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不是拒绝, 村老留了转圜的余地,但这个余地是什么,或许还要看村里人后续的态度。
温明裳跟着望津出了门, 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个结果比预想的要好一些, 若是第一面连人都见不到又或是直接被拒绝了, 那才是更让人头疼的事。
望津把她带到了接近村口的农舍里,老人说得不错, 同为村镇,这里的确布置得简陋, 风把破旧的窗子吹打得簌簌作响, 屋内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木桌再没有了别的东西。
“若是介意,此刻走也行。”望津把窗子支起来, 边往外走边道, “若是留下, 还请自便,我去村口叫与你同行的那位。”
说这话便走了出去。
温明裳回身看了两眼门, 思索了片刻走到了床边坐下。
从这里恰好能透过破旧的窗户看到外头, 日头西斜, 天穹已见暮色。掌下的床褥单薄, 好在眼下还未到冬时。
她下意识在心里开始忖度下一步的计划, 不多时又听见院门外响起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而后洛清河推门进来, 她手里依旧是空落落的。
“没关系吗?”温明裳问了句。
“嗯?”洛清河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意识到她是指的新亭之后摇头,“不妨事, 总得让人收着才放心我。”
温明裳点了点头,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又听见外头一阵细微的响动。
望津抱着床褥子立在门前,见到她们看过来,把褥子放下,道:“先生让我送来的。”他又看向洛清河,侧身示意道,“你,跟我过来。”
洛清河抱臂而立,反问道:“不知何事?”
“你的刀。”望津面上仍旧古井无波,“要拿回来,便同我去见先生。”
洛清河于是侧眸看了一眼温明裳,她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在经过一番考量后才点了头,“好,烦请带路。”
近夜总是起风,透着一股自北地而来的寒凉。
屋内早早点了灯,昏黄的烛火在偶尔从缝隙里透出来的风里闪烁不定。老人半身隐没在阴影里,听见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才抬起头。
洛清河并不认得她,但也知道她是温明裳此行要找的人,望津称呼她叫先生和村老,想来定然不简单。她先抬手行了一礼,目光在屋内梭巡了须臾,落于桌上的新亭上。
“这刀……可有名字?”恰此时,老人忽然冷不丁地开了口。
洛清河回神,而后照实答了。
老人听罢沉思许久,开口却道:“洛家人的刀名皆是长辈所起,你母亲在这方面倒是一如既往。”
洛清河蓦地抬起头,眸光微变道:“不知先生是?”
“昔年旧人,不提也罢。”望津走到她身侧,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伸手去提了桌上的那盏灯,“若真想问个明白,往身侧瞧瞧吧。”
身侧?洛清河回头,不偏不倚地瞧见墙上挂着的一行毫不起眼的字。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1]
这……她微微皱眉,而后诧异道:“敢问先生,可是姓乔?”
