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宫中有诏令在先, 但眼下大理寺能给的人并不多,三法司商议过后,从六扇门抽了些人跟随着去钦州。温明裳下差时从大理寺出来, 恰好撞见赵婧疏在和六扇门过来的那位唤作高忱月的千户交代一应的事由。她同人打了声招呼,算是见过了面。
这案子如何查, 要看大理寺这边的安排, 六扇门在三法司中本就主责朝堂之外,门中人比起朝廷的案子, 更擅长的是暗访速记,这些人与其说是来搭把手干杂活, 倒不如说是来确保温明裳的安全的。
到底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难说钦州州府跟这案子有干系的人现下在盘算着什么。
温明裳这两日没见到洛清河。诏令在先,按理来讲她带铁骑随行也要过来知会一声, 但别说知会, 这两日连个铁骑的影子都瞧不见, 她夜里回去,只能远远地看见靖安侯府紧闭的大门。
虽说是佯装不和, 但这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些, 怕是有心之人私下得说她连带着把大理寺一干人等的面子一起下了。
只是想归想, 温明裳也没法直接去寻人问她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再见便是城门前。
马车在前稍作停留, 温明裳掀了帘, 抬眸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马上的人对视, “见过洛将军。”她是大理寺派遣钦州的主责者,这话一出口,后头跟着的人便也垂首见礼。
两侧的军士依次排开, 即便瞧见有人低头也不予理睬, 他们端坐马上, 居高临下平生了一种俯视的淡漠与高傲。
洛清河点了下头,面色亦是淡然,只是道:“既然温大人到了,那便启程吧。”
温明裳应了句是,尔后才把帘子放了下来。在外她倒是面不改色,但独自在车内,她却是忍不住开始琢磨。
洛清河回来时带的是重甲,那些军士毫无疑问就是自雁翎归京的铁骑,但……无一例外,此行他们无一人着了雁翎的铁甲。铁骑与大梁腹地的守备军不一样,他们的敌人是发迹于燕州以北的那片草野的燕北人。北燕以武立国,几乎人人善骑射,那片旷野孕育了比大梁更为优越的马种,寻常骑兵根本跑不过狼骑,这就迫使着大梁北境防线必须做出改变,不然就只能被动挨打。
雁翎的选择是将超过半数的军士打造成了重甲,铁骑立于雁翎之下,就好似旷野中奔驰的铁壁。
可眼下,洛清河让这些铁骑卸了重甲。人数本就不足,卸了甲的铁骑还能叫铁骑吗?这个问题恐怕横亘在每一个揣摩到这一次钦州之行内里猫腻的人心中。
夜宿郊野,温明裳坐在篝火前,隔着燃烧的火焰看向对座洛清河的脸。火光给女子的面容染上了一抹绯色,平白地有些像了雪中红梅,徒生的艳丽。
她身后的军士扶刀肃然而立,一举一动沉静且有条不紊。战靴踩过砂砾,在这样的夜里摩擦出了令人心沉的声音。
从坐下开始,洛清河便没给他们下过任何一道命令,但温明裳看了好一会儿,觉察到这些军士换防到休憩的时间几乎都是严格控制好的。他们并不需要主将下令,那些从战场上带下来的习惯与规则几乎刻入骨血。
过了暑热最盛的时候,钦州又在京城东北方,越往北走,夜里也跟着漫上了凉意。夜里睡不着,温明裳索性披衣起了身。
这附近是官道,也没什么匪患,她谢绝了随行的差役护卫的意思,独自往林子里走了一段到了溪边。
长空之上月明星稀。
“若是白日,这一带风光不错。”身后阒然传来一声低语。
温明裳却似乎早就猜到了什么,她抓着披在肩上的氅衣转过身,在昏暗中对上女子清亮的一双眼,放轻了声音道:“我还以为将军这一路都要把这场戏演下去。”
洛清河笑了笑,道:“早前总得给小温大人一些思量的时间。”
“将军是觉得我会想些什么?”温明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不善兵法,但也知若是数量上相去甚远,即便将军用兵再如何精妙也是不行的。而且……卸了甲的重骑,即便远胜过寻常人,但也无异于自卸臂膀。”
洛清河拿着火把,略微歪了下头道:“所以,小温大人这些日子想明白为何了吗?”
“你本就没打算与州府正面冲突。”温明裳淡淡道,“至于为何卸甲,重甲善于对付狼骑,但未必能适用于眼下。”
“说得不错。”洛清河迈步往她那边走了两步,“不过少了一点。”
“什么?”
“谁说披了重甲就是重骑?”洛清河道,“甲胄不过是死物,谁都能着,若是我眼下让人换飞星轻甲,那便成了轻骑了?”
温明裳微微抬眸看了她须臾,道:“更深露重,既然将军也无睡意,可要陪我走走?”
