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08章 暗潮

  夜色渐浓, 寒鸦三两声啼鸣也跟着止息了下去,院中只余下醒竹倾斜时偶尔的一声叮咚,连回廊上的脚步声都变得极轻。

  洛清河退回原处, 展臂在架子上取了一卷被层层卷好的布帛。她推开桌上残余的冷茶,腕口微掀将那张长卷布帛抖开在了案上。

  温明裳探着脑袋, 细看了边角一处, 惊觉这是燕州向北的军防图,只不过其上标注驳杂, 瞧着字迹也非一人所写,想来应是旧物。

  “这是……先侯的手记吗?”她指尖轻蹭过布帛边角的墨痕, 猜测道。

  “嗯, 还有我阿爹的。”洛清河俯身,寻了出朱笔描红的地方, 指给她看, “你瞧, 这是元兴初年那场突袭战之后,他们做的推演。还有这一处, 元兴二年的边防调配, 三年的战后重调……再往后看, 有六年的守备重谈, 还有些旁的零散玩意……”

  温明裳的目光随着洛清河指尖的动作游弋, 她抬起头, 在四目相对时明了了洛清河在此刻拿出这张图的意思。

  “北燕要打,这是几代人的夙愿,绝非一家之私。”她叹了口气, “清河, 这些道理我都懂, 座上天子也都懂,先生该教的,从未藏私半分。”

  “阁老是位好先生。”洛清河点头,“可并非所有人皆一成不变,权柄显盛如斯,卧榻之侧便不容他人酣睡。”

  “你让世子回去,也是为了给雁翎留一手底牌。”温明裳呵了口气,一语点破适才她未曾跟弟弟说明的话,“有爵者,朝中有变也不可轻动。”

  这是给铁骑留的一条后路,军依主将,有朝一日若真有变故,只要铁骑头顶上换个名字,那即便是要清扫也没了个由头。洛清泽未必是在洛清河之后的雁翎未来主将唯一的选择,但他确实是给雁翎铁骑一张极好的保命符。

  “但他问你皇子优劣……这绝非真心实意,但明知你无心,却还要问……”温明裳凑到她身侧去看那张被标注得有些凌乱的军防图的其他地方,蹙着眉道,“这般试探有些多此一举了。”

  “与其说是试探,倒不如说假意真心参半。”洛清河想了想道,“能稳坐高殿,没点真本事当真不成。放任争斗未必是刻意想看一个两败俱伤之局,还有一种可能……他要看两厢厮杀,何人能屹立不倒,那便是大梁日后的东宫之主。树欲静而风不止,靖安府护国,来日不论何人登临其上都不可能置之不理,他问我这个,也是想看我更属意谁。”

  既要倚重,又不能近依凭一家一户,到底是帝王心难测,事事都在揣度算计。

  “我回来时,山长同我讲他属意端王,但这个位子未必坐得长久。”温明裳顺着图上的一道红痕划到燕州府的位置,低声道,“清河,你如何想的?”

  洛清河看着图,道:“山长看得长远,这样说的确不错。”

  “你也觉得会是端王?”

  “不是觉得,是从一开始就定然是他。”洛清河浅笑了声,但这份笑意不达眼底,温明裳能从她眼里看出一种隐忧,“唯一一个中宫嫡出的皇子,占着大义名分,这是人心所向。这些年明里暗里,瞧着陛下将羽林都给了晋王,可这不是偏宠。”

  温明裳一愣,想起许久之前匆匆见过的那几面,她沉吟片刻,道:“兵权。一个不喜拥兵的天子,亲儿子也不能例外。”

  “从前晗之姐姐也没有兵权,她与端王一样,学的是帝王治世之道,晋王学的是兵家伐谋。”洛清河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拇指,却忽然想起来自个儿今日没戴扳指,只好作罢,“他就是一块磨刀石,一块让端王学会何谓帝王心狠的磨刀石。”

  慕长临有太多慕长珺没有的东西,这是生而俱来的,是中宫给的,但这些东西贵妃给不了慕长珺,即便是宠妃也抵不过中宫手中册宝,这便是世人心中的礼法规矩。所以咸诚帝给他权,让他觉得自己能争,贵妃将宫中怨愤压在他头上,告诉他必须去争。

  他们都是局中人,看不清执棋者的心思,但局外之人冷眼旁观,却总能窥出一二端倪。

  “其实晋王未必不知一二,但这条路既已开始,便绝无可能轻易回头。”温明裳叹了口气,“若是寻常人看来,武将当会更喜开疆拓土之君,但你却是端王的伴读,他……”

  洛清河笑笑,道:“他如何?”