“你母亲提起过?”老人似是笑了笑,却并未正面再答,“把刀收回去吧,洛家的刀,不应轻易予人。你且随我来。”
“碧瓦楼头绣幙遮,赤栏桥外绿溪斜。”洛清河依言跟在她身后,轻声道,“这是母亲尚在时,书房挂着的字,正是先生这边的上半阙。”
望津走在最前面,他蹲下了身,抬手掀开了掩着下行阶梯的木板,而后伸手去扶了老人一把。
“昔年老身与令堂同入翰林,原以为以她之才学,守于朝堂自可有一番建树。”老人掌着灯,在望津的搀扶下缓缓行下阶,“只可惜太宰年间天子惩治贪墨,终归被小人所蒙蔽,林家一门二十余口遭人陷害入狱,近乎半数命丧午门前。你母亲也遭牵连,摘帽下狱,在翰林时便能瞧出来身子不好,经此一役更甚,若再拖多些时日,恐怕神仙难救了。”
洛清河跟在她身后,闻言道:“我听阿娘提起过先生,当日相救之恩,她一直记得。”
“老身并未帮上什么忙。”老人咳嗽了两声,“她能出来,要多亏了先侯爷……不,唉……如今的先侯爷,恐怕应是你长姐了,但我们这一辈人眼中,那时的靖安侯永远是你父亲。”
“无妨的。”洛清河摇摇头,“就连我们自己,也依旧不习惯称阿姐为先侯爷,先生照旧便是。至于是否真的帮上,阿娘并不在意这个,太宰年间的那场风波太大,能有心相助便已是难得,不可轻忘。”
老人微微颔首,继续道:“先侯爷与林家本是故交,他自北境而返遭此情景,自然就伸手拉了一把,而后天子如何点头赐的婚,你应当有听你母亲提过,我一个外人便不说了。”
“太宰年间那场风波可谓轰轰烈烈,但时效……呵,你也瞧见了,效用虽显,但也有因此蒙冤的。”灯烛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昏暗的地窖里放着的不是旁的东西,而是一卷卷的书册。
洛清河站在阶上,看着老人在其中翻找了许久,终于在灰尘满步的书册间找出了一本薄薄的档册。她站在阴影里,似乎连带着眸子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先生这是何意?”她垂着眸,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轻声问了句。
“你来钦州一遭,为的不就是这个吗?”老人淡淡道,“四年前,究竟是何人断了送往雁翎的后方补给,谁让你们不得不孤注一掷……这些事情归根结底,要归于堂前天子,但不代表你不想搞清楚动手的人是谁。”
洛清河仍旧没接,她笑了笑,道:“先生避居乡野,仍旧念着这些,又是为何?”
“你便当作是我仍觉得这世上许多事都还要一个公道吧。”老人将册子塞进她手中向上行去,擦身而过之际,洛清河听见她低声喃喃道,“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世人不需独断专横的天子,黎民心之所向,不过盼着主君心怀社稷,心念悲悯。”
“这些……那位陛下给不了你我,日后是否有人会给,老身却是不知道还能否看见了。”
她把灯烛留在了暗室里,望津守在上边没动。
洛清河在静默了片刻后终于抬手打开了那份册子,她看得很慢,似是要将里头的每一个字刻在心间,待到灯油近乎燃尽,那份看着不过几张薄纸的册子才被翻到了头。
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入了夜。
望津看了眼她面上的神色,道:“先生上了年纪,等不及你出来,先行去休息了。”
“应当的,断没有要先生等我这个晚辈的道理。”洛清河也同样侧过眸睨他一眼,“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望津于是给她让了一条路。
村口那间农舍的灯还亮着,骏马原本正低着头啃食地上疯长的杂草,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嘶鸣。
温明裳坐在床前,听到声音也跟着看过去。
新亭刀镡上的红玉在昏暗的光里也格外显眼。
洛清河关门时顺手落了锁,她把刀放到了桌前,搬了个长凳过来坐到温明裳跟前,这才开口道:“太宰年到元兴初年的户部尚书乔知钰,辞官后无人知其去向,倒是不曾想你竟然知道她在此避世。”
“你不也说了,我的两位先生三十年前并称双壁。”温明裳放了笔,指尖搭在膝上,“太宰年承袭宣景遗风,朝堂人才济济,这位乔大人也是他们的故交。只不过……我确然没想过她能够仅凭一把刀认出你。”
“我还未曾说什么。”洛清河盯着她,“你便能猜到她已知晓我的来历?”
“否则如何解释,为了一把刀把你叫去这样久呢?”温明裳缓缓吐出口气,指了指窗外的满天星斗,“这都将近两个时辰了。”
洛清河转着扳指,脑中还不时闪过适才看过的那本册子,但她面上并无异样,听到温明裳的回话也只是停顿了须臾道:“为何是她?”
温明裳抿了下唇,反问道:“那位老大人唤你过去,也一并将你想要的东西给了你吧?”
“嗯。”洛清河没瞒她,“想知道写了什么?”