洛清河于是侧身给她让出了一条通往林子深处的路。
溪水潺潺,迎面而来的风萧索而冷冽。两个人并肩行在昏暗的林间,火光随着风四下晃动。
“我比你安全。”洛清河呵了口气,开口道,“钦州府还没胆子在我身上下手,无论我带不带人跟着大理寺走这一遭。”
“我知道。”温明裳捏着衣襟的手紧了紧,风吹的她有些凉,“不论是州府的笑里藏刀还是摆在明面上可以预见的民愤,随便一个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洛清河,这些恶意我比你清楚得多。”
洛清河侧眸睨了她一眼,没接话。
“我确实有话想问你,但不是关于你该如何用这几十位雁翎的铁骑。”温明裳站定了身子,抬眸道,“前些日子我去嘉营山查旧档,但我带回来的档册只有那几卷。”
“嗯。”洛清河道,“小温大人是想说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吗?”温明裳眸光微沉,“因为长公主殿下将钦州这数年之间的账册田地疏漏尽数告知于我,那些冗杂的档册自然不必再查。我只需要查清州府这几年的所作所为,这些从百姓入手便已足够,不必再同州府打过多的交道,自然也断了暗中的冷箭。”
洛清河眼皮一跳,随即道:“告诉你这些,不好吗?”
“若是单论这一次,自然是好的。”温明裳道,“我听说了一些事,殿下同……同扬武将军感情甚笃,这些事情早在许久之前就有了端倪,可为什么直到如今才经由我把浮于表面的伪装撕开?”
洛清河指尖抵在拇指的扳指上转了一圈,道:“既然心有所惑,为何当日不问殿下,反而到了此时来问我?”
温明裳看她一眼,道:“过往种种,我不知其因,只知其果,贸然在面前提及……恐怕惹人徒增伤悲,再者说,我还没有立场问询一位皇族公主。”
“你倒是不怕在我面前提了增了感伤?亦或者说……温明裳,在我跟前,你便觉得自己有这个立场了?”洛清河没忍住笑了下,她摇摇头,在溪边寻了处地方坐下,“坐吧。”
温明裳看着她把火把插入了一旁的土中,伸手鞠了一捧水净手。她抿了下唇,依言走到对方身边坐了下来。
“我无此意。”她低声道,“只是……凡事总该让人弄明白个中因果。”
洛清河手上还转着扳指,她似是经过了漫长是斟酌,才道:“没有立场罢了。”
“此话何意?”
“便是字面意思。”洛清河看了她一眼,解了肩上的披风递过去,淡声道,“雁翎从不管朝堂的事,我阿姐亦如此,我们可以将已有的错漏上报中枢,但绝不会擅自插手查办,这是铁律。至于殿下……你见过伴随巨木而生的藤吗?这是一个道理。”
温明裳默然地点头,而下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个中的意味。
正如若是中枢无人授意,李怀山断然不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钦州连年数额有误,户部真的看不出来吗?恐怕未必。但是这些年,所有人似乎都闭上了看向地方州府的眼睛,朝中人像是只懂得向上而生的枝叶,在无形中长成了为低矮出伏地疯长的藤蔓遮蔽日光的屏障。
然后他们用这样的掠夺,将得到的一部分转赠给高出的枝丫。
向上是中枢,那么中枢再往上呢?
恐怕皇族乃至天子亦如是。
历代惩治贪墨都宛若刮骨疗毒,若非狠下心以雷霆手段,否则皆是治标不治本。慕奚看见了这些藏于歌舞升平之下的恶疾烂疮,可她点不醒自己的父亲,因为那份和洛清影的情,咸诚帝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归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温明裳不自觉地揉搓着披风的系带,叹息道:“我的出现对于很多人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对吗?洛清河,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可我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你没有答。殿下让我相信你,道如今这样便足矣,可事实如何,只有你能说。你就不觉得,刻意吊着人胃口久了很没意思吗?”
洛清河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笑了一声。
“温颜,我们做个赌如何?”
“赌?”
“赌这个案子的结局。”洛清河站起身,她逆着月光,似乎整个人都站在了阴影里,“若是善了,我便告诉你四年前雁翎那一场血淋淋的兵败因由几何。”
“何谓善了?”温明裳也跟着起身,两个人四目相对,眸中似是各有深意,“是这桩案子有所结局,是朝中藏着的幕后黑手得以被查处,还是……最后眼见握于我手的种种选择,我会从中挑选哪一方?”
四下寂静,言语却是字字清晰。
洛清河眸光沉沉,但她还没答话,就听见眼前的人又道。
“不过既是赌约,再添个彩头也无妨。”温明裳勾了下唇,轻声道,“来时我问先生,你能否破了以少对多的困局,他说胜负未知。”
“洛然,我并不知你心中底牌是什么,但我跟你做这个赌,其一是赌在此事上,你心中早有筹算,非一时之念,这个局你能破,无关手中兵力几何。其二是,你选我,有我和先生都不知道的理由。”
洛清河哼笑了声,反问道:“温颜,你的赌注是什么?”
温明裳也跟着笑笑。她眉眼是惯常的端秀清润,但在火把残余的光晕里,连带着眼尾的红痣也阒然间生出了名为妖冶的颜色,乌发长垂下来,衬得腕口和白衣一时间不晓得何者更加惹眼。
余下的半句话轻飘飘地散落在风里。
“告诉你,你何时在我这儿露了那么点微不足道的端倪的,林然。”
作者有话说:
不记得林然这个名字的可以去看第三章 。
抱歉晚了点,改了好几遍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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