  “明事理,守法度,心怀社稷安危,百姓生死。”温明裳想起军粮案自己与这位皇子立的约,又思及此番后续赈灾他的力排众议,不由道,“安阳侯教他的乃是仁君之道。”

  “苏家门风清正,历代不乏出将入相之才。”洛清河附和般颔首,“但仁字是优点,也是最大的弊病。”

  温明裳唇角微抿,叹了口气。慕长珺对自己这个弟弟可不会手下留情,要想坚守心中所想,慕长临就得学会心狠,可人的心一旦变了,他还能守住多少最初的东西呢?

  到底是帝王家啊……

  “猜疑终归是猜疑,没有凭据与变动,陛下也不会当真有所动作。”温明裳摇头道,“权柄之争,作壁上观吧。”

  她们其实并不在意最后胜者是谁,只要为君者心怀天下,以家国为念,那么即便有一日当真落得飞鸟尽良弓藏,也不重要了。

  “夜已深,回去睡吧。”洛清河将那一卷布帛重新卷好,“这东西就放在书房里,想看随时都能来瞧,不急这一时。再者说了,日后定然不会让你去管着兵部,但真要学点也没什么。”

  温明裳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定不让自己再熬多些时辰了。说来也是,她在济州熬得夜太多,现在偶尔也会觉得疲乏,亏损的总归是难补回来,更何况还有那个不知为何物的病症。洛清河心疼,但她不会说出口,只会落于举止上。

  她在这种事上与行兵布阵一样,强硬得很,认准了便不会有更改的余地,但面对温明裳时这种强硬又有所不同。

  生于情,而非启于理。

  回廊彻夜有人守着,但这些出生行伍的家将走路总是轻巧,即便匆匆行过也不扰人,只是京城从来没有平静的时候,看似古井无波,内里却早已浪潮汹涌。

  侯府守备从来森严,外人想入内那是难上加难,可今夜偏有梁上君子斗胆一试。

  军中人浅眠,洛清河也不例外,她少年时去雁翎先去的飞星营,而后领着辎重跑遍了整个雁翎,这些活儿办起来日夜颠倒,还要警惕随时偷袭的北燕蛮子,久而久之都练出了可怖的直觉。

  枯叶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声。

  黑影借力在树梢上轻轻一点,落地入狸猫般悄然无声。来人的面容被笼罩在黑巾之下,只能根据身形依稀辨出应是个女子。

  她站在暗影中,耐心等到府兵巡过一轮方踏着月色翻入院中。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踩着醒竹的轻动。

  她目光上移,似是在考虑从何处进屋,但下一刻,寒意骤然在背后闪过,她迅速矮身,抬眸瞥见长剑的寒芒一闪而过。

  栖谣提着剑,顺势抬腿便是一脚直踹心口而去。

  黑衣人不得已抬手格挡护住胸口,借着这个力道往后旋身踉跄落地。但还不待她站稳,身后的房门霍然打开。

  新亭的刃口向上挑起一道漂亮的弧线,红梅被劲风摧折落在刀尖。

  洛清河连外袍都没披,乌发散落在肩上,新亭跟雁翎的战刀有很大差别,没有了那样令人生畏的厚重锋刃,取而代之的是叫人胆寒的抽刀速度。

  眼前是栖谣的剑,身后是洛清河的刀,那人眸光微凝,以短刀格住新亭后一手一边跟两人对了一掌,她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趁着旋身后撤之际袖中飞镖溅射而出。

  她轻功极佳,不过拖了这瞬息的功夫便已跃上树梢。

  “主家有信。”她在凛冽的北风里开口,声线有些低哑,“将军接好!”

  白影一闪而过,洛清河眉头微皱,栖谣已经抢在她前面抓住了被抛掷而来的那封信笺。江湖人常道若有飞花摘叶之能,那此人功夫即便未至宗师,也差得不多了。

  那人也不恋战,见着栖谣握住了那封信后扭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栖谣眸光微凉,正要提剑去追,便被洛清河拦了下来。

  “不必追。”洛清河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将新亭收回了鞘中,“信给我瞧瞧。”

  栖谣应了声是,她提着剑,道:“主子,当真不必去查此人是谁吗?”

  京中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还胆敢夜闯靖安府……

  洛清河倒是平静,她拆开那封信,粗略看了一眼之后递给了栖谣。

  廿二子夜,丰樵驿站。望应约。

  这样的行事作风可不像京城的任何一家达官显贵,还是深夜相邀……谁又知道这是不是鸿门宴?