“能猜到,差不多的记档。”温明裳指尖剐蹭过手心,将话头扯回来,“见北林弟子牌放行,你应当能想到是源于山长。”
洛清河伸手过去给自己倒了水,闻言“嗯”了声示意自己在听。
“另外一个理由……”温明裳看着她的动作,下意识抿了下干燥的唇,“我入大理寺时,李少卿给我的考校便是让我看了数不尽的旧案记档,赵大人代为考校时也是以此为题。”
“你看到过关于这位老大人的旧案?”洛清河手上动作一顿,转而将那碗水递给了她。
“嗯。”温明裳犹豫了须臾接了,“不止一次。起初只是觉得奇怪,但看完想起来,那些旧案全与弹劾有关。”
“何意?”
“元兴年初,她上奏称时任兵部尚书韩荆贪墨,当时太宰年的惩治风波刚过不久,新帝登基就出了这档子事,御史台自然不敢怠慢,便跟着查了,可惜证据不足,这案子不了了之。”温明裳喝了口水润了润唇,“一年后她被调任钦州,却不是府台,而是个闲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下放,但大家也都知道,以她之能,即便得罪了什么人,可根基尚在,回到中枢也不过迟或早。但是……”
洛清河曲指在碗上一弹,接话道:“又是上奏贪墨?”
“嗯。”温明裳把碗放下,点头道,“和钦州州府有关。在她身在钦州的四年时间里,直抵中枢的奏本从未停止,三法司积了厚厚的案宗,到最后甚至都不想接了,但无一例外,这些案子尽皆是证据不足。三法司依律办案,既然证据不足,断没有直接处置人的权力。”
“如此,是合理。”外头风声似乎大了些,洛清河起身去把窗子合上,多少挡了些夜里的风,“而后呢?”
“殿下给了我提醒。”温明裳抬手挡了下被吹得将近熄灭的烛火,“我在来时想到了这些陈年的烂账,拿着这些和去嘉营山的记档比对了。”
结果便是……当年所谓证据不足的案子,尽皆对上了。
这些在当年看是证据不足的案子里所呈递的证物,转到今日依旧有用。
洛清河霍然抬眸,“那么……你又如何肯定,乔大人手里依旧保留有那些昔年的账册?山长恐怕不会把这种事情拿出来当作饭后谈资。”
北林弟子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
“辞官的时机。”温明裳直直地回望她,冷静道,“销声匿迹这些年,她为何从来不曾在人前显迹呢?”
是当真心灰意冷自此不问世事,还是……在躲避着什么人?
洛清河没有回答,但她心里有答案,那本她看过的册子便是最好的答案。
“即便我不来,在田产案后,州府也迟早会找到这里,他们心里哪怕不清楚乔大人手里是否还握有昔年的税册,但只要有这个可能,就足以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温明裳撑着床站起身,把那些隐忧尽数抛出,“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你就不怕引火上身?”洛清河笑了声,“万一州府的人已在路上,在村中人眼里,他们便是随着你的脚步而来,解释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温明裳也跟着勾了唇,道:“这不是还有你吗?洛、清、河。”
“雁翎的名头,当真好用。”洛清河摇头,却不见恼,“但你自己心里清楚,怨怼二字从来不会随着英雄之名消弭。”
温明裳却是笑而不答。她把床褥铺整齐,转身便把望津拿来的那床褥子扔给了洛清河。
“有事明日再谈。”
“温颜。”洛清河抱着被褥,有些哭笑不得,“河还未过,你倒是先把桥给拆了?”
“这便算拆桥了?”温明裳挑了下眉,“你现在……不是还叫林然吗?有让护卫睡床把主人家踹下去的道理?”
洛清河摇了摇头,抬手一掌带起掌风熄了烛火。
“你倒是心安理得。”
作者有话说:
[1]范成大的《碧瓦》。
这几天更新不是很稳定,要准备一个很重要的面试qwq,先说声抱歉。
感谢在2022-01-14 00:14:16~2022-01-17 00:0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