了。”

  “父皇口谕,命你不必再守皇陵,即日回京。”慕长珺转过身,忽然瞧见桌上还散着热气的茶水,他想伸手去取,却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回头,只得匆匆道,“待到收拾妥当,让下人去学宫寻刘校尉吧,我让他们护送皇姐回京。”

  “公主府已修葺妥当,若是皇姐仍怕睹物思人,我可让人将府上院落重新规整,而后……”

  “不必了。”慕奚站起身,她挥袖泼茶,一步步行至窗前,“照旧便好。”

  “到底是故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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