  府兵听到动静闻讯赶来,灯笼在奔跑中胡乱摆动。

  “无事,退下吧。”洛清河不动声色地将栖谣递回来的信收好,对着院门口的府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去巡视,待到人散去后才继续道,“有这样的胆子还不够,能轻易避过皇城的羽林巡察和靖安的府兵,此人不仅对京城很熟悉,对府外布防恐怕也了如指掌。如此看来,她暗访探查的功夫也很了得。”

  这可不是寻常江湖高手会有的功夫。

  栖谣眉目肃然,她难得有些气躁,这人来得蹊跷,自己虽说发现得及时,却也捉不到她半分马脚。

  难办。

  “今夜你去明裳院里守着吧,我这边无事。”洛清河沉着眸,她握刀的手背夜风吹得冰凉,睡意也一早就散去,“今夜的事所有人闭口不言,别让旁人听到半点风声。府中巡察照旧,不必动。”

  “信已送到,她不必来第二次。加之适才同你我一人对一掌,她不会毫发无伤。不是蠢人,自然不会自讨苦吃。”

  栖谣抱剑应了句是,面色仍是沉凝。

  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有人能从她手底下悄无痕迹地溜走,激起了争胜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洛清河没多说旁的,她回身进屋合上房门,这才将收好的那封信重新取出看了看。

  信上字迹端秀,是极漂亮的簪花小楷,若是这样想,写信的人恐是高门贵女,但这京城里的贵女可没有这样请人的,的确是稀奇。

  而且即便是这样的行事,也是叫人送了信便走,连个回答都没要,仿佛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赴约。

  洛清河就着昏暗的烛火坐到了榻边,新亭被她放在了身侧,红玉在烛火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廿二。”她低声喃喃。

  “七日后啊……”

  北风萧萧。

  狸奴在这样的冷风里被冻得发抖,它跳上院墙,三两下跑到了小院的门前。屋里点着一盏残灯,门也开着条缝,猫儿抖了抖被露水沾湿的毛,朝里头叫唤了两声。

  但它没等到放下的食盆,屋中瓷瓶轻响,随即传来的便是压抑的咳嗽声。

  猫儿歪了下脑袋,正要往里走,忽然被人一把捞了起来。

  “嘘。”来人扯下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她食指抵在唇上,低声道,“小猫儿,莫要吵她。”

  猫儿差点连毛都炸起来,它胡乱挣扎了一下,从来人掌中挣脱,藏入了桌角的缝隙里。

  里屋的咳嗽声随着这人入内止息了须臾,女子的声音被长久的咳喘撕扯得略显沙哑,连开口说话都是虚弱不堪。

  “小月儿?”

  来人匆忙从炉上的水壶中倒了碗水进屋,她扶起了榻上的妇人,半蹲下来给她喂水,待到见着人好些了才道:“我明日还是去给您抓些药吧。”

  “不必了,自我唤你来,该是何样你便已清楚。”妇人含笑摇头,“如何了?你这……同人动起手来了吗?”

  “无妨,对了几招,并无大碍的。”她摇了摇头,扶着妇人躺下,担忧道,“若是少卿知道……”

  “她不会知道的。”妇人摸了摸女子的脸,道,“将你牵扯进来,还是我对不住你。天色不早,换身衣服且去吧,不必挂念我。”

  言罢,她偏过头缓缓合上了眼。

  黑衣女子紧抿着唇,她站起身对着榻上的妇人躬身一拜,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闯进来的猫儿还蹲在桌角盯着她,湛蓝的一双瞳很是漂亮。

  女子看了它两眼,抬手掐灭了残烛。

  玄武大街的打更人匆匆行过,口中吆喝着的词句被刺骨的风撕得破碎不堪,叫人听得并不分明。

  寅时二刻。

  羽林巡防的军士行过长街,见到前头人影匆匆,喝了声:“什么人?深夜怎可……”

  身后马蹄声起,沈宁舟打马而过,恰好听见这一声,忙勒马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人影止步转身。

  军士提着灯笼照了照,霎时间错愕道:“怎么是大人你……”

  沈宁舟也有些怔愣,她跳下马背,皱眉道:“高千户?”

  “沈统领。”那人没着飞鱼服,只在腰间挂了千户的腰牌,她连刀都提在手里,一幅行色匆匆的模样,“奉指挥使的命令暗查,劳动羽林的兄弟了。”

  一听是暗访,一众军士的面色顿时和缓了下来。六扇门查案皆如此,虽说眼下是晚了点,但也不是怪事。

  “既是暗访,千户辛苦。”沈宁舟点了点头,眼中的疑惑也散去不少,“这是要回六扇门?离开衙还有个把时辰,回去休息再去不迟吧?”

  “尚有些差事要回报,六扇门随时有人在记档房,统领不必担心。”高忱月笑笑,给她回了一礼,“羽林巡城要紧,便不打扰统领了。”

  沈宁舟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道:“冬时路滑,千户慢行。”

  既是误会,羽林自然也不会多留,沈宁舟赶着回宫戍卫,自然也是打马离去。只是这行到一半,她忽然琢磨出一星半点的蹊跷来。

  刚才高忱月走的那一片……

  她勒住马,回想了一番又稍觉得疑惑。

  那不是康乐伯府?柳家?

  作者有话说:

  端午安康www

  高忱月是跟小温她们一起去钦州帮过忙的那个六扇门